第4章 納妾
看到霍奚舟的那一刻,姜峤反而清醒過來,情緒終于從城樓懸屍那一幕帶來的沖擊裏抽離。盡管眼睫上還沾着淚珠,但此刻,她的眼底卻異常冷靜。
姜峤并不認為霍奚舟會識破自己的身份。
霍奚舟十五歲就随父出征,此後沒怎麽回過建邺城,直到幾日前,才與越氏大公子越旸聯手起兵,攻進建邺……更何況姜峤從前為了藏住女兒身,在臉上動了不少手腳,此刻的真容與“廢帝”相差甚遠。
姜峤原打算頂着這張臉,盡快離開建邺城,誰料竟陰差陽錯被人送進了武安侯府。
恰逢那時全城封鎖,明處有霍奚舟和越旸大肆清繳她的舊部,暗處還有清楚她死遁真相的人,要對她斬草除根。一片兵荒馬亂,逼得姜峤不得不留在侯府暫避風頭。
霍奚舟是這次兵變的最大功臣,誰又會來搜查他的府邸呢?
姜峤自認這出燈下黑玩得極好,沒想到半路殺出個霍老夫人,竟毫無顧忌地将她帶進內宅。留在侯府是權宜之計,但和霍奚舟這個反賊産生交集就不是什麽好事了……
姜峤眸色微沉。
幾步開外,霍奚舟伸出兩指,拈起劍柄上的面紗,眸光犀利地看着她,“什麽人?”
姜峤回過神,撐着牆直起身,剛要擡手比劃,眼前突然閃過數道寒光,霍奚舟身後的将士們紛紛拔出刀劍,齊刷刷對準了自己。
姜峤一怔,雙手僵在半空中。
“霍奚舟!你在幹什麽?!”
霍老夫人匆匆趕來時,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她兇神惡煞的兒子,帶着一隊如狼似虎的手下,将嬌滴滴的女子堵在巷尾,像是要就地處決的架勢。
霍奚舟回頭看見霍老夫人,愣了愣。
霍老夫人趕緊朝姜峤招了招手,“總算找到你了,快過來!”
霍奚舟蹙眉,剛要出聲,就見一抹青色自身邊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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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青色衣裙的姜峤提着裙擺,飛快地小跑到霍老夫人身邊,楚楚可憐地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思緒。
霍老夫人上前一步,将姜峤擋在自己身後,滿臉防備地瞪着霍奚舟。
霍奚舟眯了眯眸子。
***
日薄西山,天色将暗。
侯府四處都已掌了燈,霍奚舟又陪着霍老夫人在偏廳用飯。
姜峤在霍老夫人的敦促下,換了一襲雪青色衫裙,低眉順眼地站在桌邊,一手挽着衣袖,一手為二人布菜。
算起來,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伺候人,從前她都是被伺候的那個。不過享受了這麽多年,那些規矩儀态早就刻在了她的腦海裏,此刻做起來竟也絲毫不違和。
“是你下令将姜峤那個狗賊拆骨扒皮的?”
霍老夫人問道。
「狗賊」姜峤穩穩當當地為霍老夫人夾菜,手下的動作沒有絲毫凝滞。
“是。”
霍奚舟冷冷地吐出一字,眉宇間仍攏着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霍老夫人欲言又止,思忖再三,還是嘆了口氣,眼眶微紅,“罷了……姜峤那個畜生,當初用一條白绫生生勒死了青蘿。今日你将他懸屍城樓,為你妹妹報仇雪恨,倒也是大快人心。”
姜峤低着頭,眸色不着痕跡地閃了閃。
“只是前頭處置那些廢帝餘黨,交給劊子手去做就好了,你又何必親自動手?”
霍老夫人憂心忡忡地看着霍奚舟,“平白沾了一身污腥。”
霍奚舟緊抿着唇,默不作聲。
他身後的彥翎忍不住擡眼,替霍奚舟回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那囚犯是豫州節度使韋琰。三年前,就是他受命于姜峤,撤走了上谷城中的定州軍……”
霍老夫人一怔。
姜峤也不由愣了一下。她在位時,雖然無暇過問戰事,但對上谷一役似乎還有些印象。
三年前,晉陵軍和定州軍相約要在上谷伏擊胡人。可韋琰帶着撤兵的诏書,将埋伏在上谷城中的定州軍盡數撤離,且并未告知晉陵軍主帥霍靳,也就是霍奚舟的父親,武安侯府的老侯爺。
于是霍靳按照原先計劃,派霍奚舟帶着前鋒營的三千精兵趕到上谷,沒想到反被胡人設局包圍。待霍靳得知消息,率兵趕到上谷救援時,前鋒營三千将士已浴血奮戰了數日,卻還是被胡人屠盡。
霍靳最後是從死人堆裏,挖出了還剩一口氣的霍奚舟……
也正是這一役,晉陵軍中才開始傳言,說霍奚舟是被上天庇佑的将星。此後,霍靳因病去世,霍奚舟成為晉陵軍主帥,率兵大殺四方,這些傳言便越傳越玄虛,甚至冒出了“不死殺神”?的稱號。
“前鋒營那些将士,于侯爺而言,亦兄亦友。侯爺今日自然是要親手替他們讨回公道!”
彥翎越說越激動,直到霍奚舟一個淩厲的眼神掃過來,他才閉嘴停了下來。
“原來如此……”
霍老夫人略微松了口氣,“說到底還是姜峤造的孽,還是便宜他了!要我說,就應當把他從火場救出來,讓他活着受這拆骨扒皮的罪!”
姜峤夾着一枚魚脯丸子,剛要放進霍奚舟的碗裏,聽了霍老夫人的話,手微微一抖,丸子直接砸在了碗沿,順着桌面滾落到了地上。
霍老夫人和霍奚舟不約而同看過來,姜峤連忙福身告罪。
霍老夫人揉了揉眉心,情緒稍緩,“罷了罷了,不提這些吓人的事了。起來吧。”
姜峤剛想起身,一擡眼,正對上霍奚舟銳利暗沉的目光。霎時間,城樓上血肉模糊的懸屍和此人砍下韋琰頭顱的畫面再次在眼前浮現,姜峤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幾乎要被凍結,四肢逐漸僵硬,可腦子卻轉得越發快。
不能被霍奚舟看出破綻……
若身份暴露,她便是下一個被懸在城樓的屍體……
姜峤心念一動,沒再避開霍奚舟的視線,而是揚起臉,愣愣地望進那雙漆黑暗眸裏。
四目相接,姜峤一改方才布菜時的淡定神态,眉眼間含羞帶怯、春意融融,竟像是盯着霍奚舟看癡了。
霍奚舟呼吸頓了下,眸底閃過一絲異樣。
兩人對視須臾,最終竟是霍奚舟率先移開眼,擰眉看向掉在腳邊的魚脯丸子。
霍老夫人自然注意到了兩人這驚鴻一瞥,心下暗喜,輕咳了一聲。
姜峤一震,眼裏恢複清明,臉頰卻霎時燒上一抹緋色。她羞惱地低頭起身,匆匆退到一旁。
霍老夫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打轉,最後落在霍奚舟身上,“如今你的大事已成,也替青蘿報了仇,是時候該成家了。”
霍奚舟擰眉不語。
霍老夫人不依不饒地勸道,“就算不急着娶妻,身邊也該放個貼心的人。最好是話少貌美的,放在房裏看着也賞心悅目,你說呢?”
霍老夫人一邊說着,一邊向霍奚舟使眼色,示意他看看旁邊的姜峤。然而霍奚舟卻連眼也沒擡,無論霍老夫人如何遞話,皆是一幅無動于衷的架勢。
姜峤暗自松了口氣。
果然,霍奚舟不近女色,對癡迷他那張臉的女子尤其厭惡。霍青蘿誠不欺她。
然而戲還是要做全套,姜峤強顏歡笑,朝霍老夫人搖搖頭,作出善解人意的姿态。
霍老夫人卻不肯罷休,啪得放下了筷子,“你既不吭聲,那阿母今日便替你做主,納雲皎為妾!”
廳內倏然一靜。
姜峤驀地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向霍老夫人。
霍奚舟的眸光也陡然一沉,卻沒有立刻發作,而是轉頭看了一眼姜峤,冷叱道,“出去!”
姜峤心口一緊,忙不疊地退了出去,還不忘貼心地掩上門。
夜色已經徹底暗沉了下來,姜峤站在廊下,雙手交握在身前,不安地攪動着手指。
廳內傳來霍奚舟母子二人的争執聲,但更多的還是霍老夫人的聲音。
姜峤也隐約聽見了一兩句,什麽若不納她為妾,明日便要選遍全建邺的貴女,逼霍奚舟娶妻;還有什麽霍家香火不能斷,否則沒臉去地底下見霍靳……
不知過了多久,廳內忽然安靜下來。
姜峤咬唇,忐忑地轉過身。
偏廳的門被一把推開,霍奚舟臉色難看地走了出來,目不斜視地從姜峤面前大步走過。
“……”
看來應是逃過一劫。
姜峤剛要松口氣,卻見霍奚舟的侍從彥翎匆匆跟了上來,在她面前停頓了一下,神色複雜地,“……雲娘子,走吧。”
姜峤僵在原地。
霍奚舟和彥翎從老夫人的院子裏走出來。幾個掌燈的下人候在院門口,剛要迎上去引路,卻注意到他們身後竟還跟着一個人。
雪青色裙裳的女子邁着碎步,為了跟上霍奚舟的步伐,不得已小跑起來,裙擺也随之快速曳動。
掌燈的下人們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臉上看出了詫異,但很快又收回視線,提着燈走到前方,為他們照亮腳下的路。
姜峤拎着裙擺跟在霍奚舟身後,秀眉緊蹙,唇角緊抿。
她一路想着心事,就連霍奚舟何時停下也未注意,仍自顧自埋着頭往前走,差點一頭撞進轉身的霍奚舟懷裏。
肩頭被一雙手用力扶住,姜峤恍然擡頭,一張清俊硬朗的臉近在咫尺,眼裏盡是陰翳戾氣。
姜峤頓時瞪圓了眼,一想到肩上那雙手白日裏剛砍過人的腦袋,她渾身的汗毛都倏然立了起來,連忙後退幾步。
霍奚舟也及時松開手,看着她退至安全距離,才冷冷地出聲,“處心積慮留在侯府,你想做什麽?”
姜峤心裏一咯噔,強行壓下慌亂和無措,緩慢地眨了眨眼。
彥翎早就識趣地帶着掌燈的下人退到了遠處。此刻,小道上只剩下姜峤與霍奚舟二人。
“願為西南風,不求入君懷。”
霍奚舟觑了姜峤一眼,嗓音裏仿佛摻了冰渣,口吻譏諷恣肆,“你我素未謀面,哪兒來的狗屁傾慕?”
“……”
姜峤從前接觸的都是些世家貴族,還從未有人對她說出此等粗俗的話,一時間差點表情失控。
“今日你兩次失态,皆是因為姜峤。”
霍奚舟停頓了一下,審視的目光落在姜峤身上,眉眼間鋒芒畢露,“你是廢帝舊部。”
并非疑問,而是肯定句。
姜峤臉上閃過一絲驚愕,瞬間紅了眼,身體微微發抖。
霍奚舟不急不緩地開口,“費盡心思接近我,是為了替姜峤報仇?”
姜峤的臉上仍維持着無辜、難以置信的表情,可蜷在衣袖中的右手,卻不着痕跡地動了一下。
霍奚舟一眼瞥見她的小動作,于是擡腳往前走了兩步,逼至姜峤身前,居高臨下地盯着她,嘲諷地勾了勾唇角,“若想動手,此刻恐怕就是你最後的機會,還等什麽?”
樹影斑駁,灑在霍奚舟冷峻森然的臉上,更将他嘴角那抹笑襯出了一絲戾氣。
姜峤眸色一顫,猝然擡手。
霍奚舟眼裏鋒芒乍現,一把扣住姜峤的手腕,胳膊猛地一使力,便将她甩靠在了身側的樹幹上。
後背重重撞上樹幹,姜峤疼得一下咬住了唇,臉色煞白。身後的梧桐樹輕晃,樹上的梧桐花瓣簌簌落下。
月色溶溶,一男一女在梧桐樹下身影交疊。夜風幽幽,暗香浮動,淺紫色的花瓣飄飄然落在二人的頭頂、肩頭、衣擺……
若不論緣由,必然是唯美至極的談情畫面。
“不自量力。”
霍奚舟神色冰冷,扣在女子皓腕上的手又加重了幾分力道。
姜峤死死咬着唇,卻還是發出一聲吃痛的悶哼,終于松開了攥緊的右手。
然而令霍奚舟意外的是,那從掌心落下的竟不是什麽毒針暗器,而是一張揉皺的字條。
霍奚舟眸光微縮,擡手接住那墜落的字條,展開。一行眼熟的簪花小楷映入眼簾——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霍奚舟一下怔住。
趁他發愣,姜峤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推了他一把。
霍奚舟不自覺松手,姜峤這才從他的桎梏下掙脫,皓腕上烙下了一圈極為刺眼的紅痕。
她仰起慘白的臉,唇瓣微顫,眸光氤氲,委屈至極地盯着霍奚舟。
霍奚舟被她盯得眉心一跳,臉上的寒霜消失了些許,“你……”
姜峤眼裏噙着的淚水一下洶湧而出。這一哭便像是打開了閘門,再也收不住了。
她一邊嗚嗚咽咽地哭着,一邊蹲下身從地上拾起樹枝,想要在地上比劃,卻不料樹枝沒能承受那力道,徑直斷在了手裏。
霍奚舟:“……”
姜峤扔開斷枝,哭得更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