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廢帝
霍松拿着字條的手抖了抖,只覺得這薄薄一張紙變得十分燙手,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就算你什麽也不求,侯府也容不下你。且傾慕侯爺的女子很多,不缺你一個。莫要頑固不化,還是識趣點,速速離開。”
霍松硬着頭皮強調。
姜峤面上閃過一絲失落,垂下頭,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是認命了。
就在此刻,屋外突然有人中氣十足、聲如洪鐘地喚了一嗓子,“霍松!你好歹毒的心!”
與此同時,一本畫冊從屋外嗖地飛進來,重重砸在霍松的後腦勺上。
姜峤吓了一跳,霍松更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僵硬地轉頭。
一個荊釵布裙、目光炯炯的中年婦人大步走進來,胳膊上還挎着包裹,顯然是剛入府就來了這裏。
霍松頭皮一麻,笑得比哭還難看,拾起畫冊雙手遞上,“給老夫人請安。”
霍老夫人勃然大怒,擡手指着他怒斥,“呸!你請的什麽狗屁安?!霍奚舟後院好不容易來幾個貌美的小女娘,你竟敢把人都趕出去?!你想讓霍家絕後是不是?!”
霍松撲後背的冷汗刷地就下來了,欲言又止,“老夫人,我哪兒敢啊,這都是侯爺自己的意思。”
霍老夫人噎住,半晌才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好啊好啊!我真是養出了一個冰清玉潔、守身如玉的好兒子。”
“……”
姜峤被這位語出驚人的老夫人震懾到了,忍不住悄悄探頭,想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麽模樣,誰料眼一擡,恰好撞上霍老夫人掃過來的視線。
姜峤一怔,連忙垂眼避開。
霍老夫人盯着姜峤打量了一番,眼裏閃過一絲異色,“你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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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張了張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旁的霍松應聲道,“這位娘子名喚雲皎,原是宮裏內教坊的樂伎。”
霍老夫人點點頭,“你喜歡霍奚舟?”
姜峤藏在衣袖裏的手指蜷起,糾結地勾着手腕上的銅錢串。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霍老夫人從姜峤身上收回視線,一把奪過霍松手裏的那張字條,瞪了他一眼,“這人我要帶進內宅!”
姜峤手指一抖,腕上的紅繩瞬間被扯斷,三枚銅錢應聲墜地。
***
侯府的外院與內宅僅是一牆之隔,布局卻大有深意。牆外是下人,牆內是主子,這也是當初那些美人們心心念念要進內宅的原因。
霍松領着霍老夫人走在前頭,姜峤落了幾步,低眉垂眼地跟在他們身後。
“老夫人,萬萬不可啊……若讓侯爺知道,老奴真的……”
霍松壓低聲音,還在掙紮,“退一萬步說,您就算要為侯爺選個美人,也不必找個啞女啊。咱們來日方長,可以在建邺城中慢慢篩選,挑個更好的……”
“別給我來什麽緩兵之計!”
霍老夫人不吃這套,“這次回建邺前,我特意找高人算過霍奚舟的姻緣,人家說了,我回府見到的第一個女娘,就是能替霍奚舟解煞消災的佳人!”
霍松噎了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姜峤,口吻不自覺有些動搖,“就她?”
這二人在前面竊竊私語,姜峤則是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面,将不小心被自己扯斷的銅錢手串暗自收進袖中,跨過了雕飾着“子孫萬代”的垂花門,進入內宅。
霍老夫人終于說服了霍松,将他打發離開,随後心情舒暢地轉身,看向姜峤,“你面相好,我很喜歡。”
說着,她擺擺手拒絕了姜峤的攙扶,“老實說,長成你這樣,就算是個啞巴又有什麽要緊?左右霍奚舟也不稀罕別人跟他說話,你們倆一定合得來。”
姜峤羞澀地笑了笑,笑容賞心悅目。
霍老夫人滿意地收回視線,“放心,我會幫你。”
待霍老夫人的視線一離開,姜峤便低頭收斂了笑容,臉上的羞澀蕩然無存,倒是添了幾分懊惱。
天色半暗時,霍奚舟回到侯府,霍松匆匆迎了上來,告知他老夫人将一位美人帶回內宅的消息。
霍奚舟步伐一頓,側眸掃了霍松一眼,眼神冷得可以刀人。
“老奴想了不少法子将人逐出去,可那位娘子實在是固執得很,還說什麽傾慕侯爺……”霍松試探地提了一句,見霍奚舟眉頭擰得更緊,連忙改口,“是老奴辦事不利。老夫人正等您一起用飯呢。”
霍奚舟冷着臉繼續往前走,步伐卻沉重起來。
偏廳裏,霍老夫人正差使着幾個新來的婢女調整桌上的菜色,轉頭便見霍奚舟從廳外大步走進來。
從霍奚舟起兵之日算起,母子二人已有數月未見。霍老夫人上下打量霍奚舟,見他又比之前瘦了些,不免有些心疼,難得放軟語氣說了些關懷的話。
霍奚舟卻只是神色寡淡地應了幾句,使得氛圍又冷了下來。
霍老夫人臉上的笑幾乎有些挂不住。多少年了,她這個兒子自從進了軍營,便一年比一年冷漠寡言,身上的煞氣也越來越重,如今便是連她都有些遭受不住了。
察覺到氣氛的微妙變化,霍奚舟的貼身侍從彥翎走上前來,将手裏的食盒在桌上放下,“老夫人,侯爺知道您最愛吃明月樓的燒鵝,今日特意繞道給您帶了回來。”
聞言,霍老夫人面上掠過一絲驚喜,笑容恢複如初,高興地走上前,“當真?”
與此同時,霍奚舟側眸掃視了一圈四周。廳內站着的都是侯府婢女,沒有什麽刻意妝扮的美人,這倒是讓他有些意外。
霍老夫人掀開食盒,明顯高興了不少。再擡頭看向霍奚舟時,也注意到了霍奚舟搜尋的目光,笑了一聲,“別找了,人不在這兒。”
霍奚舟在桌邊落座,語氣冷硬,“什麽人?”
霍老夫人嗤笑一聲,也不拆穿他,“我留了一個絕色美人在屋裏,可惜今天吃錯了東西,臉上起紅疹,不好來見你。”
霍奚舟抿唇,不予回應。
霍老夫人拿出姜峤的字條遞給霍奚舟,“瞧瞧,這是她寫給你的。”
霍奚舟瞥了一眼字條。
那雙黑沉無光的暗眸沒有絲毫變化,眸底隐隐約約映出一行簪花小楷——“願為西南風,不求入君懷。”
***
翌日,日上三竿。
一輛并不起眼的馬車從武安侯府門前駛離,馬車內坐着霍老夫人和戴着面紗的姜峤。
霍老夫人直接伸手掀起姜峤的面紗,見她臉上的紅疹幾乎看不出了,只是還有些泛紅,這才松了口氣。
“你這孩子,下次吃糕點可千萬謹慎些,別把這張臉毀了。”
姜峤笑着點頭。
“昨晚我已将你的字條交給侯爺看了,他很是感動呢。”
霍老夫人道。
姜峤笑容略微有些凝滞,很快卻又恢複自然。她重新整理好面紗,朝車外指了指,比劃了一個行走的手勢,意為現在去哪兒。
霍老夫人目視前方,表情變得鄭重,“去城門口,今日城樓上可有大熱鬧看。”
姜峤面露疑惑。
侯府的馬車緩緩駛過街巷,很快來到了建邺城的城門口。姜峤扶着霍老夫人走下馬車,詫異地發現城樓下已經聚集了不少百姓。
衆人皆是一幅翹首以盼、望眼欲穿的樣子,令姜峤更加好奇。
“來了來了!”
前方突然有人指着城樓上嚷了起來。
霍老夫人搭在姜峤胳膊上的手一下收緊,臉色肅然地望向城樓。姜峤也不明所以地擡頭。
恰是正午時刻,一隊玄紋輕甲的将士押着幾個披頭散發、看不清面容的囚犯走上城樓,讓他們貼着城樓邊的石磚跪下,将腦袋搭在了城牆上的凹處。
“看清楚了嗎,這些都是廢帝餘黨!今日我兒便要當着百姓們的面,将他們枭首示衆。”
霍老夫人向姜峤解釋道。
姜峤神色僵住,眼睫微微顫了顫。
城樓上,劊子手已然在囚犯們的身後就位,亮起了寒光凜凜的鬼頭刀。
下一刻,披袍擐甲、腰佩長劍的霍奚舟忽然出現在了城樓上,行走間黑袍獵獵,帶着冷酷的肅殺之氣。
盡管隔得這麽遠,姜峤仍是感受到了那股煞氣,不自覺打了個寒顫。然而四周的百姓卻都像見到了救世主一般,聲音雀躍地歡呼起來。
在衆人的呼聲中,霍奚舟臉色冷然地站到了其中一個囚犯的身後,直接從劊子手手中接過了一柄鬼頭刀。
偏巧在這一時刻,姜峤看清了霍奚舟身前那個囚犯的面容。竟是一張有些熟悉的臉……豫州節度使韋琰!
寒光閃過,霍奚舟面無表情地手起刀落——這位節度使的頭顱便從高高的城樓上掉了下來。
這一刀宛如行刑的號令,其他劊子手也緊随其後,将剩餘那些囚犯的頭顱砍落下了城樓。
姜峤眸光微縮,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她不敢再看城樓下的情景,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心中驚懼不已。
霍奚舟,這個從死人堆裏走出來的殺神……當真兇殘。
然而一切還未結束。
不知發生了什麽,周圍又傳來百姓們的喧嚷聲。姜峤掙紮了一會兒,才再次看向城樓上
劊子手們已經退下,随着霍奚舟擡手一揮,幾個将士又擡着一團又黑又紅的東西走至城樓正中央,随後系上了一根繩子,将那似乎還披着發絲的不明物體往城樓外一抛,吊在城樓上。
炎炎日光直照着那東西,在空地上投下一片形狀猙獰的黑影。
姜峤心裏一咯噔,定睛看去,終于看清那高懸在樓上的竟是一具血肉模糊、幾乎辨不出人形的屍體!
一縷風吹過,攜着灼熱刺鼻的腥臭味,姜峤臉色霎時變得慘白。與此同時,身邊百姓們痛快的叫好聲争先恐後鑽入她的耳朵。
“廢帝姜峤,多行不義必自斃!活該被拆骨扒皮、懸屍曝曬!”
“廢帝姜峤”四個字狠狠砸下來,姜峤腦子裏轟然一響。
她踉跄着後退一步,目光再次對上頭頂的懸屍。頃刻間,眼前天旋地轉,五髒六腑仿佛在被一只無形的手攪動。
姜峤重重一顫,猛地推開周圍的人,捂着嘴轉身逃離,殊不知這一幕已經被城樓上的霍奚舟看在了眼裏。
姜峤跌跌撞撞向前跑着,身後有人在叫,有人在笑,有人在拍手,各種紛雜的聲音如影随形似的纏着她……
——廢帝姜峤,少禀兇毒,行穢禽獸。
——為奪皇位,弑父殺兄,此為罪一。
——罔顧人倫,欺辱親姊,此為罪二。
——暴戾恣睢,殘害忠良,絞殺宮妃,此為罪三。
一路沖到無人的小巷深處,姜峤擡手,從耳後一把拽下面紗,扶着牆劇烈地幹嘔,仿佛要将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嘔出來。
差一點,差一點……
只差一點,今天被拆骨扒皮、懸屍曝曬的就是她!
姜峤死死摁着自己的胸口,還是什麽都沒能嘔出來,反倒是逼出了幾滴眼淚。
沒人知道,那城樓上吊着的不過是個天牢的死囚。只因身量與她相似,才有了這般待遇……
也沒人知道,真正的廢帝姜峤其實是個女兒身,早在叛軍攻入皇城時,便縱火死遁。只因半道出了意外,無處可逃,才趁亂混入了內教坊……
更沒人知道,姜峤扮成樂伎在內教坊躲了幾日,竟陰差陽錯被人挑中,送進了武安侯府……
突然,一隊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聲聲催命似的逼近,姜峤的背脊陡然竄起一股冷意,僵硬地轉頭。
不遠處,數十名玄紋輕甲的将士站定,朝兩邊散開。
剛剛還在城樓上親自行刑的霍奚舟,竟然出現在了巷口,一步步朝她走近,高大的身影壓迫而來,沾着血跡的面容愈發冷峻陰森,宛如勾魂索命的地獄閻羅。
姜峤呼吸一窒,攥着面紗的手指微抖。
下一瞬,那青色薄紗從指縫間滑落,乘風飄開,在空中上下翻卷着,最終蕩悠悠落在霍奚舟的劍柄上。
霍奚舟扶着劍柄的手指輕動,定定地望着巷尾那頭弱柳扶風、眼淚盈盈的小娘子,漆黑的暗眸愈發幽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