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攻心
傅長清坐在馬車中,一路颠簸進了宮,在正門的時候已經有轎攆候在一旁,換了轎攆去皇帝的寝宮紫宸宮,而不是昊景皇帝的批閱走賬會見朝臣議事的朝清殿。傅長清心中便已經有數了。
想必昊景皇帝的身體是真的不行了。
且他不想瞞着傅長清,或者他已經心知瞞不過她,或者說是傅家的情報網。
傅長清到了紫宸宮的時候,已經有宮人在門口侯着她,直接領了她進去,紫宸宮中很寂靜,只有一個婢女在外間侯着,昊景皇帝的貼身宦官李公公正在小聲地囑咐着什麽,見着傅長清進來,李公公慌忙迎過來,打了個千道:“姑娘,随老奴進去罷,皇上已經在內間等着姑娘了。”
傅長清随着李公公進到內殿的時候,看到病床上的昊景皇帝的時候,心裏一驚。皇上他竟然已經蒼老成這般模樣了麽?
蒼老病态的容顏,雙眼看起來竟然有些渾濁,疲憊不堪地依靠在床棱上,已經沒辦法像皇家規整地那樣端坐着了,只能歪歪地靠在床柱上,仿佛那樣就會舒服一點,他的手中緊緊地握着一支玉釵,釵頭是荷花形狀。
李公公上前小聲道:“陛下,傅姑娘到了。”
昊景皇帝這才收回放在玉釵上的眼光,和藹地看向傅長清。傅長清福身行禮,昊景皇帝似乎連擺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只點了點頭道:“傅家丫頭到朕的床邊來,靠近一點,朕有許多話要同你說。”
傅長清走到床邊,昊景皇帝點了點頭示意她坐。
傅長清看他的那個模樣,也沒多做糾纏,便坐下了,看來他确實是有許多重要的話要同她說。
昊景皇帝将那個玉荷釵遞到傅長清的面前,終于露出一點笑意道:“這是闵孝賢皇後生前最愛的一只釵,朕有私心,沒有把它和皇後一起下葬,就盼着她能入夢來看一看朕,可是十七年了,她從未來過。她怕是在底下恨上朕了。”
傅長清微微動容,輕聲寬慰道:“闵孝賢皇後如此摯愛皇上您,哪怕是在天上,也會保佑皇上您歲歲平安的,怎麽會恨上您呢?”
昊景皇帝搖了搖頭,“她一定是恨朕的,她恨我又娶了新的皇後,還沒有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傅長清不知道怎麽接話,只靜靜地聽着,顯然昊景皇帝就是想讓她當一個傾聽者。爹爹說他最擅長的便是攻心,恐怕真正的目的還在後面。
“你知道麽?太子十五歲以前是在宮外生活的,可是你知道他差點沒有能夠回到宮裏來麽?”昊景皇帝閉上眼睛,臉上寫滿後怕的蒼白。
傅長清猛地瞪大眼睛望着昊景皇帝,半晌沒有說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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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景皇帝似乎已經疲憊不堪了,但還是忍耐着繼續道:“他十一歲的時候,從國寺中失蹤了。為什麽失蹤,你應該知道,現在還有你問他大鬧盛安城,可是從前他身邊誰都沒有。”
傅長清臉色慢慢褪去血色,他十一歲的時候,她那一年八歲,就是那一年,他救了她!而他不是恰巧救了她,而是他在逃亡!不然他那時候還在國寺中,又哪裏有機會救她呢?
他在逃亡中,卻還是救了她。
命運多麽強大,硬生生将兩個或許永遠都不會有交集的人在生死關頭拴在了一起。
傅長清望着昊景皇帝:“那……您後來是怎樣找到他的呢?”
“你真的無法想象,朕找到他的時候,他在做什麽?他在被一群乞丐毆打,僅僅是因為一個饅頭。”他将那個饅頭牢牢地護在懷裏,悶着頭任他們打,後來還是路過的侍衛救了他,問他為什麽要護着那個饅頭,将饅頭扔出去給他們不就好了?你知道他說是很麽嗎?
“他說什麽?”傅長清本能地問出來。
“外傷可以慢慢好,可是沒有這個饅頭,我就餓死了!”昊景皇帝似乎心痛的不能自已,他都做了什麽啊!将他和她的孩子置身于什麽樣的境地啊!皇家的太子竟然說出這樣錐心的話來。
傅長清捏緊了拳頭,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流出來。她想起來了,在江都。他看到那些難民時候的樣子,那時候她還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有那樣大的反應,現在她明白了,倘若皇上後來沒有找到他,或許他也會是像那些難民一樣,更或者他已經死了。
他那時候看那些難民就像是在看自己。
怪不得他一直說她無憂無慮,怪不得他一直說她不懂。
原來她真的不懂,不懂沒有一個饅頭就會餓死的沉痛。
昊景皇帝像是也終于悲傷的不能自已,渾濁的眼珠慢慢浸潤出淚珠,他依舊望着那個玉荷釵,哽咽道:“她生前就留下這一個孩子,可是我沒能給他最好的,這江山,北方戰亂未平,朝廷內部貪官污吏,為官者不能愛民,為政者不能為國,看似表面的和平,實則早已腐朽,你說這樣的江山交到他的手中,我怎麽能放心?還有我甚至連他的安全都沒辦法保證,朕是一國之君,卻連自己最愛的女人和孩子都無法保護。”說着竟恸哭出聲。
傅長清心中抽痛,她看見一個年邁染病的父親臨死前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的無奈和沒有将最好的東西留給他的心痛和自責。
傅長清擦了擦已經淌到嘴角的眼淚,扶住昊景皇帝快要坐不住的身子,哽咽得不能成調:“皇上放心吧,您将他放心地交到我的手中吧,我以及傅家必定拼死保他平安無虞,保我大胤和平免災。皇上您信任我們傅家麽?”
昊景皇帝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渾濁的眼珠慢慢變得清明:“朕此時還能信誰?除了你們傅家。”
昊景皇帝蒼老枯瘦的手指拍了拍傅長清扶住他的手背,疲憊道:“可是丫頭,你也看見了,闵孝賢皇後是朕最寵愛的女人,可她死在了生下太子的那一刻。你願意麽?”
傅長清震驚,她明白昊景皇帝的意思,做寵妃就是衆矢之的,可是如果不做寵妃,她嫁給他是為了什麽?
“我不願意。”傅長清堅定地說道,“我比闵孝賢皇後懂得如何自保。”
“自保有何用?朕當日還有心保她,可是有什麽用,這後宮比你想象的要難很多。”
傅長清不說話,昊景皇帝是什麽意思?意思是說闵孝賢皇後有他護着,但是最後還是被害死了,像她這樣沒有魏連霍的愛護着的人又怎麽活呢?
可是皇帝這時候強調魏連霍不愛她,究竟是為什麽呢?這根本不利于她激發保護魏連霍的心啊。
很久之後,傅長清才終于明白,昊景皇帝這番話根本就是早已埋伏好的挑撥,他早就看穿了未來的一切,他想讓她和魏連霍永遠心存芥蒂,彼此都沒辦法真心走到一起。他不願意魏連霍被她牽絆。他要魏連霍一心地守着他的江山。
傅長清很久很久不能明白,這就是一個父親對自己的愛子的愛麽?
後來後來,傅長清才終于明白,昊景皇帝根本不愛魏連霍,準确地說,他不愛宮中的這個魏連霍,他只是需要一個能幫他守住江山的人,他愛的愛子是還在宮外漂泊的太子,他從一開始便知道這個魏連霍是假的,他沒有揭穿,是為了防敏仁皇後和五皇子,後來他只是想讓他幫助他守江山。這樣一個爛攤子的江山他如何舍得交給他的愛子呢?這樣的重擔他如何舍得壓在他的愛子身上呢?
傅長清知曉這一切的時候,覺得魏連霍真的是可憐。可是自己比他還要可憐。
昊景皇帝搖了搖頭道:“後宮之中,只有一種女人,就是皇上不愛的,因為皇上愛着的,都會死的。這僅有的一種女人便是如今敏仁皇後這樣的。丫頭你想成為哪一種?”
傅長清沒有說話,但是眼淚已經成珠,她成不了闵孝賢皇後,可是敏仁皇後也不是她所想。
“丫頭別忘了你今日答應了朕什麽?你回去吧,朕累了。”昊景皇帝已經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這次談話幾乎快要耗盡了他的體力。
傅長清扶他躺下,便出了紫宸宮。
李公公送她出去,傅長清擡頭望了望天,茫然不知所措。
“公公去侯着皇上吧。皇上如今身邊每個貼心人伺候着怕是不穩妥,我自己出宮便是了。這宮中我熟悉的很,不會走丢的。”傅長清有些脫力。
“奴才領命。”李公公察言觀色她此刻也是心情不佳,或者需要自己靜一靜。
傅長清低頭走着,腦海中一直回蕩着昊景皇帝的話,這後宮中只會有一種女人,皇上不愛的女人,皇上愛着的都會死掉。
走着走着,再猛地擡頭,竟然是景仁宮。
心之所想,行之所至。
傅長清擡腳走進去,每一處都那樣熟悉,又走到那個小荷塘邊,如今已經十月了,連荷葉都敗了。
那涼亭之中,魏連霍緞黑錦袍負身而立,他身後的姜知草一身白衣從背後緊緊地摟住了他。
一黑一白,竟看起來像是一對璧人。
可是傅長清從來不喜歡別人過得好,尤其比自己過得好。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一周都改在晚上七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