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前傳:此去忘歸
歸安節大概是整個冬天最熱鬧的時候,家家戶戶提着特制的湯藥溫酒走鄰訪友,也置辦宴席招待來客。即使這一天,大雪至清晨方停,門外積雪足足沒到膝,還是有不少人家勤快地打掃出小路,趕着出門赴宴。
赤城的歸安節,一向如此,今年亦是如此,只是又有了少許不同。
犬部的戰士授衣節前便入了城,鳳族向來将夏日的主祭節當做重要節日,犬部卻是最重視歸安節,提前十餘天,便要換上白衣,開始齋戒,直到歸安節,衆人都聚集起來,吟唱一支漫長的歌謠,歌謠裏的詞語生僻晦澀,唱歌的調子更悠長而凄涼,赤城裏只有不過一千人犬族的軍隊,那荒涼的歌聲卻仿佛能傳遍整座城市,成為寒暄熱鬧的空隙裏格格不入的背景。
那格格不入裏,有過沖突,有過厮殺,血洗長街,民情激憤,最後不知不覺地偃旗息鼓,成了背景,便成了似乎一直如此的習慣。
恰如每一天發生的事情,無論轟動也好,特殊也罷,成為談資笑料,抑或成為話本傳奇,最後終究會被人忘記,那些沉痛的苦難的,抑或輕快的喜悅的日子,一旦過去,就只剩些記憶,只剩下慢慢地灰飛煙滅的命運。那些日子,最終也許成為一個不起眼的節日,那些人物,最終也許成為一個爛俗的典故,命運把那匹綢緞織成,任由他們緩緩腐爛,唯獨那新制成一段異樣的光鮮。
歐陽府離皇宮并不算遠,宅院原就靠近商市,歐陽家兩代皆是星師,只是因為昔日歐陽業入贅彭家,彭夫人的娘家數代經商,到了彭夫人這一輩只有個女兒,這女兒卻勝似男子,數年時間經營家業,很快成了赤城裏有名的富戶,宅子原是還未發達時購下的,故而靠近商市,不是什麽金貴的地方,勝在便利,宅子不大倒也不小,初時為了囤積些貨物方便,有不少空出來的庫房,院子亦較整齊,空出的地方近些年種上了花草,只是冬日皆被雪壓住,唯有一片空茫的白。
那白,染上鮮血,融成泥水,最後又開成一派春意盎然。
那院子便如此荒蕪下去,被埋沒進一春一秋的榮枯之中。貼着院牆的小路邊,每到夏末,純白色的野花熙熙攘攘開着,透着股不易察覺的幽香。
沒人知道為什麽這宅子能在靠近市場的地方廢棄了那麽久,也沒人知道是否曾有人想買下它,可它的的确确再無主人。隔着半條街,便是日日人頭攢動的集市,到夜裏又變得冷冷清清,唯獨這宅子,像是躲藏在喧嚣中的一個角落,安安穩穩地過了許多個日日夜夜。
像是無人知曉,故事在哪一出戛然而止,剩下剪不斷理不清的許許多多線索,一起擱置在荒蕪中。
映着白雪的日光格外的明亮,亮的人幾乎睜不開眼。粗重而淩亂的腳步踏在積雪上,長杆的兵刃拖過結了冰的巷道,說不上何者更為喧嚣。幾個兵士上前,除暴地砸開門,擡腿欲進,一擡眼看清了門後的陣仗,又停了下來。
院中,十幾個家丁端着長戈,圍攏起來,指着門外,當中一個婦人坐着輪椅,一言不發,卻似乎有一夫當關的氣勢。
“大膽……”兵士們一怔之下,紛紛拔出劍來,不等他們想要硬碰硬殺進去,後面傳來一聲輕斥:“住手!退開!”兵士聞言紛紛收了兵刃,稍稍後退,閃出一條路來,雪白的巨犬揉身而上,竄到門口,一低身,犬背上女子輕輕躍下,緩步走進門去。家丁們端着長戈指向這個“敵人”,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紛紛看向當中端坐的婦人,婦人仍巋然不動,只是看向迎面走來的女子,招呼道:“白姑娘。”
白莎輕輕挑眉:“蕭夫人……夫人既然早有準備,何不早早逃到天涯海角去,莫非以為這幾個奴才能與朝廷抗衡?”
蕭羽只是正色道:“便是皇帝,也需得以理服人,不知我歐陽家犯了哪條國法?”
對面的女子只是輕笑了聲,半帶譏诮地反問:“怎麽,夫人已忘了當初蕭家了?忘了容家、廣阖家了?不過,以你們的壽命,六七年時間還真是不短了……”不等蕭羽再開口,女子複一擺衣袖:“讓開!”随着話音,一股強力掃來,衆人不由得紛紛倒退數步,甚至有些家丁被掃得橫飛出去,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蕭羽坐在輪椅中避無可避,直被擊得連人帶輪椅退出丈許,撫着胸口嘔出一口血來。女子一擊出手,只仿佛閑庭信步,緩步入內,方走出數步,院中一人高聲道了句:“且慢!”随着話音,人亦已到近前,先是扶了下蕭羽,緊緊握了下沾上血跡的手,遞了個目光,蕭羽即催動輪椅,退入後院去,少年這才示意衆人停手,擡頭看向對面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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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只是淡然看着對面,心裏卻茫茫然想着,也不知什麽時候,少年竟已是一頭白發,就連眉睫都是雪白,單薄得仿佛一張白紙。
“歐陽大人……”女子心不在焉,卻已經開口說道。
少年打斷道:“藍家三代為将,手裏握着京城大半的兵力,動不得。”
女子咽下後半句,似笑非笑地嗯了聲。
“邵永是易相與者,正可以作為牽制。”
女子輕聲一笑:“這算盤倒打的好。”
少年只是正色道:“白王莫忘了昔日所言……”
女子點頭:“我原也沒有想要與這天下為敵,只是你歐陽書非死不可。”
“我死無妨,放他們走。”少年環視了一眼四下的家丁,仍看向女子。
女子卻輕輕一笑:“可惜啊,你見到我時,他們就已經死了。”
“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
女子話音未落,少年忽已出劍,筆直刺向女子,沒有一點花哨,快得如同一道虛影。
只是女子比他更快,原本身體所在的地方似乎只是空幻,少年一劍刺空,女子已按住他手腕,右手順勢指向對方心口,黑色的濃霧射出一線,從女子指間伸出,刺入少年胸口,避無可避。
女子伸手扶住少年,轉頭吩咐身後:“都殺了吧。”兵士們方回過神來,與幾個尚有掙紮之力的家丁纏鬥一處,亦有兵士沖入院中,四下搜查有無餘者。
四下喧嚣,女子扶着少年,只是緩緩勾起嘴角:“歐陽,你還活着,我怎能放心呢?”
少年虛弱地笑了笑,無聲地動了動唇形:“其實,後來我是後悔了的……後悔娶了蕭羽,後悔去了忘川,後悔答應帶你來人世……”
女子淺淺一笑。
“但若是我注定要見到你,我也還是會愛上你……”
最後凝結在臉上,也只是還未褪去的笑容。
愛嗎?女子只是茫茫然想着,一邊扶着少年躺下來,冰天雪地裏,體溫冷卻得如此之快,鮮血湧出心口,便已是冷的。
女子緩緩起身,沿着甬道走進院子。除卻四下搜查的士兵,被拖出來砍死的奴仆,滿地狼藉、鮮血、殘雪……
院子空空蕩蕩。
半個時辰前,滿是積雪的山路上,高挑的身影臨崖而立,山風卷起細碎的雪花,落在藍色長袍上,似已站了很久。
孩子在雪裏生生跑出一身汗來,對于常人不過沒膝的雪,對那孩子卻幾乎齊到腿根,半跑半爬地從山上下來,幾乎将自己滾成個雪球,拐角處見了藍袍的身影,驀地一頓足,險些撲進雪裏。
年輕人這方悠悠轉回身來,看向掙紮着從雪裏站起來的孩子,擡腳“飄”到孩子身前,身形這一動連浮雪都沒有帶起一絲,整個人穩穩站在雪上,彎腰拾起孩子掉在雪上的木匣子。匣子看似只是用最不起眼的木材制成,工藝亦不精致,拿在手裏更輕的仿佛是空,年輕人拿在手裏掂了掂,嘴角彎起一絲笑意:“何苦啊,這麽大的雪。”
孩子站起身來,直直瞪着對面的年輕人。
年輕人倒是渾然不覺孩子的敵意,順手拉開匣子,看了看:“這就是‘鳳歸’?”
粗制濫造的木匣裏,盛放着一只極為精致的物什,形似一只風水盤,入手非金非玉的觸感,碰到人的肌膚便漸漸散出光芒來,那光亮起後投在空中,似有一只火紅的鳳凰于盤上盤旋,卻又隐約如幻影。
“‘鳳歸’時便要革天換日,這小物什放在平時還真難得一見……”年輕人半帶譏諷,合上匣子,遞還給孩子。
孩子一把接過木匣,瞪着年輕人道:“羽公子這是要做什麽?”
年輕人不禁一笑:“問我?我還倒想問問聖使大人,您這是要做什麽?”
“自然是……”孩子一句話說了一半,忽又咽了下去:“我下山做什麽也和你沒有關系。”說着話轉個放向想要繞開擋在面前的人,只是轉了一番身,年輕人還是一臉歉然的微笑擋在面前。
“你……?”
年輕人一聳肩:“聖使大人就算是想假公濟私,好歹也該有點神不知鬼不覺的能力,可惜本人耳目還算靈便,腿腳也還不慢……”
孩子咬牙道:“哼,你才假公濟私……我手裏有‘鳳歸’做憑信,你……”
“可這‘鳳歸’此時顯示,卻怕不是風長老的意思吧?”年輕人一笑反問道。
“長老他當然……”孩子瞪着眼申辯道:“當然不能放任着犬族興風作浪。”
年輕人不禁微微一笑,紫瞳微微眯起,眼中露出一絲捉摸不透的意味:“若是放到五百年前,哪怕是百年前,這話我也信,只是……”
對方這邊拖了個長音,孩子已迫不及待問道:“只是什麽?”
“只是……如今的風引,已不是昔日的風引了啊……”年輕人,說着話一笑,又低聲自嘆道:“如此才有趣,棋局早擺好了,得有人入局才是……”
孩子沒有聽得後半句,只是瞪着眼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年輕人只是背過身,立在崖邊,遠遠望着一片冰雪中的赤城,悠悠道:“昔日的雁卿如何?容霄如何?而今歐陽書如何?……若放在當年,即使放在百年前,怕是風引會如你今日這般……只是……”
孩子沒來由地覺得一陣寒意,被汗水微微浸濕的衣服貼在身上,這一會兒靜下來便覺得格外的冷:“你……你到底什麽意思?”
年輕人回過頭來,看向孩子,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咬字卻平靜而清晰:“你只要記得,今日歐陽家上下百餘口,不是死在白夜歌手裏,也不是死在我羽蘭夕手裏,而是為你們風引長老死,死在鳳凰那個天下的手裏……”
孩子微微打了個寒噤,面上卻笑道:“你胡說什麽……”
年輕人只是輕笑了聲,背對着孩子,“今日是風引算到你定會帶着‘鳳歸’下山,特意教我等候在此……也讓我告訴你一句話,歐陽書必定要死,你若執意将‘鳳歸’送去,也就不得他,只能讓他白白死了而已。這局棋到了官子的時候,當斷不斷,只能功虧一篑。”
孩子冷得微微有些哆嗦,怔怔地問:“你……你說什麽……”
年輕人只搖了搖頭:“話我帶到了,天寒地凍,路遙雪深,我且去讨碗姜酒喝罷。”說着話,身形已緩緩隐沒在空中,留下孩子茫茫然抱着木匣,看着眼前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的空白雪地。
仿佛很深的夜裏,一樣很冷的雪,那個少年呵着白氣站在自己旁邊。
他說,神仙啊,千年萬代,與天齊壽,再沒有什麽求不得,也沒有什麽留不住,那又怎麽會有情呢……
他還說,只能活那麽短呢,所以才忍不住思量來思量去,不知道用這麽短的時間做點什麽才好……
原來真的那麽漫長……那麽短暫……
漫山遍野的雪,一到了春日便要融化,可它們還沒有融化的時候,竟像是凍結的時光,讓人以為再也不會改變。
孩子動了動陷在雪裏已經凍得有些麻木的雙腿,茫茫然想着,好像有很多很多年,沒有下過這麽大的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