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前傳:此去忘歸
自北向南入赤城,先須過丹山鶴頂關,丹山綿延三千裏,支脈衆多,唯此處與赤城最近亦最為單薄,兩翼支脈伸展環抱,此處則有一路深入丹山腹地,向上遙望,即可見鶴頂關高高建在丹山橫嶺的一個缺口處,城牆連着兩側山體,氣勢磅礴地侵占半邊天空,不遠處,主峰幾乎倒立的石壁在陽光下顯露着赭紅色,仿佛仙鶴高昂的頭。山下至關口的一路最為陡峭,雖修成官道,然地勢傾斜之大,實易守難攻,若非軍中車乘多有巨犬負轭,許多辎重攀上陡坡都是個難題。
過了鶴頂關,即到了丹山以南,南坡本是赤城的舊址,至今仍有人家,山下即是都城,半日可到。大軍只駐紮到鶴頂關附近,從幽海來的犬部舊卒更暫歇在丹山北麓,等到紮營,夕陽已從高聳的鶴頂峰上墜了下去,除卻崗哨,丹山南坡夾在軍營與都城之間,遙遙隔斷兩廂燈火,反而顯得格外冷清。
這樣的冷清之下,一隊車馬于暗夜中駛入赤城。
不同于赤城的舊址,如今的赤城四面皆有城牆,已不再臨近丹山天險,丹山明河交錯環抱着這麽一座四四方方的都城,初秋的星空與滿城溫柔燈火輝映,和藹而靜谧。太平大概就是這麽一層紗,覆蓋在千瘡百孔、搖搖欲墜之上,裝點出一張巋然不動的皮相,什麽明争暗鬥、巧取豪奪,都還的小心翼翼地不去捅破這麽一張華美的皮。
燈火通明的宮殿,繡金的紅帳下透出暖色的光,似乎本該一片歌舞升平,此刻卻壓抑着與燈火毫不相幹的沉寂。
女子仍穿着白衣,披着猩紅的長袍,每一步,銀質的首飾輕輕碰撞出細碎的響動。只有這麽一點響動,步入主殿,身後的影子在踏入宮殿的一瞬間被映得龐大無比,而後又很快消弭于燈光中。
掃了一眼滿殿跪着的下人以及幾個帶頭的官員,并沒有耽擱一點,女子已快步邁向主殿中央的石床。石床上,華美的白紗覆蓋着一具小小的人形……女子伸手似乎要将白布掀開,手卻堪堪停在了距離寸許的位置,微微皺眉,直截了當地吩咐道:“都出去。”
衆人這才敢擡起頭來,面面相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女子複稍稍擡高了音量:“都出去!”
滿殿的人頓作鳥獸散,只剩下女子身後一同步入主殿的二人。藍袍的國師只是微微眯起紫瞳,默然未動,一旁的少年倒是緩緩躬身行了個禮,轉身欲退,不等他邁出一步,女子丹唇已啓,咬出的字眼冰冷中帶着憤恨:“歐陽書?”
少年只是緩緩又轉回身來,擡眼望着女子。
四面殿門砰然關閉,震得滿殿燭焰一抖。
眨眼間,女子已站到對面,近在咫尺,仿佛一擡手便能将少年碎屍萬段。
“人呢?”女子只是冷冷問出一句。
少年輕輕苦笑,只是将目光示意性地指向了主殿當中的石床。
“不是。”聲音中已夾雜進滔天怒火,女子更上前一步逼視着少年:“你騙不了我!”
少年只是淺淺一笑,目光說不上是安慰還是悲憫,微微彎起的嘴角口形微動,吐出極輕的幾個字:“死了,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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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女子驟然出手,僅僅扼住對面少年的脖頸,拇指幾乎穿透喉嚨,身後陰影乍起,仿佛騰起的山霧,卻又如有實質地流淌着,隐約透出四周燈火暗淡下去的光焰。空氣中,仿佛醞釀着驚濤駭浪,而風口浪尖那個人卻只是輕輕垂下眼簾,眉目含笑。
“為什麽……為什麽?!”
少年只是輕輕笑着,咽喉被捏得咯咯作響,鮮血從嘴角溢出,眼中倒映着一副光影交織。
“……為什麽……”
女子一遍遍問,卻沒有任何回應,風暴之中,大殿上的燈火忽被吹滅,乃至紗帳、燈籠皆被掃落在地,突如其來的黑暗中仿佛響起無數嘶吼。燈火徹底熄滅的瞬間,一旁的蘭夕倒是應聲而動,一把拉住女子雙手,反肘撞開少年。少年被這一撞,倒退數步,以手扶住自己咽喉,咳出一口血來。
國師只是咬牙斥了句:“還不快走!”話音未落,空氣中盤旋的黑稠霧氣仿佛尋到了獵物,争先恐後地撲向少年,引得蘭夕複高聲喚了句:“小白?!”少年不敢多停,擡劍一掃,暫時擊退霧氣,一個翻身已退到門前,推門而出,兩扇門又在身後緊緊合攏。
陰暗的大殿內仿佛掀起狂風巨浪,無形的霧氣狂躁地撕扯着一切,又轉過來發瘋似地攻擊着唯一還站在風浪中的年輕國師。蘭夕不敢托大,稍側身回避,這一猶疑,女子已從他手中滑出,隐沒在重重濃霧之中。霧氣仿佛無數細密的刀刃,轉眼将藍色的長袍絞成絲絲縷縷,而穩立其中的年輕人手中飛快地抛出一把符紙,散進風中,似乎真就壓住了點霧氣,又咬破指間,擠出一點血來,當空劃過,似乎在空中畫着什麽符咒,一面擋住迎面撲來的霧氣,一面向前邁進,似乎頂着狂風般艱難,而他邁出這幾步,卻似乎仍在原地寸步未移。
空中霧氣漸漸聚合,越發濃稠,幾成幢幢鬼影,若有一絲光亮,便可看見,那些從霧氣中伸展出來的像是嶙峋白骨,遙遙晃晃地伸出指爪……
符咒只能抵住一時,越發瘋狂的霧氣撕碎衣擺,沿着年輕人的皮膚,抓出一道道血痕,黑暗之中,只剩下隐約泛着紫芒的雙瞳,透出一點焦急。
“小白……小白?!”年輕人喚了兩聲,再進一步,嘴角也溢出一絲血來:“白……夜歌!……”
四下霧氣似乎因為這聲呼喚稍稍凝固了一下,只是這一剎那的停滞,年輕人已消失在原地,大殿中央,靠着石床,女子一擡眼便對上那雙紫色的眸子。年輕人俯身一把攬住原本倚坐在石床旁的女子,喚了聲“夜歌”,擡手将指尖那滴血印在女子眉心。似乎受了極大的痛楚,女子只悶哼了聲,緩緩軟倒,半倚在對方懷中。
“夜歌……夜歌?”
四下霧氣漸漸消弭,複歸于寂靜,大殿外的光微微透進一些,驅散了幽暗。
女子只是低頭緩緩掩面,半晌,只道了一聲:“夕彥?”
年輕人頓了一下,無聲搖頭,只是輕輕拍了拍女子肩頭:“沒事了……”
女子緩緩擡起頭時,臉上已恢複了素日平靜,只是從容站起身道:“妾身沒事了,多謝國師。”
年輕人猶疑了一下,還是說道:“那孩子沒有死,明霜還在他手裏。”
女子微微頓足,回身問道:“能感覺到人在何處麽?”
對面想了會兒,還是搖頭:“感覺不到……大概,已經不在鳳域了……”
沉默良久,女子終于緩緩嘆了口氣,點頭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還是消失在原地。
大殿裏,只剩下滿地狼藉,唯獨當中那張石床,蒙着白紗,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