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前傳:此去忘歸
即使是盛夏,依舊寒冷的風呼嘯過整個原野,卻在本該最迎風處的高臺附近漸漸平息下來。空氣裏透着股沉靜與黏膩的壓抑,仿佛是王者的權威,壓得人窒息。臺下屏息凝視的民衆猶不覺異常,只遠遠望着高臺上白衣的女子緩緩擡起幾乎與人等高的長弓,平穩而緩慢地拉滿弓弦,弦上空無一物,從女子的動作中看來卻仿佛架上了千鈞重箭,所有人的心也幾乎與弓弦同時被繃緊,終于,铮地一聲空弦響,女子悠然放下聖弓——遠處,四面城牆上高聳的獸面白旗應聲而倒,旗杆斷處如刀削般平整。擠在臺下的群衆尚望不到遠處動靜,只這結果飛速一傳十十傳百地散播開,古老的石城緩緩沸騰起來。
祭臺下,少年驀地皺眉,臉色蒼白如紙,以袖掩口,似乎要生生将心肺都咳出來,卻仍狠狠壓下,只是微微弓起身,眼角都迸出一絲血色。前面幾乎沉默地站成一尊石像的國師此時若有所感,回過身來,以詢問地眼神看了少年一眼,少年方稍直起身來,不顧袖上尚有咳出的血跡,擡手微微一掩口,卻屈指隐晦地指了個方向。國師紫瞳略略一閃,猶疑了片刻,微微點了點頭,半晌後,在所有人還目瞪口呆地看着年輕的皇後演示聖劍與聖靈子時,趁着風雲變色,國師的身影已不知不覺從臺上隐去。少年以袖掩口,又一次生生忍下咳嗽,微弱地喘息,血跡沿着嘴角滲出一線,又被悄然抹去。
聖劍被高高舉起,随着劍身緩緩擺動,天上陰雲郁結,也随之仿佛被攪動成漩渦,然而沒有一絲風,死寂和壓抑終于從祭壇上擴散開來,緩緩降臨到每一個人頭上,通體反着白光的聖劍似乎成了陰雲下唯一的光源,緊緊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乃至無人察覺到附近的環境已經漸漸暗下去,如同黑夜……良久,聖劍停止了攪動,只高高地指着雲陣的正中,翻滾旋轉的濃雲似乎一陣抽搐,掙紮了片刻,終于自中心洞開,露出濃雲背後一片漆黑如墨的夜色,而夜空正中,唯一的光源便是一輪巨大的明月,慘白的強光與聖劍交相輝映,獨獨照亮了祭壇一圈,而那高舉着聖劍,立在光明中心的女子,一襲白衣泛着耀眼的光,恍如神降。
比起之前那并不直觀的一箭,這一次的場景徹底打動了人群,終于有人從極度的震撼中反應過來,當即叩頭跪拜:“白王!真的是白王!”有一個就有兩個,人群終于回過神來,紛紛面向落月臺叩首,山呼“白王”。
立在風浪的中心,聽着腳下如波濤般的呼聲湧來,女子只是緩緩放下聖劍,低不可聞地嘆息,背對着慌了神的六部首領,嘴角泛起一個近似于譏諷的淺笑。漫天風雲緩緩散去,依舊是陰慘慘的天,壓在人心上的沉重感卻驀然消失,除卻臺下沸騰的民衆,似乎一切又都歸于常态。女子緩緩回過身來,半帶戲谑地看了燭夜一眼,這位俨然實為幽海統領的鎮海侯,猶疑了下,終于還是半跪在地,以面聖的禮節承認了這位年輕的白王後裔。鎮海侯的态度一出,其餘六部首領加上遠近兵士,當即黑壓壓跪倒一片。唯獨朝廷裏跟來的官員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女子緩緩上前幾步,少年終于擡起眼,微微勾了勾嘴角,跪下身行禮,身後一幹人這才得了主心骨,紛紛跪拜。
女子施施然步下聖壇,道了句“開宴吧”,便轉身下了臺階。走過少年身邊時,微微一挑眉:“如此說來,君侯也算出聖泉的位置了?”
少年輕輕苦笑,點頭道:“真正的聖靈子,只有一株吧?”
女子彎起嘴角,似笑非笑:“你怎知蘭夕定會幫你?”
“蘭夕公子代表的是羽族的立場。”
女子也輕聲笑了,明眸微轉,複看向少年。
少年望着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只是認認真真地道了句:“你還仍是我鳳族的皇後。”
女子輕嗤笑了聲,也不回答,錯身而過,只留了句話在風中:“朝不保夕,倒還想得長遠。”
幽海古城以北百裏,便是幽冰海,迎着海潮,幾近坍塌的石廟一半已經沒入寒冷刺骨的水中,這也是千百年海岸線漸漸推移,使得這一帶越發荒涼。往東百裏便有個說高不高的山丘,形成了個海灣,往來船只多從那裏下海或靠岸,此處則常年迎着無挂無礙的海風巨浪,一向了無人煙。唯有皇後一行人,直言此處本是白氏的神祠,執意前來祭拜,算是給這座早晚會沉入汪洋的廢廟帶來一絲人氣。
庭中,一棵枯死依舊的樹歪歪扭扭地橫亘了整座院子,樹的枝幹幹枯而慘白,紋理細膩得像是剃淨了的白骨,遠看上去,扭曲得頗有幾分猙獰。女子邁入院子,滲進來的海水淺淺沒了個鞋底。走到樹邊,女子試探性地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過一節又一節骨節半的枝幹,唇形微動,似乎在無聲地喃喃自語,又似乎在以一種唯有樹才能聽懂的語言,安撫這株死去太久了的樹。沒有聲音,院中卻似漸漸起了風,旋轉呼嘯的風裏,夾雜着仿佛能直接穿透靈魂的呼嘯,哀怨、凄婉、或暴怒、咆哮,乃至冷冷清清的誦經聲,共一副喧嚣,拼湊成靜谧。
少年倚門而立,輕聲嘆了口氣:“這便是聖靈枝?”
石牆上,年輕的國師一派玩世不恭地翹着腿坐在牆頭,聽聞此語只是紫眸一閃,嘲道:“世人皆以為聖靈子的本體便是聖靈枝,其實不然,這死木頭叫百鬼,只有死,沒有生,百鬼開花,結的籽才是聖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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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女子已經着手折斷了一支樹枝,約一根手指長,置入院子當中一口古井裏,半晌拿出,已成了一根手杖的長短,頂端還生着幾片嫩葉,只是通體仍是幹枯的木質,毫無生氣。
“這口井還是封了吧,過些年,桑田滄海,這廟沒進水裏,難免來日還要傷了人。”少年靠着門,看向這口聖泉,微微皺眉。
女子還未答,忽聽刀劍破空之聲,少年一側身避開鋒芒,一口劍便深深砍進石牆的縫裏,不等少年發話,兩邊又有兩人舉劍砍來,少年就地一個空翻,退出幾丈,這三人卻是直直沖向院中,又向着女子砍去,女子只來得及微微皺眉,眨眼間三人又以撲進來的速度倒飛了出去,只見藍光一閃,原本坐在牆頭的蘭夕已經擋在女子面前,一揮袖便将三人甩了出去。等着三人落了地,羽公子的話音才傳來:“什麽人敢來此找死?”
少年微微一整衣裾:“辛雁的人?”
地上的三人已爬起身來,吼了一聲,複向少年砍過來,少年只微微側身一避一進,伸手奪下一把劍來,拉開架勢,兩個來回便斬殺兩人,一劍擲出,将剩下一人貫透肩胛釘在地上。
“轉告你家将軍,蕭将軍的仇,盡管算到我歐陽書頭上,只是若要我償命,好歹也得下點本錢。”
“辛雁是什麽人?”年輕的國師一臉茫然:“跟你過不去,還拉上小白?”
這稱呼聽的女子眉毛一挑,冷哼了聲道:“蕭鳳山的人……辛雁舊部留不得,這事還勞煩國師了……”
“要查個下落麽?”國師轉頭望着女子:“小白你不是說,你們朝廷的國師什麽都不用做麽?”
“哦?羽公子不想去?”
“……我去……”蘭夕默默扶額:“小白……把井封了吧,我們回去……”
“……”女子轉身回到井邊,深吸了口氣,忽道:“我叫夜歌。”
年輕人紫眸一閃,似笑非笑:“我知道。”
女子微微怔了怔,也只是淡淡一笑。
一望無底的古井裏,随着女子輕輕伸手懸在井口,仿佛傳出一聲幽眇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