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前傳:此去忘歸
烏雲陰慘慘地鋪滿天空,狂風從海上吹來,在平曠的土地上長驅直入,仿佛夾雜着刀子,讓人寸步難行,別說是行軍,即使在這樣的狂風中站上半個時辰也會令人筋疲力盡,兵士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氣穩住在風中飄搖的旗幟,即使是本就适應北方氣候的巨犬,在這狂風中也變得焦躁起來。地面上只有稀稀疏疏的一層草皮,露出的土壤慘白如雪,盡是被風卷來的細沙與風幹的鹽分,平原上稀疏的樹木多也低矮而猙獰,仿佛吹了千萬年的狂風,骨子裏都透着桀骜。平曠的原野上,若逆着風向遠方望望,便能看到地平線上屹立的北方最富傳奇的古城——幽海石城。
少年略帶病容,挑開車簾望了望,幽海古城本名熙谷城,這座獨自在半年狂風半年暴雪的氣候中屹立千年的古城,主體全然由巨石建造,整塊整塊足有三層樓高的巨石被樹起作為城牆,巷中房屋亦多礌石而成,不畏風雨,更易守難攻,仿佛蟄伏在平原上的巨石戰獸,作為幽冰海以南最大的軍事要塞。城門外很遠起便有石陣,如今已經被風化得七七八八,那種致密而厚實的巨石柱在千年的長風裏被剝啄成佝偻的老人,以一種近乎絕望的姿态守護着城市——有傳說這些巨石原本是具有神力的陣法,也有解釋說這些成林的石陣只是為了削減狂風對城市的侵襲,犬族幾經繁榮與傾覆,古老的傳說早沒人記得清了,這神秘的石陣卻始終守護在古城四周。夾在狂風裏的細沙卷入車內,少年一陣咳嗽,卻仍挑着車簾,目不轉睛地看着遠方,仿佛在心裏計算着石陣的陣法。
“确實易守難攻,這石陣埋伏下多少人馬都不成問題,何況還能左右風向……燭夜大開懷抱,若打定主意想在此背水一戰,怕真要兩敗俱傷。”蘭夕負手立在車外,紫色的眸子遠眺古城,仿佛昏天暗地的風沙虛若無物,被鼓動的衣袖長發身後飛揚,真仿佛欲羽化登仙,而口中感慨,亦無多誠意,總夾雜着幾分戲谑。
“羽公子料定了燭夜不會出兵?”少年忍着咳嗽低聲問道。
“崇天再不濟,餘威猶在,燭夜隐忍多年,不會如此冒失……何況,只要戰事拖到了入秋,幽冰海刮起白毛風了,我們便會不戰而潰,他自然是想拖得久些。”蘭夕紫瞳微微一閃,嘴角仍挂着譏諷的笑容。
犬族昔日有九部,今存六部,其中以石河部最強,石河部首領燭夜原封鎮海侯,今已五十八歲,算是老當益壯。石河部落從屈居海上的一個小部,經過三十餘年的發展,對周邊沿海蠶食鯨吞,而今一躍而成為六部之首,幾乎可以說是這位燭夜侯爺的一己之力。尤其近些年朝中多事,君主不能臨朝,三大家族又互相摩擦,南方天災不斷,使得這位俨然犬部首領的侯爺深覺有可乘之機,只是尚未正式挑起叛亂,而如今皇後親征,亦只打着巡游的名義,只是人人心裏明白,若朝中此次出兵不利,犬部定會一舉南下。
而如今若開戰,則犬部利在以逸待勞,何況幽冰海一帶氣候濕冷,多狂風驟雨,河流水系衆多,南人畢竟難以适應,但弊則在敵衆我寡,即使得勝亦代價不小,若依燭夜之意,即使與朝廷終有一戰,此刻卻并非最佳時機。
于是局勢就變得很微妙,等到王軍陣列到實際上的前線後,鎮海侯遣使來遞了這樣一個消息——君主巡幸,作為臣子自然恭迎大駕,但自古沒有皇後代替君主的先例,如今君王久不臨朝,甚至生死亦未可知,只怕難以服衆。複邀帝師到鎮海的主城,名義上犒勞三軍。而實際上,真正的三軍□□外的石陣亦不能進入,古城敞開胸懷迎接的,只有君主一行數人,這架勢擺明了是場鴻門宴,便把難題抛給了朝廷這邊。
然而他們卻錯估了代替君王遠道而來的皇後。
包着鐵皮的木門緩緩打開,石城的外城牆足有普通房屋的厚度,入城的門仿佛一條短短的隧道,城內,主道兩側密密排列着重甲的士兵,犬部特有的獸頭狀的頭盔、開刃的長斧,配合着漫天陰沉的雲,死死壓在人心頭。這一片陰慘與灰暗中,皇後騎着一頭純白的巨犬幼獸,一襲繡着鳳凰金紋的赤紅長袍,似乎劈裂了畫面,格外地醒目。身後,四名身着白色長袍、頭裹白巾的侍女赤足跟随在後,侍女之後才是随行的官員,騎着馬走在最前的便是羽蘭夕,以國師之位,理應在百官之上,羽氏特有的紫瞳和額頭的紋飾亦讓道路兩旁的百姓啧啧稱奇,羽氏之後便是歐陽、邵氏左右丞相,後跟了兩個中郎将,十二個衛士,一行人倒似渾然不覺氣氛壓抑,從容入城。
城中主殿上,高高的臺階直通落月臺,依古城的建制看,此城正方,四方有四門,四門外石陣恰成圓形,一圓一方,城正中便是落月臺,足有七層之高,下面夯土砌石,高處幾層則營造宮殿,唯最上一層修做祭壇,整座落月臺方基圓頂,遠望有如山丘,而四條自下而上的長長階梯齊整地以玄石壘成,從下方望去亦頗壯觀。此時為迎客,落月臺各層皆陣列兵士,繪着獸頭的白幡在狂風中獵獵作響,落月臺下更是一副萬人空巷的景象,城中民衆皆欲擠到附近一睹盛事,乃至落月臺四周的民宅屋室的石質房頂上也都擠滿了圍觀的平民,因憚于嚴整的兵士,不敢高聲喧嘩,卻自一行人入城便不斷有竊竊私語之聲。
衆人到落月臺下皆下馬,步行拾階而上,唯獨白犬馱着皇後登上石階,直到上三層宮殿處才停步。宮殿階前,中年将領一身與将士無異的灰黑鐵甲,一手按在佩劍,一手托着頭盔,直到皇後下了白犬行至近前,方半跪下身行了軍禮。一番隐晦而冗長的客套後,皇後終于扶起了将軍,兩方人馬無時無刻不在打量着對方——對朝廷來說,這位燭夜将軍神采出衆,看上去猶似三四十歲,劍眉星目,透着股嚴正威儀,應非易于之輩,而對犬部來說,這傳聞中新近掌權的皇後豔麗異常,風采不遜男兒,看來也絕非等閑,不可輕忽……
寒暄過後,按照安排便該開宴接風,然而皇後此時卻提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意見——
“鎮海候固是一方之主,然而妾身聞說幽冰海九部各有傳承,自古而然,今日朝廷來撫,還請各部首領不吝一見才是。”皇後言中無不恭敬,卻暗示即使是燭夜一人不足以代表犬部,聽得這位鎮海侯心中一動,某非朝廷想要分化犬部,架空自己麽?可這未免太想當然耳。略一思索,将軍仍恭敬答道:“皇後有所不知,如今犬部尚有傳承者獨剩六部,槐岩、少陰、諸河三部早已斷嗣,無其人亦無其地,至于其餘六部首領,除卻光雉部首領年邁體弱,不經勞頓,餘者都已齊聚于此。”
皇後微微颔首,複道:“既然如此,還請各部首領先随妾身登臺祭天吧?”
此語一出,諸人不禁面面相觑——犬部與鳳族若論信仰實有許多不同,鳳族信奉鳳凰,自稱受鳳凰庇佑遷居此樂土,而犬部則視鳳凰為異獸妖邪,不入神明之列,犬部自稱中土舊主,信奉的是生生之天,天有左右生殺之力,其垂命系于王者,乃白王一脈,可生死人肉白骨、颠倒陰陽窺伺鬼神,是以人身而行神祗之事的聖人。然而千年間混戰,各部混雜,界限也不再清晰,何況自從鳳凰王起兵征讨四方,犬部幾乎盡喪其地,白王更從此斷了行蹤,關于白王一族的下落更在衆說紛纭中撲朔迷離起來,待到鳳族式微,犬部與蠻族遷入中原,到後來鳳教複興,而犬部原本的信仰反倒支離疏闊,漸被遺忘……到如今,祭天也不過是猶維系犬部傳承的一個形式,早沒了什麽意義,每歲辦些典禮而已,犬部又向來不重視繁文缛節,乃至于形式亦簡而又簡,倒是如今所謂的鳳族多有犬部後裔,鳳教建立之初亦吸收了崇拜上天的信仰,同樣祭天,是以皇後若提到祭天,則無論對哪一方來說都無可非議,只是千裏迢迢為戰事而來,這會兒又提祭天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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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這一邊亦有人疑惑不解,但國師等人心中自然明了,少年聞言,只是在袖中緊緊握了下拳,複又緩緩松開,雖早有猜想,至此确證後心中還是一顫,仿佛自己還曾期望過什麽……
匆匆置辦上祭典的用具,各部首領加上鎮海侯在內,皆滿腹疑問地随着這位年輕的皇後登上落月臺最高處,臺下百姓兵士都遙遙望着,不知今天唱的是哪一出。皇後步入落月臺祭壇之前,已先行脫去鮮紅的長袍,長袍之下,身着重重白紗,沒了掩飾,衣上綴飾的銀鏈輕聲碰撞作響,少女面向北方的祭壇,躬身行了禮,迅速地結了一遍繁複的手印,以一種頗為奇特的方式拜過,這才緩步登臺。四下圍觀的人雖不明所以,卻也都心中暗有計較,臺下遠望的百姓見到這前所未有的奇特禮儀,更是交頭接耳互相問詢,只有少有的一些人熟知典故,不由得驚訝——這本是傳說中白王所行的禮儀,那姿态、那手印,難道是所謂的通幽訣?随着女子一步步登上祭壇,站到中心,連臺下竊竊私語的民衆此時都忍不住屏息凝視,生怕錯過什麽。衆目睽睽之下,女子終于緩緩開口,這一開口,衆人立即議論沸騰——鳳族朝廷的皇後所說的,竟然是上古犬部的語言!
犬部語言與鳳族原本便是兩系,後日鳳族複有神語、玄言,都與犬部不同,只是如今統一日久,往來經商遷徙,犬部多也習得了鳳族的俗語,只是玄言、神語在鳳族內部亦不通行,犬部更無由得知。可今日從這女子口中飄出的,确是正宗的犬部的古語,是犬部原本在最正式的場合所用的雅言,這祭壇本就因勢而造,頗有攏音之效,祭壇正中所言,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傳到臺下,許多輕薄少年已不能懂得雅言,但這話傳到長老耳中則不亞于耳畔驚雷——“……列宗列祖,為天傳法,以血誓道,得通陰陽……天生庶物,聖主垂言……百代戰火,典籍殆盡……大道危絕,民心渙散……今不肖子白氏夜歌,傳白族三十七代法身,重還陽世,繼天為道,願列祖在上,授我神力。”
別說臺下百姓嘩然,就連臺上圍觀的各部首領也坐立不安,紛紛看向鎮海侯,看他将如何應對。燭夜皺眉良久,直到皇後話音一落,開始叩拜,這才起身清了清嗓子,質問道:“皇後殿下,咳……您可知道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女子不慌不忙三叩之後,才從容起身,看向燭夜,嘴角微微勾起一絲譏笑:“怎麽?石河長老沒有聽懂麽?”
燭夜臉色一暗,皺眉道:“如此說來,皇後的意思是……您真的是白王的後裔了?白王一族久已斷絕,未聞有子嗣遺世,皇後空口無憑,侮及聖王,何以自證?”
女子微微一笑,卻是面向祭壇,高聲道:“大家可知這祭壇上封存的是什麽?”
下面群衆稍有議論,已有人高聲喊道:“是三聖物!”一兩個人喊過,衆人皆附和起來:“三聖物!”“三聖物可以證聖意!”
鎮海侯臉色已經越發難看,身為犬部,如何不知三聖物的傳言?傳說中,白王的神力可以拉開聖弓,一箭出而可以射四方城門上所立之旗,又可以用聖劍,在祭壇上撥雲落月,又可以用聖靈子,使種子于枯石上發芽成樹。因此聖弓、聖劍、聖靈子又稱三聖物,始終供奉在落月臺上,每一代白王繼位都以此證自己神力……然而這畢竟是傳說,當今又誰肯信這樣的奇事?這皇後故意提及此事,難道還真能作出這樣的把戲?鎮海侯心中不禁懷疑這皇後是得了失心瘋,如果自稱白王後裔以籠絡民心,就該低調行事,讓人莫知深淺,至于三聖物這樣一見即知真假的,且看她又如何應對?燭夜心中一半狐疑,另一半也有些隐憂——傳聞昔日鳳凰王崛起時便有預言,犬部五百年後當有王者繼聖而興,不使血脈斷絕,而後多年混戰,此說早已被人遺忘,只是近些年崇天越發不濟,而犬部有複興之勢,這傳聞又興盛起來,燭夜初聽聞時,只覺這也是個機會,自己恰可以應谶而作,說不定真可以繼聖而興,一統天下,是以對這些說法都還姑息甚至贊成,而如今真出了這麽一位“白王後裔”,鎮海侯這才警惕起來,若這傳言會應在白王後裔這裏,自己豈非竹籃打水,何況若換個角度,如果傳言一開始便是朝廷一方在策劃,那麽此人乃是有備而來,下定決心要做這場戲,自己豈不太被動?
然而臺下呼聲愈高,燭夜亦不能阻止,只得要求皇後順應呼聲,真的證聖試試。原以為這女子若是聰明,定會有各種理由回避,卻不料對方只是微微一笑,朗聲道:“既然如此,妾身何有推脫之理……請将聖物奉上來吧。”
這下連臺下呼聲都頓住了,就連陣列的兵士都忍不住踮起腳抻長了脖子想看個究竟——這傳說中的神跡,難道真能在這麽個年輕女子手裏重現麽?女子這分神态自若,就連鎮海侯本人,心中也不由得動搖了……倘若真有神跡,自己難道甘願稱臣嗎?但……倘若白王之力一至于此,稱臣又有什麽,不甘又能如何呢……
兩邊侍衛匆忙将三聖物從宮殿中請出來,恭恭敬敬地送到女子面前——實則這三聖物是否是真品已不可考,多年戰火,恐怕早已尋不到真相了,很可能這三者只是後人找來的替代品,而且即使只是替代品,作為弓劍之類,也已經夠古老的了,會不會折斷都是個問題,這下連四周圍觀的各部首領都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這個“白王後裔”如何能證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