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前傳:此去忘歸
“爹爹!”門外孩童的聲音稚嫩中透着清脆,小拳頭叩在門上空空作響。屋裏人還未響應,孩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推了門進屋,身後差不多有十歲的男孩意欲阻攔卻沒有來得及,眼看着矮了自己不少的妹妹用力過度,一下撲到地上,不由得微微吸氣,趕緊把人拉起來,又一撩衣擺,行禮道:“爹爹……”
小孩子倒是不怕摔,被拉起來也略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又跑過去抱住爹爹咯咯地笑。少年勉強笑笑,撫了撫孩子還略稀疏的短發,五歲大的孩子還沒到換牙的時候,門牙已經磕掉了兩顆,剩下兩個小洞,随着孩子裂開嘴角,倒是把這“光輝戰績”暴露無遺。
後面的男孩行了禮才上前跪坐端正,把手裏的食盒打開,拿出酒壺遞給父親:“爹爹,今天是祈歲,娘親讓我們把春酒帶過來……”
名是春酒,實則不是酒,鳳族不知何時起便有祈歲節飲春酒的習俗,乃是趁春日冰雪消融,采的河中浮冰化成的水。赤城一帶春日尤其少雨,灌溉多仰仗積雪,丹山地勢頗高,林中冰雪消融之際,繞城的明河都會迎來一個蔚為壯觀的汛期,而年年都有冒險駕船打撈浮冰賣給城中人家的子弟,往往是二十幾歲的精壯少年,不顧春寒料峭便□□上身,呼價撈冰,倒也是個奇觀。
少年接過酒壺,只象征性地倒了一杯,抿了幾口,便遞給兩個孩子。小的那個接過來便一飲而盡,抹了把嘴,還學着大人的樣子亮了亮杯底,對面跪坐的男孩倒是隐隐擔憂:“爹爹身體還好嗎?”
少年淺淺苦笑,伸手越過桌案,摸了摸孩子的頭:“沒什麽大礙,也叫你娘親不要擔心。”
一旁偎着少年的女孩兒倒是爽快:“爹爹身體很好啊,不會有事兒的,天氣馬上就暖和過來了,爹爹的病也會好的,是不是?”
少年自一笑,看着孩子撲閃着一雙大眼睛,對着自己微微一眨,也沖着孩子眨了眨眼道:“自然是會好的。”
對面跪坐的男孩兒欲言又止,只點了點頭,神色間仍是不減憂郁。少年回身從架上取下一個藍布的小包,遞給男孩兒道:“玠兒一會兒就把這個給你娘親吧……”男孩一接在手,便知裏面大約是個紙卷,應是信件一類。女孩兒在一旁插嘴道:“什麽東西?我也要看……”少年不禁一笑,食指點了點女孩額頭:“不能看……你哥哥也不會看的,等下你陪着哥哥一起交給娘親,不讓別人看到好不好?”
“好!”孩子回答得格外響亮,少年不禁一笑。正這會兒,只聽外面遠處有喧嘩聲,少年微微示意兩個孩子噤聲,側耳聽了聽,不由得微微皺眉,低聲吩咐道:“你們先在這兒等着,不要跟出來,爹爹去外面看一看。”說着目光示意男孩,兩個孩子當下乖乖點頭。少年緩緩起身,披了件長袍,出門時又從外将門帶上。穿過半個回廊,還未到大門口,遠遠便見女子一襲白衣,盛裝佩劍,快步迎面而來,少年微微一頓,半跪下身:“微臣見過皇後。”
女子身後,幾個丫鬟匆匆追上來,也只等躬身靜候,不敢出聲。只聽少年接下去道:“皇後光臨寒舍,不知所為何事?”
女子直言道:“今日是祈歲節,丞相大人應該知道吧?”
少年默然未答,女子接着說道:“既然知道,也該知道朝廷今日便要起兵誓師吧?”
少年略一頓,微微笑道:“卻不知皇後不在郊臺誓師,何以光臨寒舍?”
“丞相大人,該動身了。”女子只冷冷一笑,向少年一伸手,示意他起身免禮。
少年微微苦笑,直起身來,沉吟道:“南方未平,朝中事務衆多,皇後親征北塞,國都未免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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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你不必擔心,我自有安排。”女子只冷冷答道,神色間頗有催促之意。
“臣帶病之身,況不習兵事,同往又有何益?”少年不禁皺眉。
女子淡淡一笑,驀然靠近少年,低聲道:“你留在赤城我才更不放心。”語罷一揮衣袖,轉身高聲吩咐左右:“請丞相上路,丞相若是重病不起,就拿軟轎來擡走!”說着話已轉身離開,剩少年默立原處,無聲長嘆。
郊臺下,肅立着一望無邊的軍士,玄黑重甲,高張赤旗,步卒之後,陣列獸兵,如此之多的巨犬身被戰甲,因馴化而默立此間,一聲不出,光是氣勢已然威風八面。
軍陣最前,便是四只巨犬拉着的主車,通體漆白,四角都高張繡金白旗,就連那四只巨犬也是通體雪白,沒有一毫雜色。巨犬肩就有兩人高,即使躬身俯頭,四頭巨犬也顯得本有尋常車馬四倍大的主車略小了些。
盛裝的皇後步上高臺,行禮再拜,宣誓出師遠征,少年伸手打起車簾一角,遠遠看着被馴化的巨犬,微微苦笑,那些鼓舞人心的話倒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心去,只模糊地想着一些遙遠的事。
昔者,鳳族只占據這天下五分之一,向東,地勢漸高,過了雨嶺便是叢林,林地的土著蠻人與瘴氣野獸一同守護着這片叢林。向西,過了丹山的雪頂便少有人煙,再遠皆是荒漠,丹山乃是東北向西南的走向,西北坡尤為陡峭,實際是易守難攻,一方面成為赤城天然的屏障,一方面也使得西方大片的荒漠不能分得丹山的雪水,唯靠北些的地方因為有幽冰海的水汽尚有草苔覆蓋,略無人煙。向南,是較為富庶的平原,明河下游城鎮密布,水系亦衆多,皆注入鹽湖,鹽湖以南還有城鎮,一直到湯山,現都屬于鳳族,而湯山以外,山林密布,多有蠻族占據,赤城遠在北方,對南方統攝能力薄弱,是以南方亦多戰事,況湯山低矮,無險可守,每朝皆有隐患,然鳳凰之前,鳳族實則僅有鹽湖之北,以廣闊的鹽湖為關隘,與南人半分平原。向北出了丹山,原本都屬于巨犬部,然而歷代征戰,巨犬部實已納入版圖,只是相對獨立,幽冰海上臨近一些的島嶼尚存犬部舊族之根本,是以犬部時叛時降,多年周旋。
鳳族本不用戰獸,後來蠻族聯合犬部,繞過丹山的屏障,從南攻入,鳳族舊部遷往下界,遺民或死或降,後來風引複興神鳳教,重建國家,此鳳族已非原本的鳳族,是以之後仍保留了馴獸驅戰的方式。
從鳳凰遠征犬部,一舉收服九部,到後日國亡後,犬部占據赤城建國,再到鳳族複興,重新建起國家,再到如今……幾經盛衰起落,這場戰争,誰贏誰輸呢?
五百年之約還未到,也許這場豪賭,還未見分曉,抑或其實不必再看下去……都是輸了吧。
說什麽樣的語言,信奉誰的神明,占據哪一塊土地,流着誰的血脈,最後的最後,有什麽關系呢?
少年不禁自顧自笑了笑,一轉眼卻見蘭夕不知何時已坐在對面,笑容不禁一滞。蘭夕亦掃了眼簾外,輕聲感嘆:“都忘了啊……兒孫侍奉他人,仇雠變作姻親,凡人活的如此短暫,還真是值得慶幸……”
“也不然。”少年搖頭一笑:“其間有未變者,不在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