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雲霄一羽
一間囚室,四面石牆,中間被一道欄杆隔成兩個小間。
足有嬰兒手臂粗、間隙則不超過三指寬,烏黑锃亮的欄杆對于任何一個囚犯都有些心理上的威懾力。
欄杆對面是一張小桌案,上面擺着每隔一個時辰就換一次的飯菜和清水,誘人的香味争先恐後地擠過欄杆,挑動人的神經。
蘭夕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則欄杆,細長的手掌勉為其難地穿過縫隙,最後手腕還是會被卡住,蘭夕掙紮到極限,再以脫層皮般的痛苦把手縮回來,一邊盤算着把自己餓成魚幹能不能擠出去,一邊心裏翻來覆去地罵爹。
因為那個把他關進來的人就是他傳說中的親爹。
羽族沒有問候他人親屬的罵人習慣,一般最惡毒的話語都脫胎自古老的巫術詛咒,基本內容包括一千零一種不得好死的死法,蘭夕沒有背下來多少咒術,說起罵人的話倒是滔滔不絕。
正罵到“吃饅頭有刺喝冷水塞牙”,身後冷不丁傳來一聲嗤笑:“總好過你吃不着喝不着。”
蘭夕吓得一個激靈滾到一邊,靠着牆角見鬼一樣看着他爹。
城主大人象征性地整了整衣帶,一派玉樹臨風遺世獨立地站在逼仄的囚室裏,滿臉“你怎麽能是我兒子”的恨鐵不成鋼。
“爹……”蘭夕就着兩天來滴水未進的虛弱顫顫巍巍地試探。
“方才罵人時底氣不是挺足的麽?”
“嘤……”
城主大人毫不吝啬地給了他一記白眼,而後故作深沉地環顧四周,問道:“這地方……很喜歡?”
蘭夕一愣,飛快地搖頭。
“那你窩在這裏磨蹭什麽呢?”
蘭夕張口結舌,哀嚎還沒來得及出口,只聽父親一聲呵斥:“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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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就見城主大人已到了欄杆對面,悠閑地端起水抿了一小口,“看清楚了?”
“沒……”蘭夕小聲嘀咕。
“說話大點聲,低聲下氣跟個丫鬟似的,誰教你的?”
蘭夕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道:“爹……可能,我真不是您親生的,這事您要不問問我娘?”
話音剛落,頭上已挨了一巴掌。
城主大人出現在眼前,瞪着眼睛道;“我沒耐心等了,最後給你半個時辰,再出不來你就回娘胎裏重生一遍。”
蘭夕:“……”
兩天以來,蘭夕遇到了此生最費解的三件事。一是自己多年在外音訊全無的親爹,怎麽就忽然打道回府專心致志地開始和自己過不去了呢?二是憑什麽你爹會的東西你就得無師自通地會,王小二他爹是個木匠,他現在不還是連個床板都削不平?當然了,最讓他費解的就是……為什麽偌大個活人能穿過連只蒼蠅都飛不過去的牆、能随時出現在任何想出現的地方?還說什麽“形随意轉”、什麽“天涯咫尺”,活了二十年都沒見過的怪事,怎麽就能想會就會?
蘭夕摸着冰冷的欄杆,緩緩站起身,額頭抵着手背。連日來的饑渴給人以眩暈感,身子沉重得很,意識卻輕飄飄的。
“不就是欄杆嗎,不去想它,它就不存在了……”蘭夕低聲念叨。
話音一頓,又忍不住自己反駁:“騙鬼呢麽……”
苦笑着搖頭,蘭夕搖搖晃晃地後退數步,眼睛緊緊盯着那碗水,盯到出神,仿佛周遭一切都在虛化、唯有那碗水,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蘭夕緩緩合上眼,仿佛置身一片虛空之中,身子微微向前一蕩,便到了那碗水旁邊,然後伸手去……
砰地一聲,蘭夕直直撞在對面的石牆上,整個桌案都被他撞翻,那碗水倒是攥在手裏了,只是灑了半碗。蘭夕先湊過去把水喝了,才狼狽不堪地爬起來,瞠目結舌地瞪着欄杆。
欄杆毫無損壞,自己卻已經在對面了,而這一切,仿佛根本無法解釋。
顧不得被打翻的飯菜還油膩地沾滿衣擺,蘭夕感受到的是一種飛升極樂般的狂喜,仿佛是種隐遁在霧中的秘密忽然在眼前閃現,一些似乎馬上就可以抓住的靈感催促着他再次去驗證自己的猜想。一次又一次,身形穿梭在欄杆兩側,而後從原地徹底消失,頃刻出現在囚室之外,一頭撞在樹叢裏。
蘭夕翻了個身,四仰八叉地躺在灌木叢中,放聲大笑。
之後的日子絲毫沒有好轉,仿佛命運在二十歲那年甩了個急轉彎,一夜之間就從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待遇變成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緊張氣氛。父親大人那張看上去比自己還年輕的臉永遠帶着不懷好意的笑容,不時出現在一次又一次筋疲力盡以後,趕來安慰自己……才怪,趕來盡其所能地嘲笑一番再宣布新的挑戰。
在不見天日的雪林裏迷路,被嘲笑三次。
在下坡被滾石追着跑,偷懶繞到滾石後面,被嘲笑兩次。
在狹窄的迷宮裏撞牆,被嘲笑五次。
在試圖進入未知的封閉石塔內部未果,被嘲笑三次。
在和神勇無比高深莫測的城主大人“賽跑”中落敗,被嘲笑不計其數次……
在偷偷罵“我怎麽會是這個賤人的兒子”被聽到後,被……
城主在蕭蕭寒風裏攏了攏長袍,垂着下長睫,半遮住明豔的紫瞳,滿臉憂國憂民的慈悲,憂郁地開口:“蘭夕啊,你也不小了,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
“爹,我已經猜到了,其實我不是你親生的對不對?這些年來您一直收容我和我娘用心良苦我無以為報……”
“咳……”城主大人精心維護的形象崩塌,咳了個死去活來。
“蘭夕,我知道我對不住你,二十多年來,我常常在外奔走,沒有太多時間親自教導你,所以我近來才……”
蘭夕:“不不不不您想多了我有我娘就夠了啊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您不用愧疚更不用補償我什麽您做的已經夠多了我和娘都知道您是為了整個羽族而奮鬥您忙您的別管我就好真的……”
城主大人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怎麽想,可,你也不能當一輩子孩子,我這個位置早晚要交給你……”
蘭夕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情真意切地喊了聲:“爹!您……您不是要活很久很久麽?”
城主大人難得地露出了一點滄桑的表情:“蘭夕,已經夠久了,我也要做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了……”
“爹?!您……不要啊!我不行啊!我還什麽都不會啊,您怎麽能……?”蘭夕忽然發現自己對未來充滿了恐懼。對于羽族來說,城主既是族長也是神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在族中有絕對的權威。作為族長目前唯一的子嗣,蘭夕也幻想過自己會有一天高高在上被人衆星捧月般敬仰着……但不是現在啊!在蘭夕的認知裏,羽族的神明幾乎可以不老不死,那樣的話,等到自己繼位,至少也能有一二百年慢慢熟悉各項事務,直到真的“無所不知”吧?
城主大人保持着哀傷:“所以說……你要更努力才行啊……”
蘭夕:“……”
“明白了嗎?”
“……”蘭夕咬牙切齒:“明白了,您今天就是來消遣我的是吧?”
二十歲以前,蘭夕的心裏就沒放過什麽正事。印象裏,母親永遠溫和可親,終日與貼身的婢女們一起做做女紅,聊聊閑事,幾乎從沒有疾言厲色地管教過自己。附近玩得到一塊的都是幾個大将軍家裏的公子,看在城主的面子上多半要讓着蘭夕,出了門,城裏的小商販見了蘭夕那雙神族獨有的紫瞳,連賣糖都會多給二兩,再加上蘭夕雖然有幾分恃寵而驕,但也沒什麽真正讨人厭惡之處,就算除去身份,但憑長相也能讓小姑娘們臉紅,蘭夕覺得自己最愁的就是根本沒有事情可愁。
可自從他那個爹爹不再是一個僅僅用來吹噓的抽象符號了,蘭夕就沒一天不愁的。好不容易會了點瞬移之術,能在昔日的狐朋狗友面前自吹自擂一番,轉身回了自己房裏便先縮在床上大哭一場,末了再凄凄慘慘地抹抹眼淚,挑燈夜戰地背一堆不知所雲的咒文。原本蘭夕也不胖,加上個子頗高,怎麽看都算是個細長條,這一兩個月下來,飛快地瘦成一根蘆葦杆,加上夢游都在練習縮地,步子總輕飄飄的,眼看着一副即将乘風歸去的樣兒。蘭夕那點心思還沒來得及愁到這個地方,城主夫人先愁起來了,看着兒子整天心事重重形銷骨立,愁得她手足無措。
這天,蘭夕照例給母親請安,一路念叨着新背的咒文,生怕路上見到父親又被問住,大概蒼天有眼,走到母親門口,迷迷糊糊地和門框來了個親密接觸,撞的“哎呦”一聲,卻忽覺自己一直掌握不了的咒文忽地生動起來,和自己苦練的步法結合一處融會貫通,福至心靈地原地結了個手印,成功地打出一道微弱的小火花。
“哈哈哈哈哈成了!真老天開眼啊!我羽蘭夕也有今天!”
夫人從屋裏迎出來就看到這一幕,忽然悲從中來抱着兒子放聲大哭。
蘭夕:“……??”
“兒啊,真難為你了,族長也是太心急,看把你逼得……”
說來城主夫人雖是明媒正娶,還生了兒子,但和城主并不算親,對于大部分羽族人來說,城主總是高高在上的,畢竟,他們爺爺的爺爺小時候,城主就是城主,就是百歲老叟,見了城主都得道聲前輩,夫人對城主一樣是敬畏多于親近。若非如此,早想去替兒子求求情了。
蘭夕:“……”
大概是苦吃多了,也能嘗出點甜頭,畢竟學了不少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東西,蘭夕後知後覺地開始思考,其實好像也沒有那麽苦吧,平時我娘是不是也太慣着我了點?
平時自己怎麽抱怨怎麽哭是一碼事,他娘這一哭,蘭夕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了:“那個,娘啊,我這不好好的呢麽,爹也沒怎麽……”
“好好的?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麽樣了?娘看你最近一直茶飯不思,整天背那些咒啊符啊,那可是神仙用的法術嘞!哪能是容易學的?……娘聽人說啊,這法術可不得了,耗人心神,都有反噬的,聽說老族長就……”
蘭夕趕緊一把攔住,攙着他娘進了屋:“哎呦娘啊,這又誰在您面前嚼舌頭了?爺爺那會兒都什麽時候了,那時候天下大亂,跟現在能比麽……您可別信這信那的,爹爹這不也好好的麽。”轉頭又恐吓那幾個侍女奴婢:“你們誰再在我娘面前胡說八道,以後就別來這兒了。”
城主夫人脾氣一等一的好,這兒油水又多,能在這謀個下人的位置,勝過外間生在富貴人家,婢女們都唯唯諾諾,生怕惹着這位公子。
城主夫人攥着蘭夕細瘦的手腕,一邊哭的梨花帶雨:“娘就你這麽一個兒子,你要是有個什麽……娘可是罪人吶……”
蘭夕哭笑不得:“您快別……我真好着呢,您要喜歡我胖,我立馬就胖回來成嗎?”
“……嗯!”
“……”
兩人正這兒說着,丫鬟匆匆跑進來禀報:“蘭夕公子,城主請您去西臺見他。”
蘭夕正想将方才所悟驗證一下,匆匆忙忙和母親告辭,連着縮地兩次趕到西臺。他當然沒想到這一天又要面對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