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前傳:此去忘歸
金屬與巨石構築起來的宮殿,名副其實的銅牆鐵壁,觀景臺的石制扶欄上搭垂着厚重的絲絨長毯,火紅的長毯上繡着鳳凰的标識。年輕的國君憑欄而立,似乎只是在欣賞這一日的風和日麗,身後不遠處站着的年輕男子幾度欲言又止。
憑欄的國君仿佛背後生了眼睛,頭也不回地道了一句:“想說什麽便直說吧?我們什麽時候這麽生疏了?”這句話是以一種極少有人懂得的語言說出的,那時還不會有人知道這種古怪複雜的語言便是後日如同傳說的神語,而即将随着這個時代的終結成為支離破碎的音節與咒文。
身後的男子頓了一頓,才以一聲嘆息開頭:“你……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為什麽而來?”
國君這才緩緩轉過身,挑眉看着對方:“哦?我以為,早已把自己忘記了的人,是你才對吧?”
“你我也不得不吵一架了麽?”年輕的男子緊抿着嘴唇,微微合眼吸氣:“……好吧,你不必非這麽激怒我,終歸有這麽一天,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就是了,你大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你的鳳凰……”
年輕的國君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無辜,攤開手道:“你還真是入戲太深,不就是幾個有異能的方士麽?你若這麽堅持,我擡手間就可以給他們榮華富貴,讓他們共享土地和人民。”
“不,不是共享!……土地和人民,或者這個世界裏所有的一切都該按照自己的方式運轉,而不是接受你偃苗助長一樣的饋贈,你我的存在對于他們,與其說是神跡,不如說是災難,而那些人身處其間尚不自知,他們崇拜你信任你,你卻只會把他們推向深淵……”
面對同伴的憤怒,國君反而笑了:“他們……你以為你在談什麽呢?他們的存在說不定都是我的功勞罷了,你看一看這些建築,文明,哪怕是語言和文字,農耕、馴養、醫藥、機械……你以為除卻這些,他們會獨自存在麽?何況,你是不是忘了,我們是不一樣的,這些存在低等得可以肆意被創造被抹殺,就像一層幻影一樣,什麽自己的運行方式,真是無稽之談。”
“你錯了!我們不是神祗,他們才是。那些被你拒之門外的人,你沒有看到嗎?他們可以創生!也許他們比我們更了解真相,也許他們已經不自覺地在應用那些,你我迄今都不能把握忘川的奧義,說不定他們中就有人清楚,可是就因為你的剛愎自用,我們永遠對其一無所知!如今你眼裏只有戰争,只有權力,只有這些荒誕的榮華富貴……你忘了你的名字麽?阿爾尼,你不是鳳凰,永遠都不會是!那就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彌天大謊,你,來自一個機械的、死板的、等待着滅亡的世界,你我都是那樣,像被上了發條的零件一樣制造出來,漫無目的地成為行屍走肉的一部分。而他們才是真正的神祗,他們豐富的感情、欲望,和永遠未知的創造力才是不斷創生世界的東西,而你,你不過是掩飾自己的卑微罷了!”
“好,說的好。”國君不屑地拍了拍手:“果然是我們的大作家啊,這番話真該發給午夜電臺。”說着又一笑:“沒錯,他們豐富的感情、欲望……大概也傳染了你吧?我來想想,你現在表達的感情應該是憤怒?意味着什麽呢?你的擔憂、你的恐懼?還是你對這些虛無幻影所謂的愛?你就跑來跟我宣講了一堆充滿感染力、煽動力的宣言,毫無邏輯,你的理智都被這些感情沖刷掉了麽?”又逼近一步,食指中指緊并叩着太陽穴:“那些,可是真正能将你毀滅的東西!”
年輕的男子倒退了幾步,苦笑着道:“阿爾尼,我不過想提醒你,我們至今還沒有找到回去的路,在這裏根本沒有足夠的能源做清理,這具身體還是會逐漸衰老、損壞,而生氣的不斷流失只會讓你我更加衰弱,甚至,我們會死,像你所鄙夷的那些虛無幻影一樣無可挽留地消亡……而這犧牲至今毫無意義!”
“啊……”國君只是嘆息了一聲,卻似乎毫無悲痛感,點頭道:“是啊,死亡。你也像那些愚昧的凡人一樣懼怕死亡了嗎……”
“哈?凡人?!”男子冷笑:“那你就接着做你神祗的美夢吧,偉大的鳳凰王,允許我離開都城周游各地,到這大地布滿戰火,到這城池隕落,我也決不會回來看上一眼!”
男子說完便轉身拂袖而去,快步走下盤旋的臺階。殿外,一旁一位等了很久的長老快步迎上來行禮道:“司空大人?”
男子一頓,目光對上對方妖異的紫瞳,點頭微笑:“哦,夕彥長老。”
夕彥猶疑了一下,忍不住問道:“我方才聽……鳳王他,心情不好?”夕彥說的是普通的玄言,實際上聽不懂鳳凰與風引的對話,卻感受得到情緒的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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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引苦笑一聲,擺了擺手,拉起夕彥往外走去:“唉……罷了罷了……夕彥,我們走着說吧。”
“晚輩能記得的實在十分有限,只能隐隐記得那時遠征收服了一直到幽冰海的疆土,那時巨犬部曾有一族巫師來投靠,原本是巨犬部的國師,鳳王卻沒有委以重任……後來南方的巨犬部反叛最終危及國家……”蘭夕公子難得地露出極其認真的神情,食指緊按着額頭冥思苦想。
輪椅上,老人只是和藹地望着年輕人,“不妨,你可還記得巨犬部的巫師是什麽人?”
蘭夕驀然一驚,似想到了什麽,面色凝重,微微從榻上跪起身看着老人,“是……白氏!風引大人,您說過白氏是忘川之子的話!”
老人不禁微笑,傾身按着年輕人的雙肩:“你想起來了,夕彥!”
年輕人忽掩面失聲痛哭,這一哭毫無征兆,老人卻絲毫沒有疑惑,只是擡手輕輕撫着年輕人肩背,任其在自己面前哭出來。
年輕人哭了數聲,才掩去淚水,頹然坐回榻上道:“風長老……羽族終歸沒有您高貴的血統,五百年的時間,物是人非,即使傳承的記憶也早已經漸漸淡去了,唯獨會記得每一次仿佛身臨其境的死亡,災難,記得所有刻骨銘心的痛楚……我自幼便學着不去回憶那些……是以……”
老人只是微笑,“老夫可以理解,親眼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已經令人難過,何況那是你至親之人……”老人停頓了一會兒,等年輕人平複下來,才接着問道:“你此番來赤城是何緣故?”
年輕人嘆了一聲道:“當年祖父并沒有離開赤城,明霜劍實是由繼任的長老帶向忘歸,但後來陰差陽錯,大概多半是死在了忘歸山中,父親幾次占蔔過方位,從忘歸取回了明霜,之後便一直留在族裏,近年來我忽然覺得鳳劍異常躁動,難以壓制,數次占蔔,都吉兇未辨,才想到要來看一看……”
老人颔首道:“不錯,近些年确實有大變數……你既然來了也正好,不如留在朝中,也有個應對。”
年輕人點頭道:“聽憑長老吩咐。”
老人微微向後靠在輪椅的靠背上,長籲了口氣,緩緩說道:“這事兒啊,還得從白氏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