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前傳:此去忘歸
皮紙的圖全然展開,從案上一直垂到地上,活像張毯子,少年一手舉燭,一手撫着圖細細摸索,就仿佛上面密密麻麻标滿了蠅頭小字裏蘊含着多麽引人入勝的故事一樣,雖然那只是張寫滿了方位數據的星圖……
燭光微微顫抖,一條藍色的絲帶無聲地垂覆在皮紙上,就仿佛一直在那裏一樣毫無聲息,少年緩緩擡起頭,目光順着衣帶向上,很自然地對上那雙即使在昏暗的燭火下也熠熠生輝的紫色雙瞳。
少年輕輕一笑,小心地擱下燭臺,起身行禮道:“蘭夕公子。”
藍袍的男子默然站了一會兒,臉上只有始終如一的寧靜,少年亦不急,緩緩卷起星圖,包好了遞給來者:“這份是九區的備圖,在下不再插手承天閣的事,就由蘭夕公子帶回承天閣吧?”
沉默了良久的人終于開口,徑直盯着少年雙眸道:“你,是風引的人?”
少年微微頓了一下,略微的停頓又不動聲色地掩蓋過去,淡淡一笑:“是。”
對面點了點頭,直言道:“帶我去見風引。”一轉身,又加了一句道:“你們承天閣的事我不感興趣,圖還是請大人自己還回去吧。”
還未到歸元節,正是寒冬最冷的時候,兩個人匆匆走進濃稠的夜,只有腳下還有些蓬松的殘雪咯吱咯吱地□□。
“夜裏城門早就關了,我們得從西面翻出去,路上若遇到巡兵還是避一避的好。”少年一邊走一邊低聲陳述。
“那不妨事……你說西邊,莫非指的是丹山?”蘭夕并非戲言,語氣裏卻總透着點玩世不恭。
少年腳步微微放慢:“公子知道便好辦得多了,風長老就在丹山藏溪洞。”
“啊……不過我怕是也記不清了……”蘭夕悵然地望了望似乎可以吞沒一切的黑夜,擡手抓住少年右臂:“不介意快一點吧?”
少年未來得及回答,只覺眼前一黑,堪堪穩住身子,眼前的景象已是到了藏溪洞附近的山路上,說是藏溪洞,實則有樓有院,何況風引地位之高,雖然不好鋪張,這一路也絕非荒涼,身後崖下便可以遠眺整座赤城,雖是深夜,繁華處仍是一片燈火。
少年方欲開口,忽掩面咳嗽起來,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般,蘭夕公子一旁愣了愣,擡手按在少年背上,如有實質的暖流便沿着手掌透進來,出奇有效地壓住了咳嗽。
“你……”蘭夕欲言又止,複換了個話道:“你去過下界了?”
少年緩過口氣來,點頭道:“是啊……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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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的雙眸一閃:“那……下界什麽樣?有趣麽?”
少年擡頭對上對面孩子般好奇的表情,不禁就笑出來:“這……其實和鳳域也差不多,不過他們的國度只有一個皇帝,卻有不少教派,國君的權威遠在長老之上……”
“是這樣啊……”蘭夕略略挑了挑眉,移開手掌道:“你體內陰氣太重,我的力量不能為你們凡人所用,只能姑且壓制……”
少年早聽出話裏的意思,一笑道:“不就是活不了多久了麽,我也明白……”
蘭夕默然聳了聳肩。
少年只擡頭指着前路道:“長老就住在前面,很近了。”
深夜,宮中四面帷幕低垂,遠近燭臺上點着足有百十來支蠟燭,而火焰卻是詭異的淺綠色,一小團暖軟的光上,飄散開絲絲縷縷濃稠的白色煙霧。
女子半倚在榻上,微合着眼,指間輕按着眉心,似在沉思又似已然睡去。厚重的木門外,宮女故意放重腳步,行至門前叩拜,敲了三次門才試探着問道:“皇後娘娘?”
“進。”
宮女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開了門,急趨入內,行禮道:“禀娘娘,皇上今日忽然醒了,這會兒宣娘娘去見……”
女子一怔,這才擡起眼看了宮女一眼,又頓了頓,點頭道:“知道了……”宮女得了答複,不敢久停,道了聲奴婢告退,便欲離開,女子卻又叫住她:“你是叫阮玉兒吧?”
宮女一驚,不知道皇後怎會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敢怠慢,忙答應一聲,女子又道:“若我沒有記差,你本是下界的人吧?”
宮女忙點頭道:“難為娘娘還記得……”
女子擡頭看着眼前緊張的少女,難得地笑了笑:“你怕我?……我不過是見你還算機靈,往後就調到我身邊來吧。”
這時阮玉兒心裏已經轉了八百個彎,還是沒能理解皇後的用意,只好姑且以為自己是撞了大運,連忙叩謝。
皇後點頭道:“我這去見陛下,你就在這殿門前守一會兒吧,我回來前,任何人不得入內。”
重重幡帳,大紅的綢緞整幅整幅地垂在甬道邊,階梯兩邊跪着的六名宮女是這偌大個皇帝寝宮僅有的人手,建築的氣派此刻越發襯托出宮裏的冷清,夜裏看來仿佛是點着長明燈的墓穴,總似透着不祥。
撥開床前獸皮的帷帳,寬大的床上躺着面色蒼白、瘦骨嶙峋的皇帝。難得清醒的時候,皇帝仍有氣無力,仿佛垂危的老人,只有目光清明透徹,淡然望着床前的人,緩緩浮起一個微笑。
女子默然半晌,緩緩放下帷帳,沿着床邊坐下來,緩緩扶起床上的人:“陛下有事吩咐?”
男子被扶着起身,虛弱地靠在對方肩頭,“夜歌……你真已經決意遠征了麽?”
女子在聽到那個稱謂時,不禁又是一僵,半晌才答道:“嗯。”
皇帝卻是輕輕笑起來,點頭道:“好啊……朕的皇後,還真是有魄力……”
女子輕輕咬牙,良久才問道:“……你……究竟是誰?”
“誰?……誰也不是……你我就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不過是機緣巧合,成了夫妻吧……”
女子驀然翻身将皇帝按在床上,指縫間伸出的匕首就那麽抵在對方咽喉間,“你究竟是……?!”
雖然毫無掙紮的餘地,男子卻只是淺淺笑着,清澈如泉的眼睛就那麽笑盈盈地望着女子。
女子唇間微啓,只做了口型,卻沒有把那個稱呼喚出聲來——“……鳳凰?”
身下男子大笑,“是,也不是。”
女子雙眼中流露的情緒濃郁而深沉,卻幾乎分辨不清那感情是慌亂還是驚喜,是哀傷還是憎恨。終于,還是收了匕首,緩緩起身,默然而立。
男子吃力地緩緩支起上半身,臉上卻一直帶着笑:“夜歌……我也沒想到,這麽久了,我已經不是我,你也已經不是你,我們竟然還有機會見面……大概真的是沉睡太久了啊,如今的我虛弱得……幾乎就要相信命運了呢?”
女子咬牙瞪着他半晌,忽而詭異地破顏一笑:“好啊,既然你我都還沒死,不如賭一場,這一次,我來取這天下,你來嘗嘗什麽叫生不如死?”
男子笑意愈深:“夜歌,你還不夠強呢……”說着話,目光仿佛透過帷帳,一直放到遠方:“這世上真正能讓我忌憚的人,還輪不到你啊……”
女子臉色漸漸蒼白,目光一凜。
男子只是虛弱卻堅定地向她伸出手去:“這一次,你要取這天下,我不妨就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