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前傳:此去忘歸
祈歲之時,名為春日,實際冰雪初銷,正是第一批育苗之前,趁還未到農忙時舉辦。一年中以主祭最為隆重,卻以春日的祈歲節最為喜慶,大概也與天氣回暖,萬物複蘇有一定關聯。而讓上朝拜賀的官員最為驚異的是當今聖上竟然親自臨朝了!百官列班後,本打算如平常一次宣讀祭品、貢品明細,繼而照例安排祭典、歌舞宴會,卻不想宮中派人通報聖上今日病體小痊,決定親自臨朝主祭,諸大臣不由得一陣嘩然,趕緊又重新安排了儀式,把這位比祭祀用的神像還難得一見的君主請到大殿來。
赤色的八人擡寶輿一路緩緩擡過來,曲蓋儀仗一應俱全,倚坐其中的帝子還是一副大病未愈的樣子,一身錦繡團鳳,頭上峨冠聳立,光是這全副打扮,對于一些後進的官員已經是新鮮事了。雖然是個見首不見尾的傀儡皇帝,群臣也不敢不恭敬,以三大家族為首,帶頭行叩拜之禮,等皇帝真正被擡着從自己身邊經過時,不少人又忍不住偷眼去看,有些後生是因為新鮮好奇,至于三大世家的權臣,則是看看皇帝氣數,私下各有打算。
算來,這個皇帝也有三十幾歲了,登基也有二十餘年,世人只是傳說這個皇帝癡傻瘋癫,常年昏睡,不能臨政,其他方面皆是所知寥寥,今日卻見皇帝端坐轎中,并無癡傻之态,只是滿面病容,過于孱弱,也許是常年不見陽光的緣故,皮膚白皙得如脂如雪,像是個只有十幾歲的少年,倒也算是眉清目秀,不遜婦人。衆人私下打量皇帝,皇帝也默默打量諸人,擡着寶輿的宮人都走的極慢,皇帝一一打量前來迎接的諸位臣子,面上卻無甚表示。
等皇帝坐上主位,才終于緩緩開口,倒沒有楚莊王的一鳴驚人,只是禮節性地客套:“寡人不幸身染重病,不得盡心于天下,公事皆仰仗諸賢,實在慚愧。今日病小差,又奉此佳節,親來祭典,願與諸公盡歡。”群臣再拜謝,這才重新開始儀式。皇帝似乎無力躬身上臺主祭,仍是委托神官代為祭祀,而皇帝也只是象征性地行了禮。宣讀祭品清單,以及四方貢品時,皇帝也都不聞不問,斜倚在寶座上,似乎有幾分疲憊之色。祭典耗時彌久,等忙到宴會開始,已經是接近黃昏了,皇帝似有幾分不支,卻仍沒有回宮。蕭鳳山元想将白莎的事直接上奏,群臣想來也不至于有什麽異議,可巧今天皇帝親臨,反而有些沒有把握,思慮再三,還是尋機上奏,只道皇帝登基多年,未有子嗣,妃嫔之位盡皆空虛,故而提議,今日當此佳節,雙喜臨門,願将一良家女送入宮中雲雲。諸官員自然知道以蕭鳳山的地位,舉薦個女子,自然可以封個妃嫔之位,卻不覺得讨好這個傀儡皇帝還有什麽用處,也只是虛與附和。
蕭鳳山這是一整天以來唯一一句需要皇帝親自答複的話,皇帝從寶座上緩緩支起身子,聽完了群臣議論,只是淺淺一笑,點頭道了句:“既然是蕭将軍提議,那便立為皇後吧。”
這話一出,群臣都靜了一靜,雖然雜着歌舞之聲,卻也明顯覺得氣氛一變。就連蕭鳳山本人也沒有想到皇帝答應得如此爽快,何況是直接封後!按前朝舊例,皇上不能視朝時,政事可由皇後代為指令,雖然皇權削弱如此,一個女流也不至于興什麽風浪,可是一旦立後,畢竟将影響到政事,聖上不能臨朝,病弱如此,衆人實際皆猜測王朝氣數将近,三家篡位已成定局,而皇上這麽一句不經心的話,卻讓衆人皆是想到些不曾想過的情景:如果皇後能倚仗蕭家占據主位,來日若再有生育,天下大勢,又該如何呢?就連蕭鳳山也隐隐覺得似乎有了什麽不可測的變數,卻又把握不到,只有領旨謝恩。蕭鳳山這邊回到自己位上,一旁司儀官已複上請封後的日子,衆人只見皇帝微微眯起眼,似乎是想了一下,複答道:“事不宜遲,那就定在明日好了。”
這下百官豈止嘩然,從來未有如此草率的封後,以前本該吩咐由星官擇吉日,再交由司儀緩緩操辦,一切禮數完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不料皇上竟定了個如此倉促的日子,也不知究竟是有什麽打算,還是因其久病不曉世事?就連躬身上請的司儀也不禁怔在那裏,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這司儀本姓尤,暗中乃是廣阖一派的,自己卻是頗為嚴正古板,幾度不滿于蕭家越發超逾規矩的行徑,可規矩說到底是皇室的規矩,若是皇帝帶頭來不守規矩,他也是無計可施,正僵持着,蕭鳳山已然行禮答複道:“臣等遵旨。”尤老先生氣的胡子都顫了三顫,卻也只好領旨下去籌辦。庭中仍是一片歌舞升平,座上誰也不敢攪了興致,卻也無不暗中尋思來日如何。
如果說這麽個普天同慶的節日裏有誰反而忙于平時,大概就是神官了。日落月升,幾乎所有神官都聚集承天閣,一方面清理收回白日祭品神像酒器等等,一方面為向下頒發歷法等等籌備,即使是閑職,逢到節日也得在承天閣代為祈歲求福雲雲,這一整天的法事遠多于平日。
滿是月光的承天閣頂層欄邊,少年擁着銀裘倚柱而坐,閑散地捧着書讀,一門之隔,大星師容宇仍挑燈校核星圖,不時高聲問少年一些意見,少年也都略為回答。按照官階,容宇乃是名星師容臣之後,又是承天閣星師的名義上的總頭目,管的是承天閣上上下下,但歐陽書畢竟因重辟黃泉之路聞名天下,實際才能也備受認可,何況有蕭氏朝廷那邊名義上的封侯之位,地位不能算是在容宇之下,因此二人名分便略微尴尬,幸而都非在意這些稱謂之人,歐陽敬容宇年紀更長于自己,并無逾越,也算相處怡然。容宇在星算方面實際天分不高,但毫無名門的架子,自身甚為勤懇專一,放眼滿朝也算是難得之才。
兩人一問一答地校核星圖,倒是有人找了上來,正是蕭鳳山手下的邵永将軍,奉命來給歐陽書帶個話。
少年微微側頭,緩緩放下書來,起身施禮道:“邵将軍?深夜前來,可是蕭将軍有什麽吩咐在下的?”
邵永忙跪地一禮:“君侯多禮了,末将當不起!……蕭将軍只是傳話君侯,說皇上欽定的,明日便迎娶白姑娘,立為皇後!”
少年本是俯身去攙起邵永,聞言不禁愣住,還未來得及有什麽表示,倒是容宇聞聽此言,騰地站起身質問道:“什麽?皇帝欽定的?胡鬧!從來的規矩,凡是大禮皆須星師擇吉日舉辦,我們連那個白什麽的是什麽東西還不知道,皇上簡直……”
少年心裏一沉,顧不得自己驚訝,趕緊攔住這位驢脾氣,笑道:“容先生莫氣!……這冊妃立後說到底是皇上家事,我們不過□□,莫冒犯了聖上吧?”
容宇還待辯解,少年趕緊打斷,按着他坐回去,一面向邵永問道:“邵将軍,聞聽皇上今日臨朝,你可也見到了?”
邵永立即答道:“是是是,當時末将也在,還是頭一次見到聖上如此有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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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點頭複問道:“你看聖上神智如何?”
邵永一笑:“君侯有所不知,世人都傳言聖上癡傻瘋癫,今日看來,純屬訛傳,聖上雖然病體未痊,精神不濟,但神智清醒,不亞衆人,要我說,當今聖上舉止高邁,當真有賢君之風,得了如此的病,也真是可惜……”
少年神情頗有玩味之意,只是點了點頭,輕輕嘆道:“是啊,國不可一日無君,聖上體弱多病,不能臨政,真是憾事……”
邵永一時又不知眼前這位君侯有了什麽主意,只得試探着問道:“那……末将就不多打擾了,君侯可有什麽話帶給蕭将軍嗎?”
少年微微想了一下道:“蕭将軍麽……便告訴他,時機未到,切莫妄動。”
邵永不禁順口問道:“什麽時機?君侯是要等……”
少年搖了搖頭,只是輕輕笑道:“将軍只需原話轉達給蕭将軍就是了,我自有計較。”
邵永不敢多問,抱拳告辭,邵永走後,容宇才長長嘆道:“成什麽體統!”
少年默然,只是看了看容宇,複又歸坐于欄邊,望着天際。月光明亮,卻又朦朦胧胧地有一圈淡淡的暈影,雖仍是絲毫不妨礙月色。
少年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要變天了啊……”
次日一早,百官便都忙了起來,承天閣更是忙成一團。帝王的婚禮,定要在宮中辦,而風引長老亦非到不可,是以早早便催人去請了來。布置一番,生怕出了什麽纰漏,如此短的時間昭告天下,更是難上加難。等到一切妥善,已經是将近日午。春天的天氣,到了中午已經開始有些熱了,更別提全副披挂、忙的團團轉的官員神職。一直到新封的皇後的彩輿擡到了宮殿前,擺列成隊的官員們才肅靜下來,大氣兒也不敢出地立着。
皇帝由兩邊的宮人扶持着,走下寶座,走下臺階,遠遠地向宮殿臺階下搭起的臺子上看了一眼。風引長老由一幹神職陪同,端坐正中,背南面北,以示對王者的敬重,日光下蒼蒼白發,似乎已太過衰老。皇帝只是遠遠望了望,複有望向彩輿。宮女四人扶着皇後自輿上邁下,捧起皇後長長的白色披風,緩緩向帝王走來。皇帝只是默然望着,皇後長發盤起,銀釵步搖插滿,璎珞的墜子自額前垂下,兩兩碰擊出悅耳的聲音。而新人一身白衣如雪,肌膚更似白過衣裳,此刻正是低着頭,以古雅而繁複的緩步,配合着拖地的長裙,施施然走來。
等到二人皆站到臺前,并不需拜,只因鳳族中有帝王不拜神官的傳統,只是恭敬施禮,複宣讀誓詞,昭告天地神靈。誓詞以古奧的玄文寫就,與時下的玄文已有細微差別,官員一度擔心這個以睡覺為主業的年輕皇帝讀不好,另備有拟音的俗文雜在稿子中,不過皇帝倒似乎并不擔心,從容讀完,行禮而已。
皇後的誓詞要簡短而謙卑很多,雖然也是用文雅的玄文寫成,言辭中卻處處謙卑自稱,稿子理應由司儀部拟好,但事出匆忙,這篇倒是歐陽書昔日拟好以備萬一的。白莎的水平自然不須多疑,今日猶特意讀的莊重溫雅,似乎真像是可以當個母儀天下的賢後,歐陽書侍立風引身後,心中頗有幾分哭笑不得。
而後再由風引長老致辭祭拜神明雲雲,再是長長的祭品清單和禮單,皇帝才終于第一次面對自己的妻子,行封後的禮節。從宮人捧着的寶盒中拿起象征皇室的玉佩,親手為皇後系在頸上。玉佩上除卻皇室的姓氏,背面則寫着皇後自己的名字:白莎。
兩人之間有十幾步之遠,皇帝拿着玉佩,卻示意宮人不必跟着,自己邁步走向皇後。鮮紅的禮服上,繡着破空而飛的鳳凰,此刻迎風微擺,似乎真如舉翼将飛。皇帝緩步而行,似乎因為體弱而微微有些搖擺,卻也有種古式的風雅,皇後也已讓侍女退立遠處,自低頭半伏而待。
紅如鮮血,白如銀發,終于交彙,皇帝輕輕将玉佩為皇後系在頸間,皇後才第一次擡頭望向皇帝。
一望之間,竟都是一怔。
皇帝只是輕輕一笑,玩味地勾了勾嘴角,俯身扶起皇後,在其耳邊輕聲道了一句:“白夜歌?”
那是一個古玄文的名字。
原本扶着皇帝的手輕輕一顫,對視之間滿是錯愕。然而目光只是一閃而過,女子輕聲答道:“我早已忘記那個名字了。”
“沒關系……”皇帝亦是輕聲一笑:“反正今後,你就是朕的皇後,沒人再有資格叫你的名字。”
“你……?”
皇帝卻沒有回答,只是擡起頭,朗聲道:“天地神明為證,崇天第二十一代君主穆氏子宥,冊立白氏為後,今後皇室如有他故,此身如蒙不幸,将以皇後代我崇天王權,諸位更需聽命,共持社稷。”
群臣拜服,山呼萬歲。然而卻也由不得都各有深思。雖然只是平常的誓詞,此時卻顯得格外沉重,皇室衰微至此,這個“不幸”又有多遠?如果真有萬一,天下權柄又當如何呢?
皇帝說完,也只是微笑看着眼前的皇後,目光中頗有些意味深長。皇後亦有千言萬語,卻無從問起。然而下一秒,皇帝已經輕輕倒下,白莎慌忙傾身扶住,才不致摔在地上,宮人左近皆知皇帝這種怪病,不由得驚呼陛下,皆圍上來,扶起皇帝,擡回宮中。只留下新封的皇後微有些錯愕,卻也并無驚慌,由司儀引着繼續完成儀式。
風起,穿過千萬幅神幡,用無人懂得的語言講着遠方與過去。
少年手指在袖中緊攥,複放松,低頭只是看着身前坐在輪椅上的老者的背影。老人似乎覺察到了一般,微微轉頭看着他。
“年輕人,誰也不能把握的,才叫做命運,你,我,皆在其中而不自知。”
少年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命運之所以存在,乃是為了賜予世人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