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前傳:此去忘歸
少年半倚在案邊,随意看着書,略顯昏暗的燈光照在泛黃的古書上,猶有些微微顫動。翻過一頁,少年掩口微微咳嗽,以湯藥代茶,略略壓了壓,方稍提高聲音道:“進來吧。”
木門無聲打開,又無聲合上。女子一襲白衣,長發以銀簪簡簡單單地挽起,垂下的碎發掠過額前。
少年并不擡頭,從容合了書,放回案上,一邊問道:“明日就要動身了,今夜不早些休息麽?”
女子無聲地微微一笑,只是邁步走到書案邊,輕輕跪坐在一邊。少年才注意到她是赤着腳,衣衫一如常日單薄。
短暫的沉默,女子先開口道:“你有話要說?”
少年一怔,淡淡笑道:“你來找我,這話不該是我問?”頓了一頓,又道:“我只是想,你怎麽也不知道冷……”
女子擡手輕輕支在書案上,以手撐着頭,閑散地半倚着。燭臺的光從不遠處落在她身前,烏發如墨,冰肌如雪,微微有些翹起的長睫随着女子微微低着頭,投下一片濃密的陰影,半遮着雙眸。燈光昏暗處,神情總顯得那麽難以琢磨。
“你知道的,我在忘川呆的太久了。”女子的話裏聽不出任何過分的情緒,略顯緩慢的語調,仿佛是一個漫長的追憶平淡的開頭。
少年難得的沒有透出一絲笑容,只是語氣溫和而緩慢:“那都過去了。以後,你再也不必回到那裏去……”
深夜似乎是一種奇異的香,莫名地籠着一切,使得現實的行跡露出夢幻般的原型。女子只是扶着額,安然地說着,像是老人敘說故事。“其實在忘川的日子也不那麽可怕。他們都放棄希望了,我卻竟然沒有絕望……那時候,痛苦、焦躁、悲傷、恐懼,都是希望的伴生,所以也顯得沒有那麽可惡了……”
少年只是靜靜聽着,目光落在燈前女子撐着額角的手指上,連指節都那麽蒼白,而在昏黃的燈燭下暈散成柔和的一團光。
女子說着話,淺淺浮出一絲苦笑,“我撐着篙路過那些世界,一個個泡沫一樣浮在忘川裏。所有光明,所有實在,其實都是和那些鬼影沒什麽差別的妄想與幻念。他們的因在忘川裏。但忘川,又是誰把它擱置此中呢……”
少年不語,只是看着随着燭心微微顫抖的光影。女子頓了頓又接着問道:“把死,變成生的第一個念頭,是痛苦呢,還是快活呢?”
少年輕輕一笑,只是回答道:“大概是痛苦吧……”
女子終于擡起頭來,端坐着與少年對視,雙瞳反而因為倒映着顫動的燭光而顯得深邃而幽暗。
“如果是因為痛苦,為何還舍不得讓它平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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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只是微笑着,垂下眼簾,搖了搖頭。
女子輕輕提着裙擺起身,繞過書案,複坐到少年身邊,緩慢卻毫不遲疑地伸過雙手,自腋下而上環住少年雙肩,而傾身偎在少年懷中,少年沒有抗拒,亦沒有配合,仿佛動也不動,只是将倚着書案的手擡起,緩緩撫在女子背上。
時光仿佛凝滞了很久,女子才微微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
“人都是為了那麽一念而生,歷盡輪回,到一念熄滅。歐陽書,你求什麽呢?”
少年只是看着燭光之下,近在眼前的人,卻又遙遠的仿佛不真實。輕輕擡手,緩緩掠起女子鬓邊一抹碎發,再沿着鬓角,掖在耳後,動作緩慢得仿佛擦過什麽不禁觸碰的東西,而後只是道了句:“天都很晚了。”
沉默,而後又是沉默。
女子忽而傾身而起,吻上少年雙唇。氣息交疊,光影錯愕,仿佛挽起流水般的光陰,而後打一個死結。
唇分時,少年忽抱住女子,以最近的擁抱,躲避開一個眼神。
“白莎……”少年停頓了很久才開口。“你知道我喜歡你……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懷中,女子将有些尖的下颚抵在少年肩頭,輕輕笑出聲。
少年輕輕合眼,似乎雙目都畏懼光明。
“我可以帶你走,去任何能去的地方……最北的忘歸山,最南的幽冰海,抑或去下界,抑或……連我也不知道在哪裏的地方……”
女子輕輕笑着,笑到無聲,身體卻還輕輕顫抖着。十指冰冷,卻流暢地解開少年衣襟前的系帶,而後沿着□□的胸膛劃過去,涼得仿佛觸碰過的地方都已麻木。
少年輕輕扶着女子,緩緩躺下身,衣裳褪開,地板上冷得幾乎凝着霜,而懷中的人,卻似乎比霜雪更冷。
發髻散落,青絲糾纏,颠倒夢幻。
女子輕輕仰面躺下,輕咬着下唇笑出聲來,淚水溢出,在微微側過頭的一刻滑落,只一滴,仿佛再不肯更多地哀悼。淚水裏,裹挾着一粒燭光,滲進長發,複歸于暗淡。
少年無言起身,卻是拉過長衫為女子蓋上,自己虛攏了中衣,倚牆而坐。刺骨的寒意透徹周身,連每一口呼吸都仿佛飲下冰箭銀針,刺得心口疼。
女子稍稍蜷起身子,就那麽躺着看着少年,忽然開始講一件往事。
“我曾經很喜歡過一個人。”一句注定了結局的開頭之後,女子停頓了很久,少年亦沒有催促。
“我以為他也是喜歡我的,那時候,我以為我什麽都有了。”女子微微笑着,目光卻那麽沉默。“我說,我喜歡你,你知道他怎麽回答嗎?”
少年緩緩擡頭,遠遠看着燭光下女子的神情,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他說,你們這些人……真是可憐啊……”
少年幾不可覺地皺眉,不禁問道:“他……?”
女子只是笑,“如今,我也不再是人了,才終于明白那意思。”
少年無聲嘆息,還是起身上前幾步,坐到女子身邊,輕輕攥住女子冰冷的十指。
“你看,人都是要死的,所以都那麽孤單。”女子就盯着少年伸向自己的手,輕輕一笑。
“因為總有一死,所以永遠不能滿足,一想到死後冥冥無知,就覺得此生榮華富貴,都不夠,都太不夠了……人就貪求更多……貪求愛,貪求名,貪求那些死亡也洗刷不掉的東西……不僅這一生為功名利祿奔波不歇,還想要朋友,還想要戀人,還想要生育,還想要子子孫孫坐享那榮華,因為人只是一半的神明,一腳踏在現實裏,一腳還邁向虛空中……”
女子說着又輕輕笑,緩緩蜷起身子,“真是可憐啊……”
少年默然等到女子笑罷,才開口道:“不然……世上本就沒有神明。”
女子只是躺着,仰頭看着少年。
“世上沒有永恒,也沒有不滅,沒有光明,也沒有天命,誰若是自诩為神明,他就只有無盡的孤獨與黑暗,可人寧願把一只手伸向虛空,從虛空裏創造出神明來。”少年淡淡勾起嘴角:“那可憐,豈不是值得慶幸?”
“歐陽……”女子輕輕笑着,從少年手心裏抽出手來,在少年眼前晃過:“你到底想要什麽呢?”
少年苦笑着搖搖頭,緩緩起身,倒退了幾步,自己以右手的食指中指輕叩着左手掌心,輕聲吟道:“誰論碧血與枯沙,人間一念一天涯,縱教腐骨成黃土,重經東風亦生花……”,口中輕吟,目光卻是始終看向女子的眉目。
女子輕輕一笑,緩緩答道:“世事一場水底月,漉盡涼薄唯塵沙。此身何如雲中雁,欲與落日争煙霞?”
少年遙遙望着燭火便女子眉目,咫尺間的虛空,又仿佛隔着十裏紅塵。
“白莎,無論今後……我都是喜歡你的。”少年說着,忽然似乎發不出聲音般,頓了一頓,才接上去道:“要是來日……你就忘了我吧……就像……都還不存在一樣。”
女子只是笑,笑得仿佛直不起身,卻又緩緩坐起身來,攤開掌心。“歐陽……那怎麽可能呢……”蒼白的指尖在空中劃出一條線來,仿佛真的握住了什麽:“發生過的,就永遠都存在着,誰也不能抹除,時光,從來不曾真正地流逝,昨日與今日,就像一條線,一牽而動,不能割舍……要不然,怎麽叫做宿命呢……歲月那麽刻薄,誰也不會被原諒……”
少年背靠着牆默立,披散的長發垂下來微微遮在頰邊,少年無聲苦笑,複又掩口悶聲咳嗽,仿佛每一口氣都是□□,沉沉壓在胸口。
兩相無言,門外有下人輕輕叩了叩門扉道:“少爺,四更了,還沒睡那?”
少年應聲道:“這便睡了!”随手舉過燭臺,吹熄了,聽着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突如其來的黑暗,漸漸化成瑩弱的月光,映着女子抱膝而坐,半掩的白衫與雪白的肌膚都仿佛發光一般。
少年只是輕聲道:“明日便要動身了,天都快亮了,早些回去,再歇息一會兒吧。”
女子在黑暗中緩緩起身,理好衣衫,神情卻是始終不可捉摸地笑着,晶瑩的雙眸黑暗中反而越顯明亮。
女子啓開木門時,少年卻又問道:“白莎……小骨她,并不是你妹妹吧?”
女子回望,只是一笑:“君侯好聰明啊?”
少年只是平靜問道:“那小骨她……”
女子又微微掩面一笑,并不回答,只是轉身離開時笑道:“替我好好待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