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前傳:此去忘歸
“歐陽,九區十四位算好了麽?”容宇低頭在巨大獸皮上繪制的星圖裏仔細摸索,借着燭光湊近去看,臉幾乎貼在圖上。
少年正從一堆書卷裏翻找着什麽,聽到後頓了頓才答道:“九區?我标在西北那卷裏了……”
容宇頭也不擡道了句:“你看這張圖,明明是二十年前的星位了,卻也有發現十四位存疑……你拿去比對一下,哦對了,把前些天祈少星師呈上來的星圖遞我……”
少年終于從四五卷書裏翻到了要找的章節,将其他卷軸再系好,拿着手裏的卷軸遞給容宇道:“您先看看這個……二十年前昭星師繪制此圖時理應還沒算出十四位,但這個星位有記載已經是前朝的事兒了,說來話長,我昨天算時才注意……”
容宇這才擡起頭來,接過少年手中的卷軸,許是因為低頭看得久了,眼神裏還留着幾分茫然,順口問道:“這是……?”一邊起身捧着書移近燭光,看了幾行,訝然道:“這……?!”
少年一笑,還未來得及回答,邊聽門外一陣腳步聲,一人徑直推開門高聲道:“星師容宇接旨。”
兩人俱是一怔,容宇不明所以,卻也暗知來者不善,将卷軸放下,撩衣拜倒,少年站在一旁卻不由得皺起眉。
“容氏一族,黨同伐異,屍居相位,欺上罔下,容古以私豢甲士,意圖謀反,斬立決,星師容宇……”來人還未把聖旨宣讀完,容宇已經驀然起身,反問道:“你……你說什麽?”
傳旨的人也非是尋常的宮人,而是辛将軍,見容宇意欲抗旨,也懶得再讀完,一揮手便讓身後侍衛上前将容宇縛住,容宇這邊反抗幾下,雖拼力傷了兩個侍衛,卻終于被按到綁緊,倒是歐陽書上前微微按住辛雁道:“辛将軍,這是……?”
卻說這辛雁何人?本就是蕭氏的家臣,擔任赤都禁衛長一職,本就與容家不合,他來傳令,倒是連嫌都不用避……
“歐陽星師,這可是蕭将軍的意思,往後,這承天閣可就得歐陽先生多費費心了……”
少年搖頭道:“辛将軍,蕭将軍意欲扳倒容家,何必趕盡殺絕?如今将軍所欠,無外乎是人心向背,何以……?!”
“诶~”辛雁一擡手攔住少年:“歐陽先生這話不對,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容家的勢利終歸不能為我所用,留着不過是給他們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斬草還需除根那……”
“歐陽!”容宇這一聲倒是大,少年和辛雁一同轉頭去看,容宇勉強支起一點身子,只是沖着少年道:“山崩海竭,魚獸安可逃?我容家有今天,還得多謝歐陽先生成全呢!”
少年自無話可說,只複喚道:“容前輩……”
侍衛拖着容宇直起身來,做了個“請”的手勢,便要将其帶走,容宇複回頭向着少年道:“歐陽,你算得出亂世,還能算得出自己麽?蕭鳳山也不是什麽好相與者,容家今日,不過先爾等一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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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少年試圖攔住辛雁,“你帶我先去見将軍……”
辛雁冷冷一笑,擺擺手打斷道:“歐陽先生,這就不必了吧,将軍心意已絕,焉能出爾反爾?在下也勸先生莫要趕在這個時候觸了将軍的黴頭,尤其是……”說着又湊近幾步:“容家倒了,這承天閣的位置不也是先生您的麽?”
“我……”少年一皺眉似要再争辯,辛雁已經轉身帶了侍衛離開,少年跟了幾步,手扶在門扇上,卻終于沒有再邁出一步,眼睜睜看着侍衛下了樓去。這一步,不是容宇一個人,乃是容家上上下下二百多人……不,不止!一個容家牽扯到了,又豈止這些人,整個都城都要血洗一遍……綿延了三百多年的望族,這一倒非同小可,何況,就算是個市井小民,活了十年也該有幾個過命的朋友,容家世代把持高位,雖然算不上廉潔無暇,但也并非屍位素餐,光是在星算一方面便出個數位天下聞名的星師,這個職位雖榮耀,畢竟無甚油水,多需苦心,容家子弟不嫌位卑,勤于學問,這一件事便足以為人稱道。而且,如今最該提防的已經不是容家,三大家的格局不再,蕭家的野心路人皆知,廣阖家又怎會坐以待斃?廣阖不同于容家,手裏可還握着兵權……如今最該擔心的是……
少年無意中退回身,默然坐到容宇方才坐的位置上,目光順着指尖溜過星圖上九區,十四的位置上還空着,前人卻以朱筆在旁邊細細地标了個小字:戰。
少年驀然站起身來退出一步,幾乎同時,一只袖箭從少年面前穿過,釘在一旁的書架上,袖箭上明顯綁了紙條,少年一揮手拔下袖箭,拆開看了一眼,便轉身追了出去。
都城第一高的承天閣,少年幾乎是扳着樓梯翻下去的,前面的人輕功竟也不相上下,只是每到轉彎處倒似乎會等着少年,兩人一前一後繞了半個都城,直到少年在一面高牆前微微頓足——宮牆!
少年稍一遲疑,暗中那人已擲了袖箭過來,少年只得反手接住,一踮腳翻過宮牆,牆內正是後花園,竟是有人事先以暗紅色不起眼地做了标記,少年一路循着标記走,抄了條小路穿過幾座宮室,标記最後畫在一扇門上。
那門還欠了條縫!
似乎是那條門縫的緣故,少年心裏只有一個想法:不要進去,立即離開!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一想到容宇最後回頭說的話,少年又鬼使神差地站着沒動。
門內,有人輕聲道了句:“進來吧?”
少年只有苦笑,一邊推開門道:“我适才還在擔心廣阖家會不會對你……現在看來……”
下意識回身掩上門,少年口中的話就卡在喉中再說不下去。
血腥的味道撲鼻而來,地上一灘灘血跡,有的依然幹涸,有的還未幹,四面的窗戶都以厚布的簾子遮住,昏暗的室內只有十幾根蠟燭,照着地上、牆上,烏黑的血跡……
“白莎?!”少年一個箭步上前,揮手推開屏風,木質的畫屏嘩啦一聲倒在地上,屏風後,女人蓋着重衾躺在寬大華美的床上,看到少年才勉強露出一絲微笑。
少年頓了一頓才接下去問道:“你……怎麽了?”聲音已是有幾分幹澀。
女人緩緩伸手示意少年靠近些,一邊勉強支起身子,抓住少年手臂。
“幫我……我……”少年被女人拉着手臂順着衾下摸過去,隆起的腹部已經說明了一切。
“你有身孕了?什麽時候?怎麽……”少年驚愕得簡直不知該先問什麽。
“我……我現在……你幫我……”女人咬着牙關沉聲道,目光只是盯着少年,似在懇求,冷汗從蒼白的臉上滴落,少年才發現女人臉頰都已消瘦得凹陷下去,重衾遮住的胸腹以上,只看見肩頭鎖骨都尖利地突出來,就連雙唇也沒有一絲血色。就算反應得再慢,少年也看出她是即将臨盆了,而且情況顯然離樂觀有着十萬八千裏的差距。
“我、我……我去叫人來?”少年轉身欲走,又被女人拉住,這一把勁兒倒是大,冰冷的手指險些把少年手臂抓個對穿,“莫要叫人!……你來時,沒有別人發現吧?”
少年整個思路都似乎卡住了,只有默默點了點頭。
“好……你去取剪刀和燭臺來,就在那邊,幫我把孩子……”
“我、我?”少年瞪着眼睛看了看女子,狠狠搖頭:“不行……你怎麽不叫宮女……禦醫呢?”
女子輕輕苦笑:“叫人來?讓他們看看,當朝的皇後,就是個靠喝人血續命的怪物麽?”
少年愣在原地,頓了頓,終于搖頭道:“你……你不該要這個孩子的……我實在是……”
“你把剪刀拿來,我說給你聽……”女子咬牙擡手指了指旁邊的桌案上,燭臺下便擺着把剪刀。
少年轉身去拿剪刀時,整個人都很絕望。一時間思緒萬千,又仿佛腦海一片麻木空白。按着女子吩咐,将剪刀在燭火上灼燒,女子躺在旁邊輕聲嘆了口氣。
“歐陽……這也是……你的孩子啊……”
少年差點把手裏剪刀扔下,驀地回頭看着女子,頓了一下才道:“不可能……你入宮已有……”
“已有一年零三個月了。”女子平靜地接下去:“一年零三個月,我才攢出這麽一點生氣……我畢竟……畢竟不是人……”
少年拿着剪刀的手不易察覺地顫抖着,良久,才長嘆了口氣:“白莎……你這是……要逼死我啊!”
女子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握住少年垂着的手臂,冰冷的手指緊緊攥合,輕微地顫抖。
燭火上剪刀的影子投在牆上,陰慘慘地一片。
少年最後把孩子抱起來放到女子懷中,手上還全是血污,女子臉色蒼白,身體都已冷得如同一具屍體,就連睜開眼睛看一看都已沒有力氣。
少年嘆了口氣,緩緩坐到女子旁邊,将女子稍稍扶起,耳語道:“是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白莎,你現在怎麽樣?……用我的血行嗎?”
女子微弱地嗯了一聲,少年頓了一下,以床單擦幹了手,用剪刀劃破手腕,鮮血一條線地蜿蜒流出,少年将手腕貼到懷中女子唇邊,血便沿着手腕流到女子口中。女子緩緩吞咽了幾口,才稍稍有些力氣,舐過少年手腕上的傷口,吸出血來,良久才放開,點頭示意少年包了傷口。
待少年将手腕紮好,女子臉上已有了幾分血色,看着那兩個還沒睜開眼的孩子,輕輕嘆了口氣,轉頭看着少年道:“這孩子……你帶他們走吧……”
少年一怔,微微皺起眉來,還沒答話,女子又搖頭道:“歐陽……你把那個女孩兒抱走吧,這個男孩……我想賭一把……”
少年搖頭道:“白莎你……”
女子微微苦笑,掙紮着抱起女孩兒遞給少年,卻又忍不住抱在懷裏,低頭将前額貼在孩子還皺巴巴的臉上,良久才遞給少年。淚水,輕輕滴在孩子身上,孩子卻在這會兒才停止哭鬧,似乎睡過去了。
女子擡起頭來時,臉上已沒什麽表情,只是道了句:“早些走吧,莫教人看見,我這裏,你就不必擔心了。”
少年小心地接過孩子,微微解開些衣襟包住嬰兒,點了點頭:“蕭鳳山已經對容家下手了,廣阖家只怕不會善罷甘休,我只擔心他們會拿你……”
“我知道了。”女子點頭,神色似乎極盡疲憊:“這本就是我的意思,你放心,他們不能把我怎麽樣的……”
“你……”少年長嘆了口氣:“……你好自為之吧。”說着已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道:“白莎,我行事自覺問心無愧,唯獨對你,一錯再錯……我殺不了你,遲早死在你手上……”
床上的人輕輕苦笑,疲憊地躺下身去,只是笑着回了一句:“榮幸之至。”
厚重的木門合上歲月。
命運如線,誰知哪一道曲折便是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