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傳:此去忘歸
滿庭積雪,春寒料峭。桌上的茶暖了又暖,最後不得不換上新茶。
侍女最後來通報時,桌上的茶已經換了兩壺。少年一襲白裘上帶着一陣新雪的清寒味道,推門進屋時,厚重的門簾被掀起,才給室內露出一點冷清的天光,讓屋內的人覺察到時間竟已接近破曉。
輪椅上的人微微欠身親自斟上一杯熱茶,少年微微擺頭讓兩旁的侍女統統退下,才走上前來,裹嚴的白裘敞開,露出懷中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孩。
“蕭羽……”少年的聲音輕得帶些生澀,低頭将嬰孩小心地遞到坐在輪椅中的女子懷裏,俯身的瞬間,如墨般被雪濡濕的長發垂下來,不經意地在嬰兒臉上掃過,睡夢中的嬰兒只是無意識地動了動,半張開的小嘴努了一下,似乎在夢裏也是想着覓食的。
女子一瞬間訝然,怔了半晌,顫抖着接過嬰兒,毫無經驗地一陣手忙腳亂,終于小心翼翼地抱住這麽個脆弱的生命,像是捧着一碗滿的即将溢出的酒,謹慎得無以複加。
“這……這是??”女子滿臉驚奇地端詳着懷裏的嬰孩,一時間連意識都靜止了。
少年無聲地嘆了口氣,輕得似乎是怕驚動了孩子,只是直起身來,退開一步:“……這孩子……你把他養大吧……”
女子出神了那麽幾拍,此刻意識終于回到身體裏,調整了一下适才僵硬的姿勢,眼中恢複了以往的冷靜沉默:“這是……是你的孩子?”
少年緩緩“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嬰孩身上,出奇地溫和,卻又透着些許悲傷。
“那……他的生母呢?怎麽不……”
“死了。”少年面無表情地打斷。
女子驀地擡起頭來看着一邊默立的少年,“你……?!”
少年只是微微苦笑,低垂的眼簾擡起來,對望上女子的雙眸,燭火中少年那雙眼瞳似乎熠熠生光,閃爍的說不清是熱情還是決絕。“有什麽關系呢?你才是我歐陽書的妻子,理所當然是他的母親……生母……生母有什麽用呢……”
女子垂下眼看着懷裏稚嫩的嬰兒,裝作不經意地避開少年的目光,抱着襁褓的雙手卻忍不住顫抖了一下。燭光的陰影打在眉睫間,将眼角輕微的皺紋照的十分明顯,甚至零星的白發都标志着她早已不再年輕了……如果……如果自己也可以生育,孩子大概已經不小了吧?而懷中嬰兒的母親,是不是一個比自己年輕太多的少女,無論出于無奈或情願,留下這個孩子,将來他将要繼承的榮華富貴,都與那個死在黎明前的母親毫無關系了……
少年只是微微苦笑,眼中閃過一絲悲涼,面容卻依舊溫和,擡手拊過女子鬓角的長發,零星的幾絲銀白顯得那樣刺眼……
“歐陽……”女子聲音輕的仿佛要在出口的瞬間斷裂,“你……不怕有報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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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幾本玄言的書便向世人展現了一個超乎想象的世界,古老飄渺的商路一旦打開,幾乎瞬間就成了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就算在偏遠的紅原上,都有少年一邊扛着獵物一邊說起那個傳說一般的商路,順便提起那個原本毫無名氣的低等貴族。
這一年,獨自穿梭過茫茫極北草原的柳弦在游牧人的小皮帳裏讨了口烈酒,裝作漫不經心地聽着幾個少年興致勃勃地說着黃泉重開的事,一時間廣為人知的歐陽星師的名字跳進柳弦本來也不怎麽纖細的神經裏。
“這小子到底要幹什麽啊……”柳弦腹诽了一句,偷偷瞄了一眼自己手心中的厚繭。此刻的柳弦穿着類似于野人的獸皮麻布,一身風塵加上臉上醜陋的面具,讓人可以直接忽略其并不怎麽分明的性別了。當然了,這一切也都勉強算是拜那位正被愚民們傳說成奇人的歐陽公子所賜。
柳弦這整整三年差不都都在跟一開始少年塞給她的紙條較勁。好不容易尋到地方,卻只是被一個其貌不揚的老頭迎頭痛罵了一頓,不僅是把柳弦祖宗八代問候了個遍,順便把歐陽書也是罵了個挫骨揚灰,然後劈頭蓋臉地扔給柳弦一堆竹書,還是玄言的。
第一年,柳弦就把自己二十多年來沒學過的玄言古文研究了個底朝天,好歹知道了那堆破簽子上寫的是劍法。
柳弦第二年去找老頭,老頭又劈頭蓋臉地扔給柳弦一堆……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這些天上飛的地下走的就一哄而散了,柳弦眼疾手快抓住一只,只見腳爪上綁着一個小布條,上面寫着“十六”。
“一共一百只,一半飛的一半走的,都抓回來再來見我。”老頭望了一眼遼闊草原……一陣寒風吹過,打了個噴嚏:“要是都死了還沒找到就別來了。”
柳弦覺得現在歐陽書三個字已經跟自己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半年後柳弦第三次找到老頭,老頭仍舊是扔出一件東西就打發掉了……這玩意貌似是……藏寶圖?
以柳弦的審美看來,用腳畫的都會更雅觀一點,以至于這一轉就是三個月柳弦也沒在茫茫草原上找到什麽路。就在柳弦覺得自己也可以靠古書上半吊子的功夫在草原上毫無希望地生活下去了時,那天絞盡腦汁也找不到的路忽然就找到了。
那完全就是個地窖嘛……為啥要畫個門?門呢?!
好吧其實是有門的,不過早被土埋起來了,柳弦是從上面爬下去的。
又是一年。
三年過去了兩年半,老頭忽然主動找上來了,要和柳弦比劍。
于是又開始比劍,挨罵,回去練,再去比的死循環。
柳弦終于離開忘歸山下時,歐陽書三個字已經徹底淪為罵人專用的口頭禪了。
不過從黃泉路重辟的消息傳到柳弦耳中開始,那些小情緒都煙消雲散了,只想趕回去把某些人從頭到腳罵一遍了想法像個泡泡,一碰即破。
三年啊,把一個賣身到貴族家中的舞女變成了用石頭子都能打兔子烤來吃的野人,也讓一個靠聯姻貴族勉強支撐的少年星師成了名滿天下的奇才……當初他說非要如此才能幫上的忙,如今還需要自己幫什麽麽?
柳弦幕天席地躺在草原上,對着漫天細碎的星星,一合眼,都是少年意味深長的目光。
不要回去好了,就一直在草原上,就這麽自由自在,了無牽挂,随随便便死去也好……
從前還常常想着京畿之地那麽千丈紅塵莺歌燕舞何等熱鬧,琳琅滿目鮮肥足口……哪像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可是要回去了,反而不想回去了。
時間都路過了,回不了頭,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對那回不去的過去那麽點留戀,都被茫茫不可知的未來給吓沒了。
黃泉啊……那可是人們連談談都會壓低聲音的傳說……這都可以被找到啊……
柳弦不知道少年的心到底有多大,只知道自己坎坎坷坷這三年,他也絕不好過。可自己要的是什麽,他要的又是什麽呢……
柳弦第一次覺得天地那麽大,而人心就那麽小一點,可是那麽小的人心,卻還不滿于這天高地廣。這天大地大,跻身一隅就足夠消遣此生了,可怎麽總有人,非要到遠方去……
枕着包袱,柳弦也想了一整夜。
然後天亮,還是奔着南方的京都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