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前傳:此去忘歸
什麽算是光明?
那在白日裏充塞天地的、暗夜裏照亮一隅的,算是光明嗎?
對于忘川來說,哪有什麽是真實的存在,只有生氣與生氣共鳴,成為感知與被感知,時而存在時而渙散,一念便是一世界。如果忘川才是真實的,那一切豈非都成了虛假幻影。
而光明,便是明知皆為幻影,還要去追求的東西。
灼人的陽光下,少年不由得回望一眼身後的人。忘川靠近世界邊緣處尤其危險,世界洩露出的混亂生氣時刻扭曲着這部分邊緣,即使是如小骨這樣的擺渡人,這段路走起來也無比艱難,反而是少年幾年來出生入死摸透了這部分“鬼域”的脾性,顯得更從容不迫一些。而光明,就仿佛混亂扭曲的空間中唯一的燈,引着一行人向着生氣厚重的地方走去。一直到沐浴在光明之下,少年才敢放松下來,把适才高度集中的注意散開,回頭照應一下身後的人,也順便清點成果。
少年身後,全身包裹在白紗中的女子鎮靜地打量了一下這個陌生的世界,偏于瘦弱的身體繃得筆直,懷中緊緊扶着瑟縮在她陰影裏、同樣蒙了全身白布的少女。少女痛苦地弓着身子,似乎忍受着極大的煎熬,緊緊偎在影子裏,似乎與那陽光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少年不禁皺眉,“小骨她……?”
“還不至于有事。”女子鎮靜地接過話,“她早晚要面對陽光……”
少年默默點頭,又移過目光去看那些跟在後面擔着貨物的下人,這些人無不是露出一副死裏逃生的慶幸,在撲到陽光中後幾乎激動得要在地上滾幾圈了,只礙于少年的約束,不敢把哭天搶地的樣子表現得太明顯。
或許是由于下人們突如其來的放松和喜悅的對比,互相扶持着的兩個女子顯得格外孤獨伶仃。身後的忘川是她們熟悉之處,在那裏她們可以以一敵百呼風喚雨,但眼前的世界對于她們則是陌生到甚至難以想象的,那種陌生無異于讓生長在沙漠的居民搬到海底,連基本的生命都搖搖欲墜。百倍千倍于忘川的濃重生氣沉重得難以承受,甚至是在與身體裏原有那點生氣争奪這個軀殼,不要說陽光的直射對生命的威脅,就連呼吸的每一口氣都在肺腑中對千瘡百孔的身體産生着不可遏制的影響。
不曾有任何哪怕是神鬼志怪的書記載過有擺渡人重新踏入世界,如果按照理論來說,勉強在忘川中維系所謂生命的擺渡人幾乎是和鬼魂同樣虛無的存在,若是重見天日,也會在剎那間消亡,從未有過成功存活的先例,他們所有的過于微薄的生氣到了這個已然日趨完善的世界裏轉眼間便要分崩離析。而眼下依然健在的兩人大抵全是靠那許多新生嬰兒的純淨生氣……一邊是累累人命,一邊是漫長的黑暗,少年幾乎不知道該同情哪一方才好,心裏不禁苦笑。
大概或生或死,都是可悲的吧,自己豈非也是如此……
少年心思百轉,卻也只是從容解下外袍,覆在瑟縮的少女身上,借以略微阻擋陽光,一邊安排随從暫作歇息,同時遣人四下探路、尋求接應。
“眼下二位也無落腳之處,不如一并随我到府上歇息,來日姑娘熟悉了這人間種種事故,再做計議不遲?”
“勞煩君侯了。”女子只是颔首答應,平靜的聲音中隐約藏着一觸即破的脆弱,繃直的身體顯得格外消瘦。
少年隔着面紗看不清女子的神态,只是心中默默嘆息了一聲,一時無話,顫抖着弓着身子的少女倒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拽上少年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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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好疼……啊……嗚……”少女的聲音不同于忘川中隔着黏重水汽的模糊,而是清晰地透着沙啞,低沉得仿佛帶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讓人聽來不由得五髒六腑都為之一縮。
少年眉頭微微一皺,上前一步扶住少女,輕緩地将少女圈在自己懷中,用身影擋住烈日。說來也怪,少女靠在他懷裏,喘息便逐漸平靜下來,漸漸不再顫抖□□,像是飲下了麻沸散一般,只是虛弱地偎着少年的胸膛。
嘆息就在少年腹中一轉,終于悄無聲息地忍住了。旁邊女子只是緩緩退開,站到一旁,隔着面紗,少年如此近地看到女子隐約透着悲傷的目光溫和地在少女身上掃過,繼而不動聲色地昂起頭,打量着無邊的天地。
那些尋常人習以為常的日月山河,卻是她千百年求而不得的光明,是否終有一天,尋常人百年之後,也會歸于無邊的黑暗、無盡的等待,而那光明再不可得?那時,魂飛魄散,茫茫無識,大抵連後悔将這短促光陰輕易抛擲的心思也不會有了吧……
少年一出神時,遠處已經有車隊駛來,一色穿戴着赤紅皮甲的衛兵列隊而來,分列兩旁,當中閃出一人,飛也似地反身下馬,跪到少年身前。
“末将邵永,見過君侯!”
少年淡然一笑:“邵将軍多禮了,微臣還要煩勞将軍接應……”
“不然,君侯膽識過人,能重興商路,實在是我朝幸事,夫人特地教末将此日等候附近接應君侯。”
少年颔首:“也是辛苦将軍了,一路旅途疲憊,下人們也想早些休整,此地并非講話之所,不如……”
邵永立即會意,連連點頭道:“是是是,君侯想必也是連日勞苦……來人!給君侯備車!”
少年點頭,低頭看了一下懷中的少女,又道:“這兩位姑娘是我朋友,與我共乘便好。”
邵永雖然二丈和尚摸不到頭,哪敢說個不字,當下給下人使了個眼色照辦,自己鞍前馬後地張羅着把貨物搬上車。
少年一手扶起小骨,一邊對女子淺淺一笑:“請吧?”
車馬緩緩調頭,很快駛上了大道,繞出一片山丘,開闊地展開一片平原,遠遠近近的人家炊煙,次第出現在遠方,挪到眼前,再被抛到身後,一行車馬,萬裏紅塵。
女子只是靠在一邊,擡手打起車簾的一角,靜靜看着,孱弱的身體随着車馬微微颠簸,倒顯得着致密的繁華也變得空曠寂寥。
少年垂下目光,思緒從某些說不清的哀傷裏掙脫出來,開始一樁樁梳理人間的事,忘川裏走一遭,仿佛所有事都成了前塵夢影,竟生出些遙不可及的錯覺。
生平黃粱一夢耳,身後洪荒未覺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