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前傳:此去忘歸
“古玄言裏說,情之所鐘唯在我輩,大抵世人有情,只是因為生命太短暫了吧?每一天都面對着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不能希求星辰般不朽,不能希求火焰般榮耀,所以就像夏日的鳴蟬,把一生的力氣都付與所愛,才勉勉強強在無盡的消逝中飲鸩止渴。要是……要是神仙呢?千年萬代,與天齊壽,再沒有什麽求不得,也沒有什麽留不住,那又怎麽會有情呢?”
“不然……你這樣說只因為你是凡人,若是神仙,說不定也會納悶,若愛,若情,本是世間最貴重最恒久之物,可凡人朝生暮死,茫茫然來,□□裸去,忙着生,忙着死,終其一世奔波勞碌受盡苦厄,自顧尚且不暇,于情愛又怎麽能染指半分?”
厚重的天幕上茫茫星河,在這個異常幹燥寒冷的冬季顯得尤為明亮,無邊無際地壓下來,把無數渺小的人都籠罩其中。星幕下兩人在殘雪中并肩而立,把話題聊到再無可言。右邊披着銀白狐裘的少年只是籠袖而立,只有口中呵出的白氣表達了一聲嘆息,而左邊還紮着小孩子獨有的牛角髻的男孩似乎不畏寒冷,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紅彤彤的雙手捧着一個精密的測星儀,那自然是世上最精密的一個,因為那就是他自己做的。
少年微微含笑,低頭看着無比專注的孩子,不禁有些奇異之感,明明還是個孩童的模樣與心智,卻已經活了那麽久……久得自己用短短二十幾年的生命經歷,完全無法想象。可是……
少年想着,不禁就脫口說出來:“你也還是個孩子吧?”
男孩頗為不屑地瞥了少年一眼,脆生生地糾正了一句:“按年齡說我可比你大多了……叫我聖使!”
“唔……聖使大人。”少年一笑,緩緩蹲下身平視着孩子,語氣有些空無地問了句:“你說……我算不算是個好人呢?”
孩子擺弄星儀的手停頓了一下,仍是有些漫不經心地答道:“可能吧,長老說你是的。”
少年微微苦笑:“那你覺得呢?”
孩子停下來,轉頭上上下下頗有些挑剔地打量了少年一番,然後仍是有些玩世不恭地說:“你麽……不算是我見過最敬業的星師,不過……不過還算是好人吧。”
少年只是出奇溫和地微笑,微笑盡頭,目光中卻透着幾分悲傷:“是嗎……”
孩子有點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然後又頗為不屑地加了一句:“真不懂你們天天都在想些什麽,命就那麽短,還思量來思量去的……”
少年忍不住被孩子的神态和頗為違和的話給逗樂了,輕輕嘆了口氣,順口道:“是啊,只能活那麽短呢,所以才忍不住思量來思量去,不知道用這麽短的時間做點什麽才好……将來……說不定你還會看到我的後人子孫……那你看在我們這點說說話的情分上替我照看點吧……”
孩子頗無奈地咕哝了一句:“想得還真長遠……”說着把手裏的星儀塞給少年,自己伸了個懶腰,活動一番凍僵的手指:“好像……很多人的子孫都是一輩不如一輩,一點先人的痕跡都看不出,除了過年過節上個香,誰還記得你啊……替他們打算個什麽勁兒。”
“呵……哈哈……”少年不禁苦笑,放聲笑了幾聲,直到喉中都只剩下苦澀,站起身來,籠緊了狐裘,仰頭長嘆了口氣,望着空洞而遙遠的天幕星子……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孩童模樣的女孩跑出來喊了句:“無名哥哥,歐陽侯爺,長老叫你們進來吧。”
Advertisement
少年緩緩回神,轉身向着大門走去,旁邊的孩子倒是一溜煙跑在前面,還不忘沖女孩抱怨一句:“什麽哥哥……叫我聖使!”
昏暗的室內依舊是古樸的油燭,老人靠坐在輪椅裏,微微合眼,神态安祥中也透着無盡的疲倦與衰老。然後少年緩步走進室內,躬身作揖,老人才從容睜開眼,目光中透着仿佛比星辰更奪目的光輝,似乎那些無盡的歲月都在那永遠不會老去的靈魂下黯然失色。
“風引長老……”少年恭恭敬敬地開口,長老卻只是指了一下示意少年先入座,繼而緩緩開口:“這番果真能聯絡上下界,想來也許冥冥中也是天命吧……”
少年只有躬身再拜,并無話可答。
“見過忘川的人,十有八九再不會回來,你也見過那些了,是否也有不少疑問?”
少年只有微微苦笑。
老人坐在輪椅上,安然地向後靠着,眯起雙眼,仿佛在回想什麽很遙遠的事,一時竟不再言語。
少年忍不住問道:“長老……弟子也有事不解,為何忘川……”
長老卻忽然擡了擡手打斷少年的提問,又沉思了一下才緩緩說道:“你渡過忘川,可知道忘川的規矩了?”
少年一怔,腦海中閃現出無數種回答,最後卻無一能說出口。
“忘川就是不能想……”老人微微合眼嘆息:“對于人世,忘川就是最不真實的那個悖論,而對于忘川,從未有什麽是真實……我們都是活在人世的人,又怎麽能懷疑連自己的存在也是虛無的呢?”
“可是……”少年猶豫良久,忍不住問道:“弟子聽聞有人說,就連自我也……”
“不然……”老人搖頭打斷,“虛無也有底線,自我是唯獨不能懷疑的,沒有什麽存在可以抹殺其本身的存在……要是連這個底線都沒有了,還有什麽需要你想的呢?”
少年不禁一怔,低頭皺了皺眉,只是默然再拜,沒有回答。
老人并沒有看向少年,只是緩慢而平靜地問道:“君侯其實并不相信神明吧?”
“我……”少年不禁錯愕地擡頭。這個幾乎以教立國的地方,如果平素裏說誰是不信神明的,幾乎就等同于離經叛道十惡不赦,可是老人作為宗教無二的領袖,說出這句話時幾乎是無比平靜的。
老人并沒有看向少年,只是微微合着眼,看上去更顯得蒼老孤獨。
“你知道,本朝自開國以來,歷代君主都是由老夫我來選定,包括如今躺在深宮裏的傀儡皇帝……你不想知道為什麽麽?”
少年默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有再拜。
“或者說,你不想知道這歷朝君主良莠不齊,我又是依據什麽來選定的麽?”老人說着,目光才悠然轉向少年,似乎等待着他的回答。
“晚輩……不敢妄自揣度。”少年只是微微搖頭。
“其實……也很簡單——他們,都不信神。”老人說着似乎帶着一絲苦笑。
少年身子一僵,不禁擡起頭來,恰好與老人對視上,霎時心思電轉,竟悟出了幾分苦衷。
“不過……”老人似乎有些疲憊了,伸手示意侍立一旁的女童來奉上湯藥,“還是應當相信神明的,為什麽不信呢?……相信的力量,可是比懷疑的能力更加難得呢。”
少年眉頭不禁又皺到一處,猶豫了一下,還是拜道:“晚輩愚昧,只怕,還是做不到……”
“你當然做不到。”老人端起湯藥來,分明是腥苦無比,他的神态卻仿佛在品嘗一碗上好的茶。“世上有誰能做到呢?只怕早已經成了神明吧……”
老人說完,微微合眼,旁邊的女孩會意地提示道:“夜已深了,歐陽侯爺請回吧?”
少年點頭,躬身退離。
門外,寒風凜冽,天際幾乎已經微微發亮了。少年掩了掩裘衣,手指下意識捏在自己指間……那裏,曾經在詭異的火焰中消失殆盡……眼前不禁又浮現女子燦若星辰的目光。
神明嗎?少年足印深深踩進殘雪裏——世間怎麽可能有神明?
如果有……那也該叫祂死在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