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傳:此去忘歸
一無所有的河岸,一無所有的河水,一無所有的世界。
再一次面對這些,少年已經擺脫了前次昏昏欲睡的不适,變得可以平靜地接受這個難以想象的空間了。
走到岸邊,少年甚至忍不住想起那時少女用手指就“造”出一只鳥,不禁也想試一試……如果……如果沾到一點點忘川水,又會如何呢?
少年俯下身,緩緩将手伸向忘川水,甚至感覺得到水下由于自己的靠近而引起些蠢蠢欲動,然後,輕輕地,只是用食指的指間粘了一下水面,然後立即擡離……
下一刻,水中忽然竄起巨蟒一樣的水柱,緊緊跟着手指,仿佛馬上就要咬上去,少年猛地向後一閃,千鈞一發之際,巨蟒忽然被人從後斬斷,來不及看清的身形一閃已經落到少年身前——小骨?
少女仍舊□□着身子,蒼白幹癟的肌膚下包着着嶙峋的骨骼,但似乎比起之前那小鬼一樣的形象,有了些活人氣,似乎……似乎是豐滿些了?蒼白的小臉上嵌着一對亮晶晶的眼睛,隐約還能看出來些少女的模樣。
少年一怔之間,轉眼看自己的手指,卻發現……手指就仿佛是一個空殼,從接觸到忘川水的地方開始燃燒,上面燒着詭異的藍色火焰,而被燒開的地方,只有一個薄薄外殼在燃燒,裏面是一無所有……沒有血,也沒有骨……
有時候夢裏會出現那樣太不真實的情景,以至于自己将自己驚醒,可是,若不是夢呢?所有以為理所當然的常識都瞬間崩塌了,舉目望去竟再沒有什麽值得堅信……最詭異的場景,最神秘的忘川,都沒有那種一無所知的茫然可怕,直到發現也許連自己都靠不住……
少年盯着自己燃燒的手指怔住,那種震驚,甚至來不及做任何事、想任何事……
驀地,一只包着白紗的手伸過來,握住少年的手指,将那不可思議的情景全然掩住,清冷的女聲響起:“凝神!”
少年猛地回過神,看着面前的人,一襲包裹全身的白紗,一直遮掩的面紗被用另一只手撩起,露出蒼白的面龐上一雙星辰般明亮的雙眸。看進那雙瞳中,就仿佛無邊的虛無黑暗中,唯一真切的光明,少年霎時清醒過來,目光又凝到自己指間……
“凝神!聽我說,你什麽都沒看到,可見皆虛空,一切都還未發生。”女子的聲音急促中卻透着冷靜,咒語一般,語畢,緩緩移開手,随着白紗揭開,少年看着自己的手指竟然完好無損,攥了攥,連感覺都很正常,有體溫,有觸感。少年蒼白着臉色定了定神,很快恢複了常态,向女子淺淺鞠躬:“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女子已又放下面紗,轉身上了船。一邊的小骨這會兒關切地湊上來,前前後後地繞着少年轉了好幾圈,一直到确信他确實沒事了,才又叽叽咕咕地說開來。
“你這樣……不、不好……姐姐,這個,水……不能碰……”
大概是死裏逃生一回,少年忽然覺得這小東西倒也挺可愛,輕輕一笑,伸手在少女頭頂撫了撫,忽然靠近的舉動讓少女本能地一縮,像是受了驚的小動物,卻又克制住沒有躲開,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在少年身上轉了幾圈,似乎還有些不知所措。這邊重又抄起長篙的女子提醒道:“快些上船吧,這地方沾了生氣,不安全。”
上了船,小骨依舊靠在旁邊,似乎有些興奮地看着少年,想要靠近些又有些畏怯,低聲咕哝着:“唔……昂……歐陽……歐……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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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禁一笑,伸手摸了摸少女額頭:“嗯,你是在學着叫我嗎?”
少女歡快地點點頭,口上叫的也順了些:“歐陽……歐陽……”
少年點點頭,算是應了,又靠在船艙裏閉目靜思,少女卻巴巴地看了半天,又悄悄湊上來,顯示伸手輕輕碰了碰少年的衣襟,見少年沒有理會,又挪近些,弓着身子,輕輕把頭埋在少年肩頭,仿佛是很貪求這麽一點溫暖。少年忍不住睜眼看了看窩在自己懷裏的少女,心裏默默地嘆息一下,然後輕輕伸手環住少女瘦的看得清肋骨的背,腦海裏卻是浮現出一種動物——金盧。
在鳳域,富家子弟或者尋常的獵戶幾乎都會養上一兩只金盧,一方面是身份能力的象征,一方面也是狩獵可用,這種鳥比尋常的鷹還要大些,羽色又很绮麗,不同顏色的金盧中,猶以碧綠、橙金為上,至于極其少有的如緋紫,那也是千金難求了,不同于其他鳥,金盧必須由主人親自喂養,野生的成鳥只能算是草盧,每到春季特定的那麽幾天,總有以身犯險的人到各處找來即将孵化好的草盧蛋,賣給出得起價錢的人,這蛋拿回家裏,須得人以體溫孵化,出殼的小金盧十分脆弱,吃的東西也是極其難以弄到的火燼蟲,倒不是這蟲子罕見,實在是太小,顧名思義,其大小也就和紙灰燃盡時剩下一條紅線的那個邊一樣,草盧來捕十分容易,可人要是想捉來那也十分困難了。有了飲食,又必須有主人親自喂養,馴成之前都不能見生人,如此養大的金盧才對主人忠心耿耿,不同于其他牲畜,金盧唯獨不可以出賣給他人,成年的金盧有七八年的壽命,七八年間,便會一直守護主人左右,對主人言聽計從,甚至有主人過世了,金盧也會守護屍身旁邊,鳳域有火葬之俗,金盧往往因為寸步不離而與主人的屍身同化于烈火。是以金盧以其難養、忠心,甚為大戶人家所青睐,也被文人墨客冠以忠貞剛烈之名廣為傳頌。
鳥是如此,那麽人呢?
無窮無盡是時光裏,永遠只面對着一個人……那麽人的心智,又與鳥有什麽區別?
少年想着,不禁擡頭望望船艙外撐船的女子,卻見女子隔着面紗,似乎也正打量着自己,便只是颔首微笑。一路上并沒有平靜了太久,中間又經過幾次“鬧鬼”,甚至有些是飛在空中有着巨大雙翼的怪物,不過似乎無論是小骨還是撐船的女子,都沒有大驚小怪,似乎這些在世人眼中傳說一樣可怕的怪物只不過是家常便飯,和普通人家拍死兩只蒼蠅沒什麽區別。少年特意注意了一下小骨出手的方式,雖然主要還是借助于有着不可思議變化的忘川水,但小骨的功夫也十分別具一格,沒什麽招式卻似乎頗有妙處,少年一邊想着,不禁将自己從前所學結合來看,心裏倒是隐隐成型了一些從未想過的招數。而小骨無事時就靠在少年身邊,話倒是說的越加流暢了些,到少年快要下船時已經可以連貫成句了。
“歐陽……什麽時候再來?”目送少年下船,小骨卻是眼巴巴地問了一句。
少年眼皮微微一跳,什麽時候?一切還是未知,回到鳳域時該是何年何月也不清楚,如何說得清什麽時候?
船上的女子倒是開了口:“我們已經按照約定送你來回一趟了,不知君侯該拿什麽來付渡資?”
少年隐隐皺眉,微微躬身一揖道:“不知姑娘所求應當如何行事?還望指點。”
“……我與小骨久生此間,貿然離開,或許便會魂飛魄散,君侯若依照前言,下次來時便帶上十個落地未經三天的嬰兒來吧。”女子的聲音依舊是冷冷清清。
“嬰兒?”少年不禁也是一愣:“十個嬰兒?姑娘你……”
不必問,心下也是明白了,忍不住暗暗打了個冷戰,面露難色。
“……就沒有……別的辦法麽?只要不用人命……”
女子只是輕輕冷笑了聲:“哦?君侯也是心懷大志,舍不得這麽點人命麽?何況……”說着話回頭望望茫茫忘川:“黃泉路上走一遭,還看不清生死皆是無妄麽?”
少年目光閃了閃,只是抱了抱拳,算是應了,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小骨倒是從後面追了上來,咕咕唧唧地說了幾句:“歐陽,那個……”
後面的音都被吞在口裏,咕嚕了幾聲,少年不禁一頭霧水:“?”
少女可憐巴巴地把頭靠在少年手臂上磨蹭了一會兒,因是一直弓着背,少女的個頭還不過少年胸口,樣子也活像是金盧一類的小獸。少年自知小骨只是貪戀自己身上的生氣,但也忍不住從這行為中讀出些依依惜別的味道。
少年微微擡手,順手摸了摸少女稀疏幹枯的頭發,苦笑了一下,終于輕輕撥開少女,望着所謂有鬼的地方走去。
只幾步,便消失在本就不能以常理揣度的忘川遠處,少年自然也不會知道身後一直凝望着的目光,和有着那目光的人身上不可思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