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傳:此去忘歸
從清晨到黃昏,這一整天的時間就是腳不沾地地忙。這世上對大多數人來說,最普遍最受人矚目的大事一共也就那麽幾件,成年時的誓禮,結婚時的婚禮,送葬時的喪禮,拜官時的告禮,這四個禮節在貴宦人家,都是要請風長老見證才算隆重。同常人一樣,少年的誓禮早在六歲時就行過了,告禮與喪禮同是在一年前,四禮之中還真就只剩婚禮了。
想想,俗話說人生四大折騰,此番之後就全都折騰完了,少年不禁自嘲地一笑。
暮色四合,賓客漸散,終于清淨了些,不過清淨是別人的,少年拖着灌滿了疲憊的雙腿勉強撐出一百二十分精神從容地走向內室。
習慣了昏暗與寂靜,回到房門前,望着隔着窗紙透出的通明的燈光,少年不禁微微一頓,雙手在袖中暗暗攥緊又放開,方才微笑着推門入內。
窗邊,靜靜坐着一個人。
與其說是坐着,不如說這就是她的站與行,華美的輪椅代替了孱弱無力的雙腿,腿上,覆蓋着溫厚的毯子,身上衣飾以她高貴的地位來說,就算不是貧寒,也是樸素得不能再樸素了。背對着通明的燈火,女子的側影卻只是給人以悲傷和老邁的感覺。
仿佛,這并不是婚禮,而是一次告別。
少年心裏微微一震,還是邁步上前。
“夫人……”
女子緩緩搖動輪椅,轉過身來。并不好看的臉上,帶着些許波瀾不驚的哀傷,又有幾分冷漠地打量着少年,一雙漆黑的眸子,似乎可以把人徹底看透。
微笑依舊像面具一樣完美地貼在臉上,少年的眼角卻難以察覺地微微抽動了一下。眼前的人讓少年有了平時少有的危機感,那雙眼睛仿佛帶着刀子,看着人的時候,就像一種審視,可以直插到人心裏。
少年正飛快地想着自己該說點什麽,女子已經發了話:“歐陽公子,我來時聽下人說,公子平素并不住在此處,恰好此地也算安靜,我就住在這裏就可以了。明日叫幾個下人來講門檻撤了吧。”
少年勉強笑笑:“夫人要是怕出行不便,我歐陽府裏上上下下也不必留着門檻這種東西礙事。只是夫人此話說來,又是何意?”
女子淡淡冷笑,“歐陽公子何必麻煩?你歐陽家的事我也不必過問,除卻這屋裏院外,我又無處可去,如此不是多此一舉麽?這院裏的丫環是我從蕭家帶來的,跟了我多年,我也慣了,此外也不必再打發人來。”
少年輕輕一笑,反而上前一步,低頭問道:“夫人的腿疾有多久了?是為的什麽原因,可有查清?”
一句不相幹的話,女子不禁再次擡頭看着從容微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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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的病,治過幾次,始終不見好,也就算了。”女子淡淡答道。
“所以,恐怕這件事還不能答應夫人。過些日子我便差人到各地走訪,看看有沒有醫治之方。”
少年臉上溫和的微笑仿佛是個陷阱,女子不禁輕輕冷笑。
“歐陽公子何必麻煩,我早已慣了。”
話音未落,左手已被少年捉在手心,之見少年漸漸隐去笑容,盯着自己喚了一聲:“蕭羽。”
女子心裏一震。
“蕭羽,你我結為夫婦,縱然你可以瞧不起我歐陽書,也可以看不起我歐陽家,但你既然來,就是我歐陽書的妻子,不是來做客的。你是我夫人,這個家就有一半是你的,今後你想要去哪裏,想要做什麽,都不必分一個彼此。”
女子微微苦笑,反問道:“三家百餘年中,不曾與外人聯姻,你歐陽家卻可以,你知道這是為什麽?”
“……晚輩承蒙蕭家厚愛……”
女子搖頭打斷道:“只不過是因為我天生殘疾,不能嫁到另外兩家罷了。”
少年只有聽着,手卻穩穩握住女子的手,指尖傳來的溫暖讓女子微微一顫。
“所以,我嫁給你,也不過就是一個名義,你歐陽家也好,蕭家也好,都與我無關。”女子頓了一頓,仍是冷冷道:“今後你要再納妾也好,也都與我沒有幹系。我蕭家給你這個面子,換你歐陽家養我一個人,兩下也就平了,你對蕭家是忠心還是利用,又與我有什麽相幹?”
“蕭羽……你以為,我娶你是為了……?”少年的聲音沉穩而溫和,讓人忍不住想要相信。
女子冷笑,側頭看着四面血紅的燈燭,像是包藏在溫暖裏的凄絕。
“難不成是你真心想娶我麽?如今江山傾危,以你的才華,還怕沒有機會麽?”
少年苦笑:“若定要我說實話,從前我确實不想。”
女子難得地正眼看他,為了這句難得的實話。
“但是現在我卻是真心的慶幸,慶幸能娶到你,更是慶幸你如今已是我妻子,而不是,蕭家的小姐了。”
少年眼中仿佛是一瞬間露出的光華,讓女子不禁覺得心裏都空了一下。就像是大千世界,在窗中乍現的一角。
那種笑容,幾乎就是君臨天下。
女子一瞬間失神,才發覺自己其實從來都不了解這個孩子,從來都沒有想到他究竟有多大的野心。如果,如今親眼見到的這個人才是真正的他,那他的野心,又怎麽可能像自己曾經猜測的那樣簡單……
少年只是彎起嘴角無聲地笑,忽然上前一步,俯身吻在女子額上。
将女子僵硬的身體攬到懷中,少年只是低不可聞地嘆息。
“只是,我歐陽書恐怕要負你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