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傳:此去忘歸
昏暗的燈下,少年仍坐在案前沉思。這樣的寂靜,這樣的昏暗,這樣的漫長,這樣的短暫。少年會想到那個一直在世界的陰影裏沉默的老人,在一千年的光陰裏,都沉思出了什麽?有沒有,終于把自己一直都看不透參破?
寂靜是這樣一種魔力,山河萬裏,都大不過面前這一方書案,日月星辰,都比不過眼中這一盞殘燈,人生百載,都長不過夜裏這一聲嘆息。
如果換作自己,是那個在幽暗的閣樓裏守着一千年的孤獨,看着天翻地覆,都不過案頭落下的一粒灰塵,那又是什麽滋味?
少年忽然感到很悲傷,就像掃盡迷亂的光影,露出黑暗的底色,那悲傷,也就像最平常最自然的,等在沉默的盡頭。少年霍然起身,走到窗前,衣袂帶起的風掃落了案頭的一柄紙扇,落在地板上發出一聲輕響。門外很快響起老仆人的問聲:“少爺?您還沒有睡下麽?”
少年稍稍皺眉,沒有答話。
“少爺,柳姑娘已經在外面等了很久了,您……?”
少年微微一怔,繼而苦笑:“她來做什麽?你們又是誰把柳弦也……”
“是我自己要來的。”女子一聲利落地打斷,推門而入:“話說得如此清楚,想來你也沒有睡。”
少年只有閉嘴。
柳弦自走到窗邊站下,一低頭撈起落在地上的紙扇,信手展開,扇面上只寫了四個字,字體清秀有力,果然字如其人,只是這四個字是玄文,女子并不認得。
少年自回到案邊落座,從容問道:“這回又是誰請你來的?直言吧。”
柳弦信口道:“最後該算到仇嶼頭上……嗯……?”話說出口才覺不對,不禁擡頭瞪着少年。少年自是大笑,自引壺添酒,先自己喝了一杯。
柳弦不禁洩氣,搖頭道:“你倒好胃口……除了此事,我本來也有事要說。”
少年點頭:“盡管直言。”
“蕭鳳山并不好相處。”柳弦說的格外生硬。
少年擡頭看着站在窗邊的人,示意她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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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如今朝廷的狀況和蕭家的野心,這一次,恐怕他們志在必得。只是……”柳弦微微皺眉,搖頭道:“只是時機還遠遠沒有成熟。”
少年不禁微笑。
“如今貴族地位雖然仍是難以動搖的,但新興貴族的支持對于三大家這個空架子,意義非同尋常,歐陽家雖然與蕭家實力懸殊,但想明哲保身,也不是做不到。如今蕭家的動靜早傳到容家和廣阖家,兩家一時姑息,絕不可能毫無動作,到最後鹿死誰手,還是未必,你歐陽家率先表态,恐怕便成了衆矢之的,到最後平白當了蕭家的墊腳石擋箭牌,又有何宜?”
少年依舊點頭微笑:“說的好,所以這就是你反對我兩家聯姻的理由?”
柳弦不禁皺眉:“你究竟做的什麽打算,就不能說來聽聽?”
少年挑了挑眉,微笑道:“嗯……不如你再說說,還有沒有什麽別的理由?”
“理由?……二百年來,不曾聽聞有新起的貴族敢與三大家族聯姻,你若是入贅也罷,偏偏又不肯,這一來一去,便是告訴天下人你歐陽家能與蕭家平起平坐,你說蕭家憑什麽給你這個面子?”
“還有呢?”
“蕭家的四小姐,我也是見過的,且不說天生殘疾,兩嫁被休,就說不能生育這一點,将來如何?何況容家廣阖家都不要的人,你歐陽家接過來,這不是挑明了和兩家過不去?只怕他們一旦動手,你歐陽家就首當其沖。”
“不錯,還有呢?”
“……你……”柳弦不禁啞然,“這些你也都想到了?”
少年從容點頭,只是微笑不答。
“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說了,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這個決定,究竟是為了什麽?”
少年出聲一笑:“柳弦,你問我這話,是為了蕭家問呢?還是為了我歐陽家問?抑或,是為了你自己?”
“那又如何?”
“如果是為了蕭家,我不會說,如果是為了歐陽家,我不必說。”
柳弦沉吟不語,只是隐隐皺眉。
“你回去吧,告訴他們也不用旁敲側擊地勸我了,你們擔心的,我何嘗沒有想過,只是人各有志,你們若是怕我連累了你們,盡管遠走高飛,我也不留。”
“如果……如果是為了我自己問呢?”柳弦終于咬牙。
少年淡淡一笑,反問道:“你愛過蕭鳳山麽?”
柳弦苦笑,搖了搖頭。
“我做的,也不過是和你一樣的事,只不過……”少年一笑,“只不過我想做的比你聰明些,如果要說我比你還要卑劣,那恐怕也就是因為我比你聰明。”
“你……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柳弦不禁反問。
“我想要什麽?你以為是什麽?獨善其身?歸隐田園?還是榮華富貴,流芳千古?”少年不禁苦笑:“你說的對,如今鹿死誰手,還不是定數,有可能是蕭家,有可能是另外兩家,也有可能……誰也不是。”
柳弦不由自主地眼皮一跳。
少年依舊安坐在案前,仿佛是在講着一件最乏味不過的事,連語氣裏都充滿疲憊,像是已垂垂老矣,全然沒有平日裏左右逢源的風華。如果說白日裏宴會上朝堂上的少年,像是環繞着光芒的星辰,那夜裏褪去光鮮的同一個人,便安靜得如同澗底的青石,變成了決然不同的人,可這兩個人之間卻又有些難以形容的相似,若不曾親見,一定不會相信,可如果真的看到,卻又不可能懷疑。
“你這是在自讨苦吃!……你以為,你以為就憑你一個人,就可以和二百年來與皇帝抗衡的三大家族競争?你也太不自量力了!”柳弦有一剎那幾乎忘了要說什麽,怔了半晌才回應過來,帶着不可遏制的憤怒。也許別人聽到這句話只是嗤之以鼻地一笑,可柳弦不同,見過少年的兩副面孔,柳弦不能不怕,她也不知道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人究竟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面孔,究竟有多少真正的能力,更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的野心。可他明明并不殘忍嗜殺,甚至也無心于榮華富貴,他可以在酒會上開懷暢飲千杯不醉,可以日日笙歌燈紅酒綠,可以永遠在人前僞裝着精致的笑容恭敬的言辭,但,就像眼前,坐在案邊的少年是如此的平靜,不禁讓人懷疑,那些所謂的尋歡作樂裏,究竟有幾分真心?
少年沒有反駁,也沒有贊同,只是淡淡笑笑,緩緩起身道:“夜深了,我也要休息了,請回吧。”
柳弦不禁瞪着少年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歐、陽、書,你、究、竟、要、做、什、麽?!”
少年已然起身,又回頭看着柳弦,忽然一笑。
“柳弦,你願意幫我麽?”
“究竟做什麽?”
少年沉吟了一下,神色鄭重起來道:“我看你根骨不錯,從明日起,你就按這箋中所寫,去找這位師傅,我等你三年,三年,等你學有所成再來找我,那時的你,才有可能真正幫上我。”
柳弦有些難以置信地接過少年順手遞來的紙箋,除非他見誰都用這個來打發,否則就一定是早有打算。難道他真能作為一個空前絕後的星師,把這一切都計劃好了?他要賭的這局棋裏,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角色?他要冒的風險,自己難道也會跟着發瘋?
少年卻似乎根本沒有給她考慮的機會,等柳弦一接過紙箋,便接下去道:“路還很遠,你也早些休息吧。宋老,帶柳弦姑娘下去休息吧。”
柳弦一直到被宋老引出老遠才反應過來,也只得作罷。心裏不禁自笑:這個時候趕自己去學什麽,豈非也是怕蕭家的人來了,好讓自己事先避讓?不過自己現在的樣子,恐怕就是過世的爹娘也認不出了。西洲,早就死了,死在西郊,死在火裏,死得盡人皆知,死在他歐陽書手裏……柳弦輕輕撫上臉上的面具,那張皮與自己的傷口粘連得很緊,早已不再隐隐作痛,而即使有什麽不起眼的破綻,也不會有人發現,因為這張皮實在是……慘不忍睹……仿佛被滾開的水燙傷,半張臉都是斑紅而凹凸不平,滿是猙獰的疤痕,人不就是如此,會發覺一個美人嘴角一點點沒塗勻的胭脂,都不會發現這樣一個醜陋而低微的仆人哪怕少了一只眼睛……不過柳弦并不介意,甚至沒有一點不愉快,一個人要是死過一次,能放下多少事?何況如今的自己,少了太多的提心吊膽勾心鬥角,反而要快活些。
既然如此,何不趁着這個機會,遠遠離開,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
柳弦微微駐足,展開方才接過的紙箋來看,上面這些是用俗文寫的一行字,開頭是一個為人熟知的地名,用俗語的發音該是“紮卡安”,意思即北方的曠野。後面是更為詳細的地名,想來要到了地方再慢慢打聽。而除了這一行俗文,箋上還有一行玄文。在鳳族,只有在朝為官的貴族的子弟才會研習玄文,多半用于祭祀或王命的頒布,平常的百姓根本不會懂,柳弦自然也不明白。
自然,也就不會知道,那行玄文的開頭,就是“忘歸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