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傳:此去忘歸
人影,喧嚣,燈火,寂靜。
少年府門前端立着,看面前人影紛紛,臉上僞裝着浮誇的笑容。
一年的孝期終了,安靜已久的宅院陷進一派熱鬧中,張燈結彩,像是慶祝一個重大的節日。但對于少年來說,只是個開頭。
從午後開始,陸陸續續有賓客入座,少年一直站在門口恭迎,幾句客套寒暄,但不意味着這些客人的重要,首席的座位,始終空着,漸漸有幾位高階的星師入座,卻也只是被仆人引到了次等的席位上,故作開懷地交談之餘,人們不禁都斜眼睨着仍舊空着的首席,猜測着以這個死了家主,只靠一個後輩撐起來的家族,能請來什麽尊貴的客人。
大堂的座位,漸漸滿起來,歌舞也開始上演,每張案前都呈上了瓜果與美酒,只是主人依舊沒有落座,首席的位置,也依舊空着。
天色,暗下來,大堂裏數千盞蒙了紅紙的燈,映照着一派通明與溫暖。外面的街道,在無人注意時,落滿了新冬的雪。少年依舊矗立在漸已無人的門口,不曾拂一下身上越積越厚的雪。長巷盡頭,依舊毫無動靜。
“少爺,客人們都入座了,咱也回吧?”
“看來他蕭家是不會來了,別等了。”
“人家仗着自己是舊族,不把咱們放在眼裏,等也等不來了,何必呢。”
“少爺,你再這麽等下去,身子也要受不住啦!”
仆人們雜七雜八地低聲勸着,少年只是默默站着,臉上,挂着仿佛是凍結的微笑。漆黑的夜裏,燈火之外,只有雪花默默地飄着。
“蕭家既然答應了今夜,那就等到五更吧。”少年終于輕聲嘆了口氣,止住下人們不斷的規勸。鬓上,眉上,沾了雪,都不曾融化,就連眼睫上也積着雪,不能眨眼,生怕便會凍住。
“可是……客人們也都等着……”
少年沒有再說話,仆人只好退下去打點,剩下幾個貼人的侍衛,陪着主子在這片冰天雪地中伫立。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終于響起了車馬的嘈雜聲。
“你說那小子還在等着呢?”異常華麗的馬車裏,一只白胖的手撩起車簾的一角,好像生怕風雪有一點吹進了車內。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帶着點自得也帶着點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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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主子還沒有到,他當然不敢怠慢。”車外騎馬的侍衛連忙答應。
“哼,走,看看去。”手的主人有些得意地撂下了簾子。車裏,被主人抱在懷中的女子适時地說道:“聽說是個什麽歐陽家的晚輩?咱們蕭家肯賞光,真是給了他們天大的面子呢。往前,咱們幾時交往過這些新起的奴才。”
車中正志得意滿的,正是如今最有權勢的蕭家的少爺,巽國公蕭海晏就這麽一個嫡出的兒子,眼下的氣焰,真也不啻于那個年少繼位的白癡皇帝。若非還有容家、廣阖家兩家大族的牽制,便是把那傀儡皇帝拉下來換了位子,也是早晚的事。
蕭鳳山故作高深地笑笑,搖頭道:“你們婦人懂什麽,如今天下不定,正是用人之際,要牽制容家廣阖家的氣焰,還真得用得上這些新人,咱們蕭家姑且賞他個面子,也讓天下人看看咱們的氣度,不愁他們不來效力。”
“怪不得少爺您肯屈尊來這個鬼地方呢。”懷裏的女子笑了一聲,“由不得老爺常常誇少爺目光長遠,哪裏是我們想得到的。”
蕭鳳山滿意地靠在車裏,仿佛真的已經有了足以廢立的大權,天下都已在掌握之中。三百年的老牌貴族,到了這一代,更是權焰滔天,似乎正是為了成全這個帝座的夢,當今的皇帝昏昏噩噩不能理事,大權多半都落入近臣手中,而這些近臣也多半是自己人,豈非天賜良機?名字中帶着的一個鳳字,足以見得蕭海晏對這個兒子的期望和野心。
本也只隔了很近,車馬很快停到了歐陽家門前,等了許久的少年,親自上前為這位貴客挑起車簾。雙手在胸前交疊成禮,自己屈膝跪在雪中,行的,是最尊貴的禮節。按說,這種禮節只對君王或主人才用,少年這一拜,便既是恭維了客人的身份,也承認了自己的地位。歐陽家也是新起的貴族,況且少年也是朝廷的星師,這個禮節,連少年的奴仆都不禁一怔。
然而車裏的人,只是熟視無睹地攬過懷中嬌豔的美人,扶着自己侍衛的手望門裏走去。叩首的大禮,理應由主人攙起才算畢禮,可是主人既然沒有要扶的意思,少年自然也沒有自己起身的道理。只有跪下去。
蕭鳳山身後,先是騎衛,再是步衛,繼而是擡着箱子的奴仆,一一從跪拜在地的少年面前走過,帶着些輕蔑的嗤笑,一步一步,把少年的尊嚴狠狠踐踏。
那個跪伏在地的身形都不禁有些顫抖。
一直到走在最後的車夫,向少年伸出手來:“歐陽少爺,起來吧,人都走了。”
少年應聲緩緩起身,雖然有着因為在寒雪裏久久伫立而帶來的虛弱,臉上卻仍然溫和地笑着,向趕車的老人鄭重地點了點頭。
等在旁邊的下人連忙上前扶過自家的主子,卻被少年輕輕推卻。跟着進了大堂,看到的又是戲劇性的一幕。
蕭家的少爺早已在當中最高的位子上落座,趾高氣昂地打量着張燈結彩的大堂,略有些不滿地搖了搖頭,蕭家跟來的奴仆馬上會意地上山,撤掉原本布置的席案,擡出從箱子中帶來的坐具。當真是珠光寶氣,便是皇家也沒有這般氣派,一擡出來,便襯得滿室黯然失色。撤掉了案席,仆人又馬上奉上自家帶來的酒水佳肴,竟是全然不碰歐陽家一點東西。
即使是天子,可也欺人太甚了。
堂中的舞女早已知趣地退了下去,滿座賓客都屏氣吞聲,不敢冒犯,卻也都暗暗地把目光投向這裏的主人,身上還滿是濕淋淋的雪水的少年。
沒有一點破綻,少年從容地走上前來,按禮節為賓客一一介紹,只為招待不周抱了聲歉,便讓歌女再度上場,也為衆賓客奉上主餐,逐一敬了酒,卻沒有歸坐到主人的位置上,反而是命人加了席案,坐在了蕭家下座。
滿座賓客不禁響起一絲竊竊私語。
依舊鎮靜的只有兩個人。上座的蕭鳳山,下座的少年。
繼而響起的舞樂,掩蓋了尴尬的沉默,也讓氣氛緩和下來。
蕭鳳山忽然大笑。
“歐陽……書?”伸手指着少年,蕭家的少爺似乎也記不清這個無名小輩的名字。在看到少年微笑點頭後,接着以一種并不客氣的語氣說了些門面話:“聽聞令尊不幸早逝,本王也不勝悲痛,如今國家正值用人之際,多虧歐陽少爺子承父業,擔此重任啊。”
少年欠身答道:“承蒙王爺厚愛,讓晚輩以淺薄之能,屍居高位,不勝惶恐。”
蕭鳳山也不推辭,淡淡問道:“唔,你多大了?”
“年整二十。”
“不愧是年少有為啊。”
“慚愧,聽聞安瑜王十六歲便能征戰沙場,平定叛亂,晚輩不過托先人遺福,哪裏能比。”這安瑜王正是蕭鳳山的封號,他早年靠着家中安排,記了幾筆戰功,正是平生得意之事,聽着歐陽書以此推崇,自然心下得意,故意擺手不提。暗自打量着少年,卻也順眼了很多。
又看了一陣歌舞,蕭鳳山忽側頭道:“歐陽書,你這只是讓我們看些歌舞,也好生無趣,本王聽說歐陽家有個後生頗善劍術,是你不是?”
少年不禁一怔,點頭道“若說是歐陽家,想來也只有晚輩一人。”
“那好的很,不如你來為我們舞一段,也當助興如何?”
幾時有過讓貴族來做舞女助興的道理?少年不禁僵了一下,卻很快答道:“王爺有命,晚輩敢不聽從,只是晚輩愧無實能,獻醜了。”
言畢起身,從容離開大堂去更衣,蕭鳳山不禁滿意一笑。諸位賓客卻都不禁失色,唯恐這王爺再鬧出什麽亂子來,更有人覺得不對,只想找個機會早些脫身,別被牽扯到什麽。
少年一出大堂,仆人便圍了上來。“少爺,這個安瑜王實在是欺人太甚了,您也不能……”
少年微微皺眉,示意下人住口,自苦笑道:“無妨,且由他罷……替我更衣。”
“少爺你這是何苦?……”
少年只是默默搖頭,沒再說什麽。
燭影,微微一抖。安瑜王的目光才挪上适才抖動的燭火,又向上挪,便看到從容步入的少年。
方才被雪水濡濕的長發此刻整齊地梳起,寬而飄逸的抹額利落地系好鬓發,一身簡短的劍服,裝扮與普通的劍士無異,全然沒有一絲貴族的慵懶華貴。
當安瑜王看着少年時,少年的目光也正對着他。沒有驚恐也沒有怨憤,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平靜地對上蕭家少爺的打量,低頭行禮。
堂中的歌舞已适時地散去,少年走到廳堂正中,穩穩出劍,起勢,使的是最平常的一套仙鶴舞,也是劍士最常用的表演的劍法,一套劍法,滴水不漏,完美地完成整套動作,少年便翩然收了劍,躬身行禮。
全場只有肅靜,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該不該叫好。
只有蕭鳳山,緩緩開始拍手,一下,一下。
少年只有笑,笑意愈深,向着上座的安瑜王緩緩走去,走到近前,再度躬身行禮。
王爺懷中的女子不禁微微向後一躲。
少年擡眼,剛好碰上女子躲閃的目光。只是一剎那,少年明亮的目光仿佛一根針,在女子心上輕輕一刺。
看在眼裏的,只有安瑜王。
“歐陽公子果然是文武雙全,劍術如此好的星師,本王還是頭一回見啊。”
“晚輩慚愧。”
安瑜王輕輕一笑,微點了點頭,身後待命的奴仆馬上會意,捧着托盤走上前來,遞到少年面前。盤中,一塊方方正正的銀牌,上面刻着蕭氏獨有的徽記。
少年故作驚喜,再拜行大禮,才雙手接過銀牌。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本王就先回府了,諸位,告辭了。”
安瑜王說着便起身,侍從皆相随而起,那一套坐具杯盤馬上又原樣撤去,便如此又大張旗鼓地離開,少年自然恭送。
門口,少年再欠身為蕭鳳山拉起轎簾,蕭鳳山從容登車,卻忽然轉頭向身邊一直低頭不語的女子道:“你就留下來吧?”
言語之中不免幾分厭惡譏諷。那女子自然一怔,有幾分難以置信地問道:“少爺……?”
馬車卻已調轉方向,揚長而去。只剩下女子穿着單薄的衣服,在雪中顫抖。
少年只是面無表情地目送車馬離去,轉身回府。
“少……少爺?這個……?”身後的仆人看着雪中呆立的女子不禁頭大。
少年腳步略略一滞,回頭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先帶下去吧,明日一早,西郊外處死。”
“少……少爺?!”
少年擺了擺手,已快步離開。
送走所有賓客,天色也已冥冥亮了。
“少爺,這個女子……畢竟是安瑜王的人,我們擅作主張,恐怕……?”
少年搖頭,微微苦笑道:“王爺把這個題抛給我,我也別無選擇。拖去殺了吧。”說着一頓,又道:“以我歐陽家的名義,用送魂鈴開路。”送魂鈴乃是貴族王侯殺人時專用開路的敲鈴,如此一來,表示告示全城要殺此人了。
“可是……少爺……”家臣似乎還想要争取一下,畢竟是條人命,怎可如此輕易?
“照我說的辦吧……好了,我也累了。”少年打斷話頭,轉身回到自己房中,掩起門來。
家臣只有苦着臉下去安排。
西郊,荒無人煙的山谷中燃起烈火。依照鳳族的禮節,死人都要以火化身,而行刑,便是将人鎖在火中,活活燒死。如今,火已燒起來了。
女子只有嘆息,心中反而很平靜。半夜時間,早已将此中利害想通,也怨不得別人。
然而等了許久,卻不見人來将自己推入火中,反而是押送自己來的人都悄悄退開了。
身後,忽然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女子轉頭,看到的便是昨日宴會上的少年。
少年手中,是一柄利刃,直到它無聲地劃開自己的肌膚,女子才知道它有多鋒利。一刀,劃來女子左臉的面頰,鮮血緩緩滲出,流下。
少年只是微笑。仿佛有魔力地微笑。
“你叫什麽名字?”
“西洲。”
少年拿出面具,輕輕覆在女子臉上,酷似人皮的面具,馬上覆蓋住臉上的傷口,将女子變作另一個人。
“今天以後,你就不叫西洲。叫……柳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