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門前的青松亭亭如蓋,昨夜剛下過雪,松針上的積雪随着風的拂動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就會滑落。
楚弈擡首看着前方的青松,半晌,突然往後退了兩步。下一刻,青松上的積雪“噗”的輕微一聲滑落到地上,引起整顆樹上的積雪都是一顫,随即紛紛滑落下來。
心裏陡然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楚弈微微蹙眉,還沒來得及細細思量些什麽,身後便響起一個聲音:“主子,該喝藥了。”
楚弈淡淡點頭,回身接過藥碗,目光在身前姿态謙卑的隐衛身上滑過,将湯藥一飲而盡,開了口:“出了何事?”
“祁深的人順着上次不小心落下的線索尋了上來,若是再不離開此處,恐怕今晚便會被尋上來。”
楚弈點點頭,不置可否,看看面前隐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淡淡問:“即刻離開。還有什麽事情?”
隐衛小心地瞄了眼他的臉色,聲音放低:“東宮裏的暗線來報,蘇小姐似乎出了什麽事,已經有三日閉門不出了。”
楚弈眉頭一蹙,心中的不安感愈濃。
這是出了什麽事,能讓蘇十一那閑不住關不住的丫頭自閉在屋三日?
難道……祁深心急到了不顧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一股腦地将所有事情全部講給了她聽?
還沒琢磨出個一二三來,院外突然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隐衛的臉色一變,快步走到楚弈身前護住他,警惕地盯着院門。
那整齊的腳步聲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沒有哪一邊弱上一些或是亂上一些。隐約還有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聲與兵甲相擊的輕微咔嚓聲,卻更顯得四周寂靜。
能在祁淵有這陣勢,還尋到這裏來的,只可能是祁深的人。
“主子,請您先撤離,屬下殿後。”
楚弈負手,冷靜地聽着迫入耳膜的聲音,輕輕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默然一笑:“不必了。”
隐衛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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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裏有油的味道,還有弩|箭的聲音。”
楚弈淡淡說完,不顧隐衛瞬間慘白的臉色,折身走向房間,“進來。”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的瞬間,弩|箭軋軋的聲音響起,下一刻,一支支攜着火焰的火箭呼呼地掠入積滿小雪的院子。
刺啦啦的聲音不絕于耳,白色的霧氣騰騰而起,将小院籠罩在一片霧海之中,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
火弩|箭毫不停歇地繼續向前撲射着,不到半刻鐘,屋子突然燃起了火焰,從一星一點到遍染整片,幾乎是瞬息間的事情。
院外訓練有素的士兵們繼續拉弓射箭,将油傾倒過去,火勢頓時更猛,嘩地映亮了半邊天空,也将近前的孫盈的臉,映得有些發紅。
事情順利得有些出乎意料。
孫盈大皺眉頭,狐疑地掃視着前方的火海。這地方是楚弈在祁淵的暗線據點之一,探子也查過,地下沒有地道。
按理說這場火已經将楚弈燒死了,可是這麽容易就得手,他心裏……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或許是一直都顯得強大無比的對手簡簡單單死在自己手上,覺得有點不真實?
孫盈琢磨了一會兒,掉過頭,自嘲一笑。
也許是吧。
手中的梅花木杈被攥得太緊,緊得在手上印出了隐約的花邊。微微閉上眼,似乎能嗅到一股清新的梅香,若有若無,萦繞在四周。
蘇十一的手不由松了松,生怕再加一分力氣,就會将手中的東西折斷。
她睜開眼,泛紅的眸子裏滿是疲憊與厭棄。
所有人都知道的東西,她現在才知道。
所以,蘇拾和楚弈達成某種協議,離開蘇府,是為了保護她。
楊氏厭惡她,是因為她非蘇家血脈,還可能招致蘇府受難。之所以忍耐她,則是因為蘇行雲的關系。
而楚弈……楚弈,大概,也不過是因為,昭帝同趙均的那道口頭之約罷了。
真是可笑又可憐。
她的娘親被污辱,被挂屍南牆。她的爹爹被逼謀逆,被冷箭暗傷而亡。那本秘史上,清晰的一句“蘇行雲誅趙均”,塗抹了朱砂般,紅得也将她的眼睛染得通紅。
養父蘇行雲殺了親生父親趙均?
親生老爹和楚弈老爹有深仇大恨,蘇行雲有可能迫害過楚弈?
她和楚弈是有血仇的仇敵?
腦子裏似乎有一根線,扯着更深處的地方,突突的疼得厲害。蘇十一無力地捂住臉,重新躺倒回床上。
這幾日,她心裏煩得厲害,想了很多事情,以前故意忽略的,無意間忽略的,深刻在心的,還有更多更多。煩心了,就閉上眼睛睡覺,等醒了再繼續想,煩了又繼續睡。
虧她還信誓旦旦的說什麽不敢直面真相的人都是懦夫,她本來就是懦夫。
可是不能一直這樣逃避下去。如果可以,蘇十一簡直想聽孫盈的話,安安心心地留在東宮,不去面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實。
其實留在這兒也挺好,有吃有住有覺睡……只要不叫祁深舅舅,不叫孫盈叔叔。
迷迷糊糊想着,蘇十一攥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間,門被人推開,有人帶着一身風雪走了進來,站在床邊看着她,低低叫了聲:“十一。”
她迷糊地“嗯”了一聲,翻過身繼續睡。
夢裏難得不是那片冰天雪地的戰場,而是暖融融的房間,有婦人溫和的話語,有男子爽朗的笑聲。視線從窗子邊探出,可以看到檐角在風中打轉的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難怪有人願意醉死夢鄉,那裏可以逃避世間一切苦難,只是,永遠只是虛幻。
再醒來時天已經微黑,屋裏的熏香已經燒盡,餘香袅袅。睡得太久了,身子反而有些發冷,蘇十一忍不住往被子裏更深處靠了靠,突然發現有異,目光一轉,盯着倚在床邊的男子默然不語。
對方也在看着她,那眼神裏竟還有些溫柔和慈愛。
蘇十一驚,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睡得有些蒙的大腦頓時清醒不少。她擡眼,毫不客氣地打量着前面的人。而立之年的模樣,面容冷峻,有三分眼熟。
往後面蹭了蹭,她裹着被子靠到牆上,遲疑地開口:“……你是?”
男子眼睛一亮,笑道:“你可以叫我舅舅。”
“我哪來的那麽多舅舅?”蘇十一不耐地皺皺眉頭,嫌棄地看看他,“如果沒什麽事就請出去吧,姑娘我還要睡覺。一個大男人待在個黃花閨女的房間,也不害臊。”
最後那句話小小聲的,耳力不好還聽不見。
男子莞爾一笑:“一個小姑娘待在陌生男人的府裏,竟還睡得昏天暗地的,也不害臊。”
蘇十一一噎,立刻反應過來,冷笑:“我睡在我舅舅家,怎麽了,閣下有意見?”
男子默然了一下,悠悠道:“好巧,你舅舅喚我一聲大哥。”
蘇十一:“……”
這特麽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舅舅。
“我怎麽瞅着你有些面善?”盯了他一會兒,蘇十一狐疑地歪着頭,腦子裏模糊的有點印象,卻又思索不出來。
男子溫和地笑着,看她的眼神帶着歉意:“你應當在蘇家宗祠見過我。”邊說着,他從腰間摘下一面面具,往臉上一戴。
蘇十一恍然:“是你!”
這個自稱她舅舅的人就是在宗祠裏自稱她舅舅的人……看樣子,應當就是舅舅了。
“十一,我同你娘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我是你的親舅舅。”男子微微一頓,伸手來想撫摸一下她的頭,卻又忍住,收回了手。
“舅舅?”蘇十一低低呢喃了一聲,眼神陰郁下來,“……那,那本秘史上的一切,都屬實?”
“屬實。”男子冷笑,“當年你娘親被指定和親時,我便勸阻過她,我同她雖是廢後子女,但父皇想要強迫她和親,也得問問我娘家的勢力答應不答應,可惜她就是死心眼。”
“那,我……娘是奸細?”
男子側過頭,默然了一會兒,再開口時,帶了些哽咽:“她和親去大衍,只是為了謀求安定。當年諸王叛亂,若是大衍進攻,祁淵定會土崩瓦解。”
蘇十一頭疼:“怎麽越說越亂了。”
“陷害你爹和你娘的人,你一定要知道。”男子有些激動地抓住蘇十一的肩膀,“我在大衍潛伏多年,查出了那人。”
“他姓寧!”
蘇十一腦子嗡的一聲炸了,啪地一聲拍開他的手,觸電似的猛然向後一縮:“寧安?!”
朝廷之中,姓寧的大臣也只有寧安一人了。
楚弈也就罷了,怎麽連寧策家的老爹也出來湊熱鬧?
“當年大衍建國,寧安貪污國庫百萬兩白銀,被你爹察覺。”男子沒有說完,定定的看着蘇十一,眼神沉肅認真,帶着幾分期待,“十一,舅舅不指望你能去複仇,你大哥同楚弈達成協議扳倒寧安,只差最後一步,楚弈也被誅殺……”
你說什麽?
蘇十一腦子發懵,怔怔看着男子,蠕動着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男子還在激動地說着:“……等你大哥回來,你們就可以回到祁淵,離開大衍那藏污納垢之處!”
“你說楚弈……怎麽了?”
蘇十一垂着眸子,聲音顫抖。
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男子負手,臉色有些冷下來:“從一開始,我們便勸你同楚弈遠一些,你同他是仇敵。”
“他怎麽了!”
蘇十一的聲音陡然拔高,甚至有些尖銳。男子被她吼得愣了愣,才悻悻道:“今日早晨,孫盈帶領衛隊找到了楚弈藏身之處,放了一把火,将他同屋子燒得幹淨,火滅後找出兩具焦屍……”
“十一,你去哪裏!”
他話音未落,蘇十一猛地從床上躍起,原本就是和衣而睡,也不顧及什麽,穿上靴子便奔向門外。
“蘇十一,他是你的仇人!”
蘇十一腳步一頓,置若罔聞,低下頭繼續走。
“楚弈已死,十一,你又能做些什麽?”
“舅舅。”蘇十一打開門,被風吹得瑟瑟發抖,“你不知道的……”
楚弈不會死的,只要去雪山下就能等到他。
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