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雪花紛落,東宮四處銀裝素裹。
蘇十一不由打了個冷戰。出來得急了,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服,現在她的手腳幾乎凍僵。
不過沒有回頭的餘地。
哈了口熱氣暖暖手,蘇十一想,她現在應該飛赴到雪山下去等楚弈,至于什麽深仇大恨,那些東西……見了面,是殺是饒,看她的心情。
然而現實每每都是骨感得絕世傾城的。
還沒走到東宮大門前,蘇十一突然感覺不對,擡頭一看,便看到前方一身黑衣顯眼無比的祁深,抱着手攔在前方,望她的眼神淡淡的,沒什麽情緒,看不出喜怒。
蘇十一不動聲色地退後兩步,擠出個笑容:“……祁……舅舅。”
祁深依舊面無表情,點了點頭,吐出一個字:“綁。”
侯在四下的護衛立刻齊齊而上,兩指粗細的麻繩将蘇十一綁了個結實。
蘇十一大怒,張口欲罵,一直在旁邊悠悠滾着雪團的孫盈挑眉一笑,将白白的雪團一把塞進她的嘴裏。
你大爺!
祁深搖搖頭,走過去提起蘇十一,折回原路,不過一會兒就回到蘇十一的房間,将她往床上一扔,便靠在門邊不說話了。
孫盈跟在祁深旁邊,不知道從哪兒摸出把扇子,輕輕搖了搖,背後是紛紛揚揚的大雪,那場景看着實在是有些**。
他眯着一雙細長的眼,笑得像只狐貍:“東宮豈是你想走就走的地方。”
心裏憋了口惡氣,蘇十一冷冷地剜了他一眼,閉上眼睛,忍住撲上去咬下他一塊肉的沖動。
祁深淡淡暼了孫盈一眼,目光滑到一旁臉色沉郁的男子身上,低聲道:“大哥,你操之過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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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她受的刺激就挺大的了,讓她靜靜思考一下,再開導開導便好。不管不顧地再刺激一下,她還不得發瘋?
祁晚的臉色更黯,臉上有愧疚之色,別過頭默然不語。
暗中護着蘇十一多年,他無數次想跳出來讓她叫一聲舅舅,如今終于能直面自己的小侄女了,他自然很激動,差點就忘了分寸。
“你要去尋楚弈便去,我不攔你。”祁深的目光轉向蘇十一,負手冷淡的說了一句,“不過,在此之前,你得配合我将紅線之毒拔除。”
蘇十一“呸”地吐掉差不多融化盡的雪團,大着舌頭“哦”了一聲,顯得乖順了許多。
将這雪團吃得七七八八,透心涼的同時也讓她反應了過來。
身上餘毒未清,還穿着薄薄的衣裳跑出去,在這冰天雪地的祁淵,別說是去雪山下等楚弈,恐怕走到半路,不是毒發身亡就是凍死路邊。
“十一……”祁晚猶豫着低喚了一聲,心裏還是很不贊同她去找楚弈。
“舅舅,這同楚弈沒有關系。”蘇十一平靜地直視他,“你們對他都有偏見,可是對我來說,楚弈就是楚弈,僅此而已。”
她現在對楚弈,只有看待他本身的目光,其他的,暫時沒有摻雜。
至于前一輩的仇怨,見面了再說清楚。她好歹也是受過開明的教育的人,不至于要死要活地去報仇。
這回,不容許他再糊弄過去了。
拔除紅線的過程不再悠哉悠哉了。
前期拔除紅線之毒時,祁深考慮到蘇十一中毒已深,又見她怕痛,便用見效比較緩慢,但是溫和治本的藥。幾種藥效中和,導致蘇十一頻頻犯困,卻沒嘗到什麽苦頭。
現在則不同,蘇十一急着去尋楚弈,祁深被她騷擾得煩了,幹脆就加大了藥劑用量,換了藥性較為猛烈的配合,拔除紅線的過程頓時就痛苦起來了。
每日喝完藥,一進入溫泉,右臂就像是落進了燒得滾沸的油鍋裏,灼痛得似乎下一刻就會齊齊斷掉。
蘇十一叫苦不疊,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悠哉悠哉地在水裏狗刨玩耍,整個過程都在咬牙堅持,冷汗熱汗齊齊滾落,每日都像在打仗般,随時繃緊了神經,累得不行。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右臂上那條紅線已經縮到只有小指粗細,跳動的幅度幾乎看不見,鮮紅的顏色也在漸漸淡去,幾乎消失。
孫盈也時不時來逗弄蘇十一一番,抓緊每個時機灌輸“大衍那種地方有什麽好的回祁淵吧”的精神給她。
在提着掃帚将孫盈掃出東宮之前,蘇十一的耳根都不能清淨,而且還有另一個舅舅。
祁晚自上次後,也随着孫盈時時來找她談話,大概是想拉近拉近叔侄間的關系,卻又有些不善言辭,繞來繞去,多半都是在講以前的事情。
蘇十一努力平穩了心态,将那本幾乎被她踩爛的《大衍秘史》仔細地看了一遍,發現沒什麽感興趣的內容後,便仔細聽起祁晚說曾經趙均同她娘親祁婉的故事。
其實說來,也沒什麽的。沒有那些情人間的風花雪月,驚心動魄。
祁婉同趙均的婚姻,原本就只是兩國聯姻。雖然沒有感情,不過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日子久了些,便多了一份沉澱在心裏,彌足珍貴的感情。
蘇十一歪頭沉思,很多遺落在記憶角落裏的碎片隐約被想起。她的記憶裏似乎有個溫柔的美婦人,每夜都會抱着她,輕輕哼唱柔和的安眠曲調,哄她入睡。
再渺遠些,她模糊的記得似乎有個小男孩抱着她,小心翼翼地親了她一下。
送走祁晚後,蘇十一沉思良久,恍然大悟。
很久之前,楚弈曾對她說過,“你生來就是為了嫁給我的”。
原來,這話不是開玩笑的
她好像真的是生來就要嫁給他的。
藥王谷在祁淵的地位很特殊,有三個原因。
其一,是它的地理位置,必須得翻越一座高大的雪山,才能找到藥王谷。
其二,據說藥王谷裏的藥王,同祁淵皇室有點關系。每年太子都會帶着一些東西入谷,出谷時多半有些狼狽。
其三,一般人,即使中毒至深或是得了絕症,也很少有去雪山尋找藥王谷求醫的。
基于第二個原因,祁淵曾有無數大臣前赴後繼,裝病尋醫,尋到雪山之上。
再基于第一個原因,那無數的大臣裏有一小撮悲壯地永久埋葬于雪山之中。另一小撮不是昏迷被擡離了雪山,就是走到雪山下看一眼就機智離開。
所以這造成了沒什麽人敢去藥王谷求醫的現象。
畢竟求醫是為了保命,去了那雪山可能還沒保上一命,就先一命嗚呼了。
再厲害的藥王,也不能醫活一個死人不是?
蘇十一聽完路人的介紹,心裏大概有了底,翻身上馬,伏在馬背上繼續趕路。
三日前,紅線被徹底拔除,她将自己裹成一個球,避開祁晚和孫盈,偷了東宮馬廄裏的一匹好馬,快馬加鞭地趕向藥王谷。
雖然不知道楚弈是否先到了雪山,或者說……是否會來。
迎着撲面而來的風雪,蘇十一縮了縮脖子,有些恍惚。她一直堅信着,楚弈那個人,不會那麽容易死。
前方不遠處就是藥王谷前的雪山,蘇十一回過神,抹了把臉上的細碎雪花,眯起眼睛擡眸一看,終于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人對藥王谷望而卻步。
這他奶奶的未免也太容易雪崩了點吧?
要翻越這樣高聳又積雪深厚的雪山,難度系數不是一般的大好嗎!很容易死人好嗎!
“難怪他沒有阻止我來這裏……”
思及祁深這兩日的淡定從容,蘇十一心裏憋屈。這天寒地凍的,又有雪山橫阻,祁深那厮定然覺得她會知難而退,不再等待不知何時會來的楚弈了吧?
偏就不讓他得逞!
蘇十一堅定了等楚弈的念頭,跳下馬,四處望了望,琢磨起來。
祁淵人戶稀少,尤其是在這麽偏僻的地方,更難找到人家戶。這麽冷的天,如果不找到躲雪的地方,真的會被活活凍死的。
不過,既然此前楚弈就囑咐了讓她來這裏等,就不會考慮不到這點,附近應該會有避寒的地方。
想通了這點,蘇十一牽着馬兒随意找了個方向走去,不過一會兒,便看到不遠處有個小村子。此時天色有些昏暗,從這裏看去,能看到小村裏燈光朦胧,有人家在。
蘇十一大喜過望,連忙拉着馬兒跑過去,瞅準村頭一家亮着燈火的人家戶敲了敲門,半晌,門內響起個蒼老的聲音:“誰啊,誰啊?”
蘇十一很想答一句“我啊,我啊”……
忍住這種突然冒出來的惡趣味,蘇十一輕咳一聲,低聲回答:“過路的旅人,求住一宿。”
裏面沉默片刻後,門被緩緩拉開,蘇十一被燈光晃了下眼睛,眯眼看了看,開門的是位老奶奶,老态龍鐘,看起來不會有什麽攻擊力,臉上的笑容很是和善:“小姑娘快進來吧,外面冷。”
蘇十一點點頭,剛要進門,回頭看看馬兒,猶豫了一下,又折回身,溫和地摸摸它的耳朵,湊到它的耳旁小小聲嘀咕道:“我知道皇家養的馬兒多少都會識點路……雖然路有點遠,不過你自個兒應該能找到路,回去吧。”
馬兒似乎聽懂她不負責任的話,不爽地噴出一口熱氣,甩甩尾巴,轉身揚了一蹄子,飛奔離去。
被揚了一臉雪的蘇十一額上青筋一蹦,忍了忍,沒有沖上去揍那司馬一頓,轉身走進了老人的屋子。
屋內不大,卻很幹淨整潔。有三間房,用簾子隔着,似乎是特地為過路人備的。刻滿了劃痕的桌上燃着一盞油燈,幽幽的燈火鋪開來,将小屋映得時暗時明。
被冷得僵住的臉被溫暖的氣息包圍,很快就恢複過來。蘇十一搓搓臉,有些局促地看向那老奶奶:“請問老人家,您是一個人住這兒嗎?”
老奶奶和善地點點頭,笑呵呵道:“常有旅人路過此處借住,小姑娘不必緊張。不過姑娘聽口音,似乎不是我祁淵國人?”
蘇十一琢磨了一瞬,思及前線兩國僵持,連忙道:“我同家兄來自附近的一個小國,哥哥來貴國行商。我纏着跟來,沒想到不小心分開了,幸得好此前哥哥吩咐過,若是分開了,就來這附近等他。”
老人“嗯”了一聲,低低咳着,似乎并不怎麽在意蘇十一來自哪兒,眯着眼睛看了她許久,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等人啊……那可就不知道要多久喽。小姑娘如果不嫌棄老婆子我這兒地小,盡管住在這兒。”
“如此便多謝老人家了,小女姓蘇。”蘇十一直覺這老人家有問題,想到曾經霜河一事,不由暗自警惕起來。
這回身邊可沒有個“墨公子”跟着,出門在外,萬事皆得小心。防人之心不可無。
“蘇姑娘可是餓了?”見蘇十一不說話,老人轉身向連通這間屋子的小隔間走去,佝偻着身子,低低咳嗽,“适才老婆子我煮了些野味,如果餓了,便吃些暖暖身子罷。”
蘇十一連忙跳起來,“不餓不餓,路上在驿站補足幹糧,都還沒吃完。就是連夜趕路,有些乏了。”
“啊。”老人停住步子,點點頭,指向一旁被簾子隔着的房間,“那蘇姑娘先歇息吧,老身去借一床棉被來,免得叫姑娘冷着。”
蘇十一感覺更加頭疼,分不清這究竟是單純的善意還是別有用心,只能硬着頭皮拒絕:“不必不必,我這人最不怕冷了,最不怕了……”
才怪。
掀開簾子走進房間,用油燈一照時,蘇十一才明白什麽叫悔青了腸子。
床上那床棉被未免也單薄得太過可憐,夏天蓋着恐怕都會嫌夜風冷,更何況是祁淵這惡劣天氣。
在東宮裏時,不愁吃穿不愁溫暖,屋裏的炭火随時有人添,香燼了有人續,紗帳羅幕,幾重絲綢棉被,她蓋着還有點嫌熱了。
太腐|敗了……太腐|敗了……
蘇十一腹诽着自己,理了理鋪,哀愁地看了看那床薄被子,幹脆地和衣而卧,将被子蓋上。床鋪冰涼冰涼,四周亦是寒氣逼人,她打了個哆嗦,閉上眼睛逼自己入睡。
這三日趕路确實也很累了,蘇十一無意識地縮成一團,抱着膝蓋昏昏欲睡時,耳邊響起一陣輕輕的簾子被拂開的聲音,随即是沉重的腳步聲。
意識瞬間清醒,她依舊閉着眼睛,手卻無聲無息地摸向腰間的匕首。
腳步聲停在她的床前,下一刻,身上一重。蘇十一驀地睜開眼,眸中冷意一閃即逝,等看清面前場景,頓時一臉愕然。
那老人抱着一床棉被,正顫顫巍巍地黑她蓋上,動作小心翼翼的,似乎怕吵醒了她。
喉間頓時有些哽咽難語,蘇十一張了張嘴,有些羞愧,卻又不敢開口,只好裝着睡着翻身,手一帶,将厚厚的棉被卷到了身上鋪着。
耳旁響起老人和善的笑聲,随即腳步聲漸遠,油燈也被擡了出去,小小的屋子裏陷入黑暗。
蘇十一睜開眼,眸中神色複雜難明。
她最近,雖然表情一派平靜,心裏卻已不知掀過多少重巨浪。
一件件始料未及的事情沖擊着她十幾年的觀念,無論是趙均,昭帝,祁晚,蘇拾,蘇行雲,寧安,還是……楚弈。
她一邊努力告誡自己不要多想,一邊卻又不知不覺地陷入了對身周一切的防備中,警惕得有些過了頭,簡直就是驚弓之鳥。
不能讓自己陷入心靈的牢籠。
蘇十一深吸一口氣,理了理被子,閉上眼睛。
屋外的老人在油燈下顫巍巍地摸出紙筆,慢慢悠悠地寫着什麽,半晌,輕輕吹了吹墨跡,将紙條塞到一旁關着的信鴿腿上的信筒裏,走出房門,将信鴿一扔。
同漫天白雪一般顏色的信鴿撲騰着翅膀,瞬息間遠去。
“唉……”老人杵着拐杖長長嘆息一聲,折回身,将屋門關上,隔住外面的風雪。
這一覺睡得比在東宮裏的任何一日都好。
被子裏被捂得暖洋洋的,蘇十一半睜着眼,迷糊地往被子裏蹭,不願意起床。細細一嗅,還能嗅到被子上有安魂靜氣的淡淡熏香氣息。
蘇十一滿意地蹭蹭棉被,重新閉上眼睛,正欲睡去,腦子裏遲鈍地轉動着,突然發覺不對。
熏香?!
這荒郊野嶺的,一個小小的村子,哪兒來的名貴熏香?!
猛地睜開眼睛,窗外已經映入了明晃晃的冷光,猝不及防下,她的眼睛被晃到,淚霧騰起,眼前的世界模糊不清起來,什麽都連成了一片。
床邊站立着個人,負手靜靜看着她。她淚眼模糊地看去,卻看不分明,未待她伸手擦擦淚花看清那是誰,那人已經俯下身來,伸出特意捂熱的手指,帶來一陣浮冰般的清香,輕輕替她拭去淚花。
“十一。”
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有些微的溫柔,些微的沙啞。
“一別多日,可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