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出了地牢,天色陰沉沉的,有細細的雪花飄零,落到臉上冰冰涼涼的。蘇十一拉了拉大氅,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
很嚴肅的布局,沒有一絲多餘,簡單又大氣。從牢內走到牢外,再走到長廊上,都沒有大衍皇宮裏那些精美的雕塑、線條流暢的飛檐與懸挂于其上的八角宮燈。
蘇十一隐約猜出了那個所謂的“主子”是誰,心裏一嘆,斜了眼與她并肩而行的孫盈,暗自提了提真氣。
果然,吃了那枚藥後,一旦運功,丹田就會脹|痛不已,真氣紋絲不動,手腳也都有些無力。
“到了。”孫盈沒有注意她的小動作,指了指前方的房間,側頭對蘇十一說了聲,便大步走過去,推門而入。
蘇十一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出乎意料的,原本以為進了房間就會溫暖起來,沒想到屋子裏也是冷冷清清的。
屋中除了幾個書架外,便只置放着幾張桌椅板凳。孫盈正站在唯一那張桌子前,聲音沉着的禀告着什麽。
“……楚弈不知所蹤,殿下是否要增派人手去搜查?”
蘇十一的心頓時懸了起來,緊張地盯着孫盈的背脊。
桌子前的人靜默了一下,開了口:“不必。”
那聲音有些微的沙啞,帶了股天生的清冷。卻又像是輕輕拂過枝頭樹葉的清風,讓人感覺很舒适。
孫盈沒有說什麽,側過身子,露出了他擋住的人,笑道:“殿下,人帶來了。”
那人擡眸清冷地看向蘇十一。
蘇十一頭痛地揉揉額角。
果然不出所料,是那位在霜河漁船上認識的墨公子。
聽孫盈這稱呼,看來他就是祁淵那位天資過人的太子祁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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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楚弈說,墨公子是他必須要殺的人。
“過來。”祁深表情清冷,并沒有蘇十一的不自在。
想到在斷崖上,這位“墨公子”曾放過她一馬,蘇十一躊躇半晌,還是走上前去,拱手道:“上回多謝墨公子放過。”
祁深淡淡地“哦”了一聲,伸手抓過她的手腕,就這樣在一旁笑意燦爛的孫盈眼前,給她把起脈。
知道紅線之毒是眼前這位弄出來的,蘇十一不敢亂動,任由他檢查。半晌,祁深睜開眼,掃了眼她的右臂,抿抿唇,平靜道:“脫了。”
“哈?”
“衣服脫了。”
蘇十一:“!”
臭流氓,你要幹嘛!
眉宇間多了一絲不耐煩,祁深的聲音略微冷下來,出聲解釋:“我要檢查一下紅線的蔓延程度。”
蘇十一猶豫了一下,轉頭去瞪孫盈。她可沒興趣讓不相幹的讨厭的又有仇的男人看她脫衣服。
孫盈一臉理解,笑着擺擺手,向祁深一拜,告辭離開。
等他出了門,蘇十一側頭,就聽到外頭他煞有其事地對護衛扯淡:“等會兒聽到裏面有什麽奇怪的聲音,別進去,壞了殿下興致。”
蘇十一和祁深齊齊臉色微黑。
蘇十一心裏打定了主意要找個天時地利人和全有的時間,将孫盈拖到暗巷裏狠狠揍一頓,暼了祁深一眼,有些不自在地伸手去解腰帶。
解到一半,她的動作頓住,面不改色地束回去。目光在桌上游移了一下,看到一把長劍,她的目光一亮,伸手去取劍,噌地一聲拔|出。
“好劍,好劍。”
祁深面色淡淡地聽着她的贊嘆,不置可否,眸光清冷地看着她拔|出了劍,似乎并不擔心她會暴起傷人。
蘇十一也确實不會。
吃了軟骨散,而且對手是武藝高強的“墨公子”,還在人家的老窩裏,她要是想對祁深不利,腦子就絕對的有坑。
“幫我扯一下袖子。”蘇十一将手遞過去,左手有些不太适應地舉着劍往胳膊上比劃,小心翼翼的生怕給自己一劍劃去花兒紅,下一刻就覺得自己的手被一雙更加冰涼的手握住,她垂眸看了看,不由翻白眼。
“墨公子,不是拉我的手。”
祁深一怔,恍覺失态,放開她的手,看她左手拿劍的笨拙姿态,站起身來,一把拿過劍。
比劃了一下,他的手一動,“刺啦”一聲,蘇十一右手的袖子就整個落了下去。
外頭的兩個護衛耳尖,聽到聲響,頓時臉色古怪地對視一眼。
護衛一號:好像真的有什麽奇怪的聲音……
護衛二號眼神意味深長:你不懂……裏面太激烈,不可說……不可說。
屋裏,毫不知情的兩人還在研究紅線的問題。
驟然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手臂起了無數雞皮疙瘩,蘇十一不由縮了縮手,側頭看看幾乎蔓延了整只手臂的紅色粗線,再看看祁深凝重的臉色,聲音弱氣了:“……是不是中毒太深了,沒救了?”
“嗯。”
“啊?!”蘇十一當即暴走抓狂。
“中毒雖深,不過還有救。”祁深補完沒說完的話,不看蘇十一郁悶的臉色,坐回去,提起筆快速寫着什麽。
蘇十一湊過去粗略一看,隐約看到了杜若和當歸什麽的,大概是在寫藥方。
祁淵的這個太子未免也太神奇,傳聞裏他五歲能詩,八歲在刺客手下救父,被封為太子,祁淵皇帝喜愛他,每每批閱奏折都讓他在一旁看着。
兩年後,群臣的奏折上都多出了尚且稚嫩的筆跡,回答得卻井井有條,有理有據。
而且他還對岐黃之術深有了解,妙手回春,救過很多人的性命。據小道消息傳,在祁淵,女子的最理想歸宿一是太子,二是太子手下第一人,照今日這情形……那人大概是孫盈。
蘇十一摸摸下巴,一臉若有所思。難怪那時候在地道下,祁深對清霁太子的雕塑那麽在意,大概他覺得自己同清霁太子是很相似的吧。
“在将紅線毒清除之前,你便住在東宮。”祁深最後一筆落下,吹了吹差不多幹了的墨跡,将藥方遞給蘇十一,看她有點猶豫的模樣,淡淡道,“你不必擔憂楚弈。他放過我一次,我自然也會放過他一次。”
蘇十一接過藥方,歪頭想了想,幹咳:“我不是擔心他……哎,我只是在想,你這兒這麽冷,我要怎麽活着等到紅線被清除……”
祁深:“……會有人在你的房間裏燒炭的。”
蘇十一點頭表示放心,轉身就要出門。祁深看她一邊寬大的袖子蕩來蕩去,另一邊的胳膊可憐兮兮地努力向衣服裏縮,皺眉嘆了口氣。
“等等。”
“還有什麽事?”蘇十一懶洋洋地回過身,迎面就飛來一件寬大的狐裘,她還沒來得及躲開,全身就被籠住,眼前一黑。
你是故意的吧!
蘇十一大怒,一把扯開狐裘,一邊往身上披,一邊瞪向祁深。祁深懶得理會她,低頭看自己的書,完全無視門邊某怒氣沖沖的大活人。
郁悶地将自己裹成一個球,蘇十一推門而出,迎上門邊護衛們奇異的眼神,她納悶地撓撓頭,跟上等在檐下的孫盈,朝着風雪走去。
護衛一號:你快看!她穿着殿下的狐裘!是殿下的沒錯!殿下居然把狐裘脫下來給她穿啊啊啊……
護衛二號默然:狐裘下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屋內燒着上好的銀炭,不久便溫暖起來。還有細心的下人捧來香爐,點了祁淵有名的清雪香,頓時滿屋清香,讓人保持清醒,不會讓人在溫暖中昏昏欲睡。
裏裏外外加上狐裘穿了足足有五件衣服的蘇十一大汗淋漓,後背的傷口沾了汗水,經過衣服一摩擦,癢得難受。
可是,她不敢脫衣服。
冷冷斜視了一下坐在旁邊的孫盈,蘇十一的口氣不太好:“孫大人還留下來做什麽?小女可不是這兒的主子,你坐多久,也吃不到飯,喝不到茶。”
孫盈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嗳,真是不可愛,兩兄妹都是一副德行。”
“你見到我大哥了?”蘇十一眸光猛然一亮,死死盯着他。
自上回渝州一別,她已經很久沒有再見到蘇拾了。
那家夥,一跑就是這麽絕情,說離開就離開,連封信也不寫。也不知道他現在在何處,是否還平安。
“見到了。”孫盈一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不過,現在蘇拾已經離開祁淵了。”
蘇十一失望地收回目光。
“不過……”孫盈拖長聲調,看蘇十一又看過來的眼神,眸中笑意更深,“他讓我告訴你,等下次他回來,與楚弈打架時,別幫着外人。”
“……”
“孫某差不多也該離開了。”孫盈站起身,直直走到門邊,步子突地一頓,回過頭,眸中神色晦明不清,“蘇小姐,孫某奉勸你一句,你最好別和楚弈待在一起,有什麽關系,早點斷了也好。”
還在沉思蘇拾話裏意思的蘇十一一怔,“你什麽意思?”
“事實是會浮出水面的。”孫盈攏袖,低眉輕笑,“蘇小姐可知道趙均?”
“楚弈同我說過,大衍開國元勳,後來叛變。知道他,那又如何?”
“說得真是簡單,叛變”他仰頭喃喃,“楚弈這招下得好……”
看他臉色有異,蘇十一皺眉,正想再問點什麽,孫盈一把推開門,一股寒涼刺骨的風吹進,蘇十一打了個冷戰,脫口而出:“為什麽整個東宮都沒有燒炭取暖?”
孫盈反手關上門,聲音隔着一層門傳入房間,有些模糊不清。
“蘇姑娘,太過溫暖的環境會讓人失去危機感的。這是殿下的原話。”
腳步聲漸漸遠去,蘇十一頭疼地揉揉額,不去思索蘇拾那番話,也不去想孫盈的勸告。
只是……怎麽所有人說話是這樣遮遮掩掩的?
她脫下狐裘,打定主意,明日去問問祁深。
順便告訴他,溫暖固然會讓人懶惰失去危機感,太過冰冷僵硬似乎也會讓人僵化。
☆、番外:過往
那聲爆炸聲後……她再次醒來,四周一片黑暗,她動彈不得,模模糊糊能聽到有人在說話,像是隔着一個世界般遙遠。
她忍不住動了動,想大喊一聲,吸引一下注意力。
卻只聽到下面有人在笑:“寶寶踢我了,這麽皮,恐怕又是個男孩子。”
隐約的還有其他的聲音,亂糟糟的聚在一起,她有些茫然,似乎明白發生了什麽,又有點不能接受。
等待是一件很讓人苦惱的事。
她昏昏沉沉裏,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某一天,她突然聽到那個女子溫柔的聲音:“均哥,阿拾是十月出生的,你圖個方便取名為拾,若是肚子裏這孩子也在十月出生,該叫什麽?”
那個男人沉吟半晌:“……趙小拾。”
女子:“……”
她:“……”
不成!不成!怎麽可以這麽随便!尼瑪坑爹啊真爹啊啊啊!
于是她的努力目标從回憶自己叫什麽,轉向了努力在十月後蹦噠。
因為聽到産婆說,現在是十月份,她很有可能在十月或十一月出生。
同那女子一起小心翼翼到十一月才敢出生的她,被便宜爹和溫柔娘抱着,迷迷糊糊地看着這個新奇的世界,聽到便宜爹清晰的聲音:“……那就叫十一吧。”
旁邊的一堆人對這個名字颔首稱贊。
她滾淚……尼瑪這都什麽人。
視線裏突然冒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她勉強扭過頭,就看到一雙亮晶晶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裏流露出好奇。
然後,那雙眸子的主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臉,又受驚似的縮回,如此反複三四次,看到她只是懶洋洋地回望,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妹妹,我是蘇拾,要叫我哥哥哦。”
哦,就是那個十月出生的。
她嫌棄地看了看他,扭過頭埋到溫柔娘的懷裏睡覺。
睡了不知有多久,耳邊傳來了交談聲,她睜開眼睛,看到床邊站着溫柔娘和一個男孩。那孩子也就六七歲的樣子,笑容燦爛,明眸皓齒,将來又是個禍水。
“我家十一還小,殿下就迫不及待地想來看看小媳婦兒了?”溫柔娘打趣着,回頭看到她,忍俊不禁,“感覺到未來夫君來了,小家夥也醒了。”
男孩好奇地看着她,似乎在看什麽屬于自己的珍寶,看了會兒,低頭比劃了一下什麽,征求地看着她的溫柔娘:“趙夫人,我可以抱抱她嗎?”
“當然可以。”溫柔娘俯身抱起她,愛憐地親親她的臉,遞給男孩。男孩小心接過,抱着這團軟綿綿的輕若無物的小家夥,心裏又驚又奇。
這麽一小團,要怎麽長大,成為他的小妻子?
要好好的養大才對吧。
男孩學着趙夫人的動作,也俯身輕輕親了親她的臉頰。意識雖然一直處于迷糊狀态,但她能嗅到這個男孩身上的淡淡清香。
不知道做什麽反應好,她愣了半晌,果斷地張開嘴,“哇”的一聲就嚎啕開了。
趙夫人連忙接過她輕輕哄起來。
男孩灰心喪氣,灰溜溜地走出房間,剛走過一個轉角,突然就被一只手拽下長廊,他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便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拳。
“讓你親我妹妹!登徒子!”
又來一拳。
“居然惹哭了我妹妹……我都還沒惹哭過她!”
又一拳。
他被打得昏頭昏腦,只模糊想:……這個騎|在他身上打他打得熱火朝天的人。好像是未來的大舅哥……
前世的許多記憶被逐漸淡忘,連帶着今生的許多事情,隔久了也會随着前世一起忘卻。
她迷迷糊糊來到這個不知名的時空,又模模糊糊地生存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不時開逗弄她的便宜爹突然不見了,溫柔娘抱着她整日憂愁嘆氣,只有那個倒黴哥哥還整天抱着她扮鬼臉逗她笑。
意外發生在大雪紛飛那日,血将瑟瑟雪花染得血紅血紅。
她隐約記得,那日有太監模樣的人來宣讀聖旨,然後溫柔娘就被拖走了。倒黴哥哥抱着她邊哭邊逃,努力讓她靠近他取暖,在逃了三天三夜後,遇上了正在回歸的便宜爹。
便宜爹似乎很悲傷,一夜之間,滿頭青絲斑白起來,神色也蒼老了許多。随後,她一直被放在一個帳篷裏,完全不知外界事物。
某一日,一向嘻嘻哈哈的倒黴哥哥紅着眼睛來抱起她,似乎哭過很激烈的一場。
他抱起她就抽泣,哽咽嗚咽着,許久,又痛哭起來:“妹妹……妹妹,我們沒有爹娘了,妹妹……”
帳篷外走進一個滿身煞氣的男人,他看着依偎在一起的小兄妹,低聲道:“你們,從此,就是我的孩子。”
倒黴哥哥沒吭聲,忍住了哭泣,默不作聲地抱着她走到男人身邊,眼神有些仇恨。
男人拍拍他的肩膀:“……對不起。”
她奇怪地盯着這個陌生的男人,琢磨他是誰。可是他們确實住進了新家。
可惜倒黴哥哥不再像以前那樣了,他變得沉郁,很少說話,很少笑。即使她故意在他身前咿呀咿呀的叫,倒黴哥哥也只會摸摸她的頭。
而那個驚鴻一瞥的男孩,也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沮喪很久,等了不知道有多久,終于等到了能開口說話。
大概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爬到倒黴哥哥身邊,扯着他的袖子,叫了一聲“哥哥”時,那一直沉郁着的男孩,臉色突然怔住,随即欣喜欲狂的表情。
她湊上去,蹭蹭他,說話含糊不清:“哥哥是阿拾,妹妹是十一。”
倒黴哥哥抱起她,哽咽不已。
等他終于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終于露出了長久以來的第一個笑容:“對……十一是妹妹,阿拾是哥哥。哥哥會保護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