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壹)
被烈日烘烤的吱吱冒煙的青磚石路,仿佛間隔了兩個世界。
其上,萬裏晴空,藹藹風光。
其下,冰冷潮濕,惡臭萦鼻。
深至腰腹的髒水,在水中拖曳的嘩啦作響的鐵鏈,還有蚊蟲水蛭,和漂浮的老鼠的屍體。
暗無天日的地下水牢裏,幾座冰冷嚴酷的刑架,深深紮于黑水中。
動一動手腕,糾結不清沾染着無數幹涸血液的發絲在水面上晃了晃,蕩出細細的漣漪。
已經很久沒有曬過太陽了。
不知道自己的面目是怎樣蒼白,不知道自己的瞳孔是怎樣黯淡無光,更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還能堅持多久。
這無窮無盡的,日夜颠倒的……刑罰。
宋曉酒想,年幼時受過的那些欺淩,饑餓,寒冷,比之如今所受的,真是遠遠不及,如果不是親身體驗,他又如何知道,原來世間真有這樣肮髒污濁的地方,又如何知道,自己從前的日子竟比這世間的多少人幸福多少倍。
費力的擡頭望向四周,早已适應黑暗的眼眸裏映着一團一團黑壓壓的影子,那些影子同他一樣,被囚禁在這裏,被施以嚴酷的刑罰,或許……也早就被世間所有人給遺忘了。
渾渾噩噩的搖晃了下腦袋,宋曉酒吃力的轉向自己的右臂邊,沙啞的恍若鋸子割裂的嗓音響起來:“高……高慧。”
右臂方向的刑架上,一團模糊的辨別不出人形的黑影微不可見的動了動,那人發出一聲短促的難聽的哼聲,算是應答。
那時宋曉酒被柳府的探子擄走,關在地牢裏,柳沉曾對他用盡各種令人發指的酷刑,他卻憑着一口氣,一直堅持下來。然而某日,有個蒙面人闖了進來,想要救走他,可惜最終被人察覺,一起關到了這個水牢裏,自此逃無可逃,生無可生。
而後來,也才知道那蒙面巾下的竟是高慧模樣的花魁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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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曉酒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記得清花魁娘子那張美豔的臉,他只知道,在看到高慧那張臉後,他的心平靜如水,無半點波瀾,縱然這女子竟闖入柳府地牢想要救他。
因為他知道,她只是奉命行事。對他,她從來只能奉命行事,縱然千般萬般不願,也只能,奉命行事。
“你恨我嗎?”那團黑影忽然開口,嗓音粗噶難聽,再不是從前妩媚惑人的花魁娘子,也不是清麗素雅的大師高慧,只是一個同他一樣,被用盡酷刑,折磨成了半人不鬼模樣的囚徒。
聽聞這一聲問話,宋曉酒卻是笑了。
在這水牢裏不知被囚了多少歲月,他與她咫尺之間,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受刑時,他雖竭力咬牙忍受,可痛到極致,也還會悲嚎出聲。然而那女子,一襲單薄身姿,至始至終未曾發出半句求饒話語。
宋曉酒知道,她是不屑于他的,她那樣的女子,自當配以寧死不屈的英雄,而不是像他這樣一個卑微求饒的懦夫。
所以她不言語,他也從來靜默。
只是不知道為何,如今竟覺得大限将至,再不問她要個當初執意求得的說法,恐怕死也不瞑目。
于是喚她一句,卻得她問一句,你恨我嗎?
恨嗎?當然!
傾盡滿腔愛意,換回一個頭也不回的欺騙,如何能受得了?
過去的恩愛纏綿全化作了泡影,全成了虛情假意,如何不怨?如何不恨?他的愛意如此卑微,如此低下,全敬若神明般的捧到她的面前,就那麽一點點,卻被無情的欺騙和虛假消磨殆盡。
那一點點愛,他身上僅有的愛,就這般失去了,拿不回來,也再生不出來。
如何不恨?恨極了。
可是又如何?
宋曉酒想起那個扶花而立,總是冰冷着眉目的人。那人也喜歡過一個人,一個并不愛他,還想将他拿出去送給別人踐踏的人。
可宋曉酒知道那人不恨,因為那人根本不敢把心拿出去。
高慧不曾想到,自己沉寂已久的一句問話,卻令宋曉酒的喉間騰地湧出一股酸澀,在喉嚨深處反複碾軋,硌的整個心都在痛。
大人啊。
那一聲呼喚在心底深處如噴發的火山,宋曉酒想活着,想活着回去見那人,想告訴那人,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欺辱他們了,他可以站在他的身邊,他可以與他比肩,只要他活着回去,只要還能活着回去,他一定……一定能上高牆,能……做個有擔當的男人。
久等不到宋曉酒的回答,高慧卻是在這沉重窒悶的暗牢裏,自嘲的笑了。
“宋曉酒,我這一生只為朝廷,我的心中只有君王沒有他人。”
那是一句極輕極慢,卻極為沉重的陳述,更像一句烙進骨子深處令人膽寒的誓言。
“你是為了誰來接近我?”宋曉酒問。
高慧答:“朝廷。”
“你是為了誰離開我?”宋曉酒問。
高慧答:“朝廷。”
“你又是為了誰來救我?”宋曉酒問。
高慧的聲音低了下去,猛咳了兩聲,仍是答:“朝廷。”
“嘿嘿。”宋曉酒笑起來,那傷痕累累辨別不出五官的臉上現出一絲痞氣,像從前挎着長刀上青樓時一模一樣。
高慧道:“宋曉酒,你答應我,出去以後,替我為這朝廷繼續效命。”
斷斷續續的聲音,卻帶着不容置喙。
聞言,宋曉酒直想大笑,然而渾身震痛麻木,卻絲毫沒有能夠大笑一場的力氣。
“高慧,你還當我是傻子嗎?”
“答應我,出去以後,替我繼續……”那驟然拔高的音量頓時凄厲無比,宋曉酒心一咯噔,便見高慧猛地掙動了一下,有什麽溫熱的黏稠的東西濺起落在了宋曉酒的眼簾上,沾着濕漉漉的睫毛,緩緩滑了下去,蜿蜒到唇角,嘀嗒一聲,落進水裏。
他聽到高慧道:“我不願死,我想活着出去,可如今我怕熬不過去了。宋曉酒,就當我還給你的,你答應我,一定要替我繼續報效朝廷。”
宋曉酒驀然明白了高慧在做什麽。
(貳)
高慧自爆一身內力,震斷了纏在臂上的鐵鏈,涉水而來,替宋曉酒斬斷鐵索。
宋曉酒能感覺到,那突然就彌漫開去的溫熱的東西是什麽,是高慧的血肉,碎片一樣,四處飛濺,可那女子依舊一聲不哼,掙紮着爬到他的身邊,把他從刑架上救下來。
麻木不仁的任女子将他解下,撲通一聲沉入髒污的水裏,又被拽着拖了上來,随後靠在一具瘦弱不堪的身體上,水中晃蕩的腐爛的死物拖慢了他們的步伐。
如背負千斤重。
宋曉酒渾渾噩噩的,只覺得眼眶裏有東西洶湧出來,熱辣辣的,讓他睜不開眼。
“幫我照顧方鳶。”
她的最後一句話,好像是留在了一條恍若沒有盡頭的窄道裏。
空蕩蕩的響徹,不斷的在耳畔缭繞不去。
然後那氣若游絲的聲音散去了,被永遠的留在了那冰冷惡臭的潮濕裏,連同那一具模糊成一團的血肉。
盲目的爬着,蠕動着,翻滾着,如一條蟲,在爛泥裏掙紮。
仿佛過了亘古,那光芒一點一點洩露進來,刺得他睜不開眼,他狂喜的爬出去,貪婪的吸食着清新的空氣,雙眸裏不停的流下淚來,那是生的狂喜。
終于,重見天日了。
午後的霧張府衙寂靜無人語,高牆下慢悠悠踱過一條黃狗,垂着鼻尖,沿着牆角的綠草一路嗅過去。那沾在綠葉上烏黑斑駁的痕跡,令黃狗雀躍不已,只見它來回踱着步,搖晃着毛茸茸的兩耳。
“大黃,你又發現什麽了?”高牆上突然出現一道人影,暗紅捕快公服,緊束腰身,手中握着一根通體碧綠的長笛,正是溫玉竹子。
他躍上牆頭,正想睡個回籠覺,一早爬起來将整個清水街巡視一遍,如今他累的只想趴在牆上眯眯眼。
然而那黃狗見他出現,更表現的歡欣鼓舞,不停的踢踏着四蹄,倒有些像脫缰的小馬,溫玉竹子瞅着好笑,便想逗他一逗。
誰知他剛下牆頭,那黃狗便倏地蹿了出去。
溫玉竹子皺了皺鼻頭,覺察到空氣裏難以忽視的一股異味。
惡臭難聞,便是幾個月不洗澡,也不會臭成這樣。
究竟是什麽東西?
帶着一絲疑慮,溫玉竹子雙足施力,敏若狼豹追了上去。
遠遠望見一團黑溜溜的東西蜷縮在牆角盡頭,身上披着的東西分不清是什麽,還未接近,便是刺鼻的臭味撲面而來。
溫玉竹子捂住口鼻頓住腳步,險些嘔吐出來。
心裏嘆道,還好一早忙碌沒來得及進食,否則不知道要怎麽吐個天昏地暗。
“什麽東西?”忍耐着幾欲作嘔的沖動,溫玉竹子慢慢靠近,那手中笛子戳了戳那團東西。
衣物?頭發?幹涸凝固的血塊?
溫玉竹子唰的跳了起來,朝府衙高牆裏大聲嚷道:“大人哪,王爺又給你送禮了!”
嗓音穿牆而過,落在抱臂伫立在屋檐下的香烏鴉耳裏。驀地掀開眼皮,人影一動,已掠出牆去。
輕巧的落在溫玉竹子身邊,香烏鴉恍如沒有聞到那股刺鼻的臭味,冷冰冰的瞅了兩眼,從鼻間哼出一句:“又是送死屍,這九王爺就沒點新意。”頓了頓,突地加了一句,“什麽時候才輪的到那個宋曉酒?”
溫玉竹子聞言臉色大變,猛地撲到香烏鴉身上,緊緊的捂住他的嘴,低聲道:“你說什麽啊,想被大人削掉腦袋嗎?”
厭煩的打掉溫玉竹子的手,香烏鴉不屑道:“整日操勞公事已經夠費神了,還要替那個人擔憂,大人便是想削我腦袋,也得留着命。”
溫玉竹子無奈道:“大人如今憂思過重,已咳了好幾日,便是請了幾個大夫來看,也不見好。勸他好好休息,他卻愈發勤快,整日有忙不完的公務,也不知該拿他怎麽辦才好。”言罷,又是長長一嘆。
香烏鴉卻是最看不慣溫玉竹子一臉多管閑事杞人憂天的模樣,冷哼一聲,正要出言嘲諷幾句,不想地上那團“死屍”倏地抽搐了一下,發出細微的聲響。
溫玉竹子猛地轉過頭去,失聲道:“還活着?”
香烏鴉眉頭一皺。
溫玉竹子又轉過頭來望着香烏鴉道:“此次送禮有些不尋常。”
香烏鴉接話道:“青衣沒來。”
“那就……”溫玉竹子驀地瞪大雙目。
香烏鴉眉頭一跳,有些不祥的預感。
屋中,兩人望着床鋪裏那蜷縮成一團的“東西”無語凝噎。
“怎麽辦?”溫玉竹子以眼神示意。
香烏鴉翻眼:“與我何幹。”
半響,兩人面面相觑,同嘆一口氣。
半個時辰前,溫玉竹子和香烏鴉将那團“東西”扛進了霧張府衙的後院,本想先清理一番的。可惜那“東西”一觸到溫熱的洗澡水便掙紮的厲害,喉間還發出困獸般可怕的嗚咽,兩人被濺了一聲的水,狼狽不堪。香烏鴉更是甩手不幹,扭頭便走。
溫玉竹子費盡力氣将人勸回來,如今也只是一個面面相觑的僵局。
“不然,去喊大人來?”溫玉竹子想了想,試探道。
香烏鴉丢給溫玉竹子鄙夷的一眼,哼道:“解決不了的事就找大人,大人要你何用?”
“……”溫玉竹子被堵得啞口無言,默默轉頭望着床上那團“東西”。
“你們在做什麽?”
突然,怪異的靜默裏響起了一個毫無溫度的聲音,若玉石撞杯,清脆冷然。
兩人轉頭一看,竟是裴唐風來了。
“大人。”恭敬的告了禮。
裴唐風的目光落在溫玉竹子身上,溫玉竹子忙道:“午時,我在牆外發現了一具沒死的屍體。”
香烏鴉喉嚨突地滾動一下,岔了氣,猛咳了一聲,随即用手掩去。
嘴角略抽,裴唐風舉步走上前,一雙眸子慢慢轉到了床鋪上那團“東西”上,瞬間,幽深的黑眸裏綻出異彩,伸手将那“東西”翻了過來,撥開那像枯草般的一團頭發,待看清那人的面目,猛地握拳按在胸口,狠狠抵住心口的位置。
那一抽一抽猛然湧上來的疼痛不能忽視,不能忍耐,微微弓起身子彎下了腰,雙頰露出病态的酡紅。
“大人!”溫玉竹子與香烏鴉不約而同叫了起來。
(叁)
“出去。”那人卻是冷喝一聲,頭也不回道。
溫玉竹子斂去擔憂的神色,暗睇一眼香烏鴉,兩人極有默契的退出去,帶上了門。
一室怪異的臭味被關在了屋中,那人卻恍若未覺,顫抖的手指湊到床鋪上那人的鼻前,微弱的,幾乎沒有溫度的呼吸緩慢的舔上他的手指,感受到那恍惚不真切的氣息,裴唐風慢慢彎身覆了上去,緊緊摟住那髒污的看不出人樣的宋曉酒。
點漆黑眸裏洶湧的是失而複得的狂喜。
“宋曉酒。”低低一聲呼喚,如同心靈深處傳出的震撼,砰砰作響,反複而熱烈,直教人熱淚盈眶,不能自己。
那雙細長的眸子極緩的開阖了一小縫,露出一道窄長的濕潤的淚光,慘不忍睹的嘴唇微微開啓,一個割裂般的聲音溢了出來。
“大人。”
身子驀地騰起,宋曉酒不知那人是不是抱着他在飛檐走壁,他只知道,這個并不溫暖的懷抱,是他被囚禁在水牢裏的那日日夜夜最渴望得到的東西,哪怕他不喜歡男人,哪怕他不喜歡被占有,仍是對這樣一個懷抱心心念念不能自拔。
為什麽呢?大人。
我于千劫萬難中,為什麽總是想着你曾問我的那句,宋曉酒,你怕嗎?
到底是為什麽呢?大人啊。
我于千劫萬難中,總是想起你曾用溫熱的右掌将我按在懷裏,問我一句,宋曉酒,你會對我好嗎?
“大人啊……我活着呢。”
聽聞這一句,裴唐風的心不可抑止的窒了一下。如若這人不是氣息奄奄的在他懷裏,襯以那句話的,一定是這人痞氣的帶着洋洋得意的笑容。
這個小人哪。
一句喟嘆,掩藏了多少情深意重和心疼寵溺。
無人知曉,他也不會輕言。
情值幾許,出言便輕,他不想說,也不想讓那人知道。
身體忽然觸到了溫熱的水流,四周煙霧缭繞,明明知道這只是一個溫泉,這裏沒有惡臭的老鼠的死屍,沒有源源不絕的濺起的血肉,宋曉酒仍是發了狂的掙紮起來。
裴唐風從來不知道,原來黑暗和水會讓一個男人這樣的恐懼,似乎那恐懼已然淩駕于死亡之上,發狂咆哮,竭盡掙紮,就是不願碰觸。
明明沒有一點力氣了啊,為什麽還掙紮着要擺脫恐懼呢?
宋曉酒,你怕嗎?
我怕。
最終,裴唐風點了宋曉酒的睡穴,結束了那無休止的蠻力的掙脫。
為宋曉酒扒下那層早就不算衣物的布片時,卻是連皮帶肉的撕下來,體無完膚的潰爛,鑽心蝕骨的蟲噬,那一身微黃的膚色早已不知所蹤,惟剩怵目驚心的慘白,而傷口處,被污水泡得發黑。
腰腹以下,皮肉膨脹了一圈,滿是皺褶,即使在昏睡中,雙腿也會突然劇烈的抽搐一下。
等到将宋曉酒掀過去露出後背,點漆深眸突然湧起暴風驟雨,那憤怒一點一點漫上來,幾乎要漫出眼眶。觸手可及,無數覆蓋其上的烙字,像是最惡毒的侮辱,層層疊疊、淩亂不堪的烙滿那寬闊的脊背,後肩胛骨突出來,從前那還有些贅肉的後背腰腹,如今瘦骨嶙峋,不堪入目。
裴唐風悚然別過頭去,伏在池邊不住的嘔吐。
耳畔突然鑽入那時皇上的話語,“那種爛泥一樣的東西你也要?”
眼眸裏布滿血絲,便連眼角也紅的吓人,裴唐風忍住最後一次幹嘔,慢慢的擡起身,緩緩轉過去攤開手臂将那人緊緊摟抱在懷裏。
我要。
溫枕軟褥,滿室清香,一道明晃晃的陽光照在床前鞋踏上,随着木窗的咯吱搖擺輕輕晃着。
宋曉酒睜開眼,有長久的迷茫,觸手不是冰冷黏稠的髒水,眼前也不是暗無天日的水牢,渾身清爽幹燥,便是後背也似灑了一層厚厚的粉末,溫暖,幹燥。
他趴在枕上,臉頰用力的在柔軟的棉絮裏蹭了蹭,然後慢慢的咧開嘴角,笑容越來越大。最後幹脆把整張臉埋進棉絮裏,深深的吸着氣,嗅着那陽光曬過的味道,仿佛要把自己窒息在那味道裏。
後頸突然按上一只手,溫暖,修長,有力。
那手撈着他的脖頸,把他整個人拉了起來,宋曉酒回頭看去,整個眼簾便映入那人融雪回春般的眉目。而那人的點漆深眸裏,也同樣倒映着他的詫異。
“大人……”宋曉酒愣愣的開口,卻只是喚着這兩字,後面的話,似乎太多,太長,那麽一瞬間紛湧上喉口,卻被什麽哽咽住,說不出,道不清,只是相望。
裴唐風把鼻尖湊到了宋曉酒的頸間,輕輕的嗅着,舌尖一舔,卻是打了個轉。
宋曉酒大驚失色,忙去推裴唐風,然而那虛軟無力的手掌卻只是輕撫般按在了裴唐風的胸膛上,裴唐風突然輕笑,那胸腔裏便傳出震動,令宋曉酒的掌心似酥麻了一般,癢癢的,想要挪開,卻又激動于那種屬于心髒的規律有力的跳動,無論如何也放不下手。
這就是活着。宋曉酒心想。
“大人,我可以摸摸你嗎?”
此言一出,裴唐風頓時愣住,神色古怪的轉向宋曉酒,半響,才微微颔首。
宋曉酒并未露出什麽狂喜,那只寬厚的手掌慢慢移到裴唐風的肩上,他垂着頭,緩緩閉上眼,指尖滑過那人的唇,鼻,眼,眉,額頭,一遍一遍反複撫過,如同在描繪那人的樣貌,一分一寸,一肌一膚,微微冰涼的,卻柔軟的觸感,那人的臉。
“宋曉酒。”裴唐風突然出聲喚道。
“嗯……”帶着濃濃鼻音的回應,那雙覆在裴唐風臉上的雙手劇烈的顫抖起來,粗糙的帶着厚繭的掌面磨的那人的臉微微生疼。
“她死了,大人,高慧死了。”
低啞的喊出這一句,下颔被那人用力的擡起來,緊閉的雙眼不斷落下晶瑩的淚珠。
濕漉漉的淚水沾在那顫抖的睫毛上,連嘴角都是悲戚的絕望的弧度。
(肆)
“不許哭,”裴唐風俯下頭去,霸道的堵住宋曉酒哭泣的彎曲的唇,素來清冷的嗓音卻似被煮沸了一般,“宋曉酒,不許哭。”
“唔……”宋曉酒仍是抽泣,被含住的雙唇顫抖着,滾落下來的淚珠沿着臉頰蜿蜒到兩人相貼的唇角,微鹹的,帶着些許溫熱。
裴唐風收攏雙臂,緩緩将人抱緊。
“大人,我背痛……”宋曉酒突然嘶了一聲,皺着眉低喃。
聞言,裴唐風松了手臂,将宋曉酒翻過去,讓他趴伏在棉絮被枕裏,撩起他的衣衫,露出整個後背,指尖在那疤痕上游走輕撫,惹得宋曉酒笑出聲來,那眸裏還含着淚,一時便顯得滑稽起來。
裴唐風睇他一眼,問道:“很疼嗎?”
宋曉酒埋着頭,不吭聲。
他也不知道為何,竟突然不想在大人面前喊疼,不想示弱。
指腹輕輕在那疤痕上按了一下,裴唐風卻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慢悠悠道:“你背上都是烙字……”故意拖長的停頓,果然得見那人渾身一震,整個脊背瞬間僵直起來,兩邊凸出的肩胛骨更是繃成一條緊致的弧線。
微嘆一口氣,裴唐風安撫道:“在你昏迷的這些日,我用烙鐵将那些字跡都抹去了,痛,是自然會的。”後面半句說的極慢,似隐藏了什麽情緒。用燒紅的烙鐵在那滿是烙字的脊背肌膚上再燙一遍,那種痛不必詳盡,也知一二。
“抹去了?”宋曉酒聞言卻是大喜,轉過頭來望着裴唐風,一雙細長眸子瞪得老大,眼珠子烏溜溜的,帶着被淚水浸潤的濕意,竟像小狗一般。
眸色一深,裴唐風擡手遮住宋曉酒的雙眸,低聲喃喃:“不要這樣看本官。”
眼前一片黑暗的宋曉酒莫名其妙,不知哪裏惹得大人不高興,急急忙忙拉下裴唐風的手腕,脫口喚道:“大人……”
“好了。”裴唐風卻淡淡打斷宋曉酒的話語,站起身來,“外面天氣正好,你躺了許多日,也該出去曬曬了。”
“哦。”宋曉酒傻愣愣的點頭。
眼見裴唐風走出去,宋曉酒忙爬起來,卻是剛恢複的身子骨,行動都較為僵硬緩慢,磨蹭了半天才走出房門。
一出房門卻是驚呆了,滿院藤蔓枝葉,攀爬在搭起的竹架子上,藤架下置放着軟榻,方案小幾,零嘴吃食,竟連過去宋曉酒極為喜歡的江湖豔史小冊都有。
兩眼倏地迸出光亮,宋曉酒如狼似虎的撲了過去,結結實實趴在那軟榻上,臉埋在溫香軟枕裏狠狠蹭了幾下,轉眼看着案幾上的果盤糕點,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咕響了兩聲。
身後傳來輕笑,宋曉酒回過頭去,一襲暗紅捕快公服的男子映入眼簾,溫顏淺笑,卻是溫玉竹子。
“宋捕頭。”雙拳合抱,溫玉竹子規規矩矩朝宋曉酒告禮。
“你是……”宋曉酒上下打量着溫玉竹子,竟覺得這人一派溫文爾雅,穿着那襲暗紅公服,不覺突兀,反而別樣風華。
溫玉竹子放下手,一邊回道:“在下溫玉竹子,是霧張府衙新進的捕快,編在宋捕頭名下。”一邊笑着走過去在榻邊的矮凳上坐下,拿起案幾果盤裏的一顆李子,咬了一口,方道,“還望宋捕頭日後多多關照。”
宋曉酒一聽這溫文爾雅的人竟是自己麾下的捕快,瞬間覺得自己高大起來,握拳在唇邊咳了兩聲,清清嗓子,才拍拍溫玉竹子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放心,日後有小爺照着你,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溫玉竹子正吃着李子,被宋曉酒大力一拍,再聽那一句豪言壯語,猛地噎住,好半天才吐出果核,被嗆得雙眼含淚,望着宋曉酒感激涕零道:“真是、咳,多謝、咳,宋爺了,咳咳咳……”
“小意思!”宋曉酒大掌一揮,端起案幾上的整個果盤塞進溫玉竹子懷裏,大方道,“想吃多吃點,看你狼吞虎咽的,餓的比小爺我還久吧?別急,拿回去慢慢吃。”
言罷,宋曉酒省視了幾眼剩下的精致糕點,再看看高照的日頭,轉頭問目瞪口呆抱着果盤的溫玉竹子:“大人吃過早食了嗎?”
溫玉竹子搖頭:“好像沒有,大人一般不吃早食。”
“哦。”宋曉酒點點頭,拈起一塊糕點吃下去,那軟褥的甜膩的滋味在舌尖化開,鼻頭頓然有些酸澀,心道,不是髒水,不是死老鼠,是香噴噴的翡翠蒸糕。從前不覺得這些有何稀罕,如今才知,便是這一點點吃食,在那絕境中,也是救命良藥。
青瓷盤裏的六塊糕點轉眼只剩三塊,宋曉酒卻不吃了,端起盤子便要走。
溫玉竹子在後頭喊道:“宋捕頭,你去哪?”
“我給大人送早食。”
宋曉酒回頭一笑,露出潔白的兩排牙,襯着那張重傷初愈還餘有青腫傷痕的臉,雖有些古怪,卻給人絢爛純真的感覺。
溫玉竹子情不自禁回以一個衷心的笑容。
步下石板橋,行過霧霭深處,大茶壺假山便出現在眼前,暖水汩汩徜徉着,動靜之間,似铮铮琴音。
一池碧蓮,壺嘴瀑布,嘩啦啦流着。
石橋階梯兩道的燈籠在風中搖搖曳曳。
敲了敲書房的門,無人應答,連往日的書童小厮都不在。
宋曉酒抓抓耳後發絲,有些奇怪。
想了想,便往裴大人的寝室走去。才到門口,便聽得室內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宋曉酒心道,大早上的洗什麽澡?讀書人就是麻煩,哪像他……思緒頓止,宋曉酒低頭看看自己一身,露出苦笑,被囚禁于水牢的經歷恐怕會讓他往後都厭惡和懼怕那泡在水裏的感覺。
推開門走進去,宋曉酒把糕點輕手輕腳擱置在圓桌上,望一眼那隔去煙霧流水動靜的屏風,思及再三還是在桌前坐下,一早醒來諸多行路,耗去他不少力氣,如今疲憊襲來,便漸漸伏在桌上,閉着眼睡去。
(伍)
宋曉酒再醒來時,竟已是半夜。
他躺在一張陌生的床榻上,四周挂着帷帳,觀那精雕細琢的花紋木刻,還有光滑柔軟的絲被,便知這是誰的寝室。
帷帳外透進些許昏黃的光,宋曉酒伸手掀起一條縫,便望見那人在燈下批閱卷宗的側影。
墨發垂肩,一襲素衫。
暖黃的光暈勾勒出那人如工筆描畫的輪廓,一雙深眸此刻專注于案上卷宗。修長的手指握着青竹筆杆,兩色相映,霎是好看。
宋曉酒枕着手臂,側躺在榻上透過那帷帳的縫隙遠遠的望着那人,眼珠一動不動,竟這般看了許久。
眼皮越來越沉重,恍惚間又要睡去,一道陰影卻突然罩在頭上,迷迷糊糊想要睜開眼睛看看,一股冷香沁鼻而來,身側床榻微微塌陷,一雙手臂摟了過來,将他抱緊。
“大人……唔!”宋曉酒半睜着眼,方才開口說了兩個字,兩瓣冰涼的唇便堵了上來,苦澀的藥味在口中彌散開,全然沒有防備的一咽,便将那人渡過來的湯藥如數喝下。
如此一來宋曉酒便徹底清醒了,瞪大雙眸看着裴唐風端着藥碗含了藥汁一口一口渡給他喝下,想要掙紮卻完全掙脫不得,也不想做出過激的反應來被那人認為自己是在示弱,于是只好眼睜睜的僵直着身體任那人用詭異的方式喂自己喝藥。
一碗湯藥慢慢見了底,待裴唐風松開宋曉酒,宋曉酒已然被那苦澀的味道麻痹了舌頭,愣愣的半開阖着雙唇,一截小舌僵着一動不動,那未來得及咽下的藥汁便流了出來,順着嘴角蜿蜒而下,滴在淩亂的衣襟上,烏黑黑的藥汁,轉眼便把那雪白的裏衣染透。
裴唐風居高臨下望着他,一雙點漆黑眸裏翻湧着難以捉摸的情愫。
好半響,宋曉酒才捋直舌頭,讪讪道:“大人,你給我喝的是什麽?”
“給你治腿上濕氣。”
那人話語剛落,宋曉酒便覺察到雙腿一涼,有什麽柔軟的東西鑽進被子來,按在了他的腿上,渾身一抖索,便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大、大人,你、你這是……做、做什麽?”
“替你消腫除濕。”
眉梢微挑,裴唐風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那雙手徑自扒了宋曉酒的長褲,在那結實的腿根處緩緩按壓,一路向下,漸漸在小腿上反複揉壓起來。
宋曉酒本來難受的緊,渾身都不自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雙手上,幾乎那雙手游移到何處,他的心便跟着掉到何處。可到了後來,似習慣了那人的碰觸,雙腿上針刺的痛感也漸漸消散了許多,滾燙的熱氣似沸騰般透着肌理皮膚要鑽出來。
熱汗淋漓,宋曉酒不禁哼了兩聲,身體也不像方才那般僵硬了。
這場“消腫除濕”持續進行中,那人的冷香不時鑽進鼻間來,手掌所到之處卻帶起一陣火辣的顫栗,宋曉酒被按壓的很舒服,眯着細長的眼,半昏半睡,卻突然聽得頭頂傳來一句。
“你剛才在看什麽?”
宋曉酒愣愣的睜開眼看去,“啊”了一聲,不明所以。但看那人被燭光暈染的幾乎像要化開了的側顏,竟鬼使神差想到了方才自己醒來時偷偷看那人批閱卷宗的情形。
“大人處理公務時專注至極,我……有些羨慕。”微側了頸子,宋曉酒在腦中斟酌着字眼,慢慢答了這一句。
裴唐風道:“過些時日,等你身體好了,便随本官進宮面聖。”
聞言,宋曉酒卻活生生吓了一跳,失聲道:“見皇上?”頭突地暈乎起來,他能見這天下最高的主宰了?這萬裏錦繡山河的主人,他宋曉酒此生竟能親眼目睹?呆愣了片刻,驀然覺得百感交集,有如飄在雲霧上般不真切。
那夜到了後來,宋曉酒也忘記了自己是如何睡去的,只知第二日晨時獨自在榻上醒來,身畔棉絮被裏尚留有餘溫,亦可猜測那人剛起不久。
宋曉酒未做多想,拿了屏風上挂着的衣物穿戴整齊,便離開寝室。
後來幾日宋曉酒本欲回到自己屋中居住,然而裴唐風總是用“消腫除濕”的理由将宋曉酒留在他的寝室中,宋曉酒心知,他這輩子恐怕唯一不能拒絕也不得反抗的人便是裴唐風了,于是也不做無謂的抗拒,每日乖乖到大人的寝室就寝,将兩條光溜結實的長腿獻上,任憑大人将“消腫除濕”之事當公務處理。
那日,宋曉酒随裴唐風進宮。
進宮前,素來不怎麽注重儀容的宋曉酒屢次伸手去摸鬓角,惟恐有一絲亂發橫生,破壞了他精心打理的形象。那一身累累傷痕全裹在暗紅的公服之下,挎着長刀,行動時昂然闊步,倒看不出是重傷未愈的身子。
旁觀宋曉酒既忐忑不安,又難掩興奮的模樣,裴唐風卻是冷着臉,頗有些不愉。
然而宋曉酒沒想到的是,他期許已久的面聖,到頭來只是那九五至尊的一句話。
“宋曉酒,朕要你再回水牢。”
滿懷敬畏之心跪在地上,便連眼角餘光也只瞥的到那人明黃色的一角衣袂,卻不明白那突然砸下來的不怒而威的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再回……水牢嗎?
那暗無天日的潮濕惡臭的地方,無數囚徒的悲鳴和氣若游絲的呼救,蚊蟲老鼠,數不勝數,那分明是人間最黑暗最肮髒的地方啊。
怎麽能……回去呢?
宋曉酒愣愣的跪在原地,渾身發顫,險些要磕下頭,去向那高座上的人苦苦求饒。
然而目光一轉,裴唐風的側影侵入眼簾,那股呼之欲出的懦弱便忍在了心口,紮的滿心都在抽痛。雙拳緊緊握在身側,不停的告訴自己,不能求饒,不能磕頭,不能……然後那手便情不自禁悄悄伸了出去,拽住了同樣跪在一旁的裴唐風的衣角。
“大人……”微弱的吐息,他只能向那人求救。
(陸)
似乎覺察到了那拽住他衣角的手指的顫意。
裴唐風轉了黑眸,目光凝向宋曉酒。
抿成一條直線的唇動了動,卻是輕聲說了一句:“你先退下。”
“大人……”
宋曉酒情急,險些叫出聲來,那大人二字在喉間轉了一個輪回,便咽了回去。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緊緊盯着裴唐風,卻見裴唐風毫不動容的重複了一遍那句話。
不敢去看高座上那人的神情和态度,卻知道盯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如寒針般刺骨。
“皇上,小人先行告退。”
沙啞的發出一句,宋曉酒退出大殿。
那扇門便在他眼前阖上了。
将金碧輝煌關在了裏頭,将萬裏山河的主人關在了裏頭,将大理寺卿裴唐風……也關在了裏頭。
宋曉酒直愣愣的站着,迷惘的目光打在那厚厚的門扉上,而那重量,始終如蜉蝣撼樹。
一名小太監上前來領了宋曉酒往宮外走。
那條長長的莊嚴冷肅的宮道被遠遠的留在了身後,回頭望去,便連那座金銮宮殿也消失在樓臺亭閣之間,滿目的黃牆朱瓦層層疊疊的隔開了他與他們的天地。
宋曉酒想,我仍然爬不上去,那牆太高,太遠,而我,力所不及。
在霧張府衙屋頂上,宋曉酒眺望皇城的方向,等了一個白晝。
直到半夜,銀月遙挂天際,大人還是沒有回來。
心中沉悶的,煩躁的,壓抑的,紛紛擁擁而來,宋曉酒閉着眼,任天幕銀星照耀自己。
溫玉竹子來了,香烏鴉也來過,沒有人能勸得下宋曉酒。
到了天明,宮廷的馬車停在霧張府衙的大門前,裴唐風下車來,便聽到下人的傳話,不過提及那人一言半語,裴唐風便覺得忍了整夜的膈應在心口的一股郁氣,霎時如脫缰野馬,在胸腔裏四蹿沖撞。而方一啓唇,便是一道色澤深重的血水溢出來。
憂思重,易傷身。
“呵呵。”
勾唇便是一抹苦笑。
事到如今,方才知道情是毒藥,侵血入骨,教人輾轉反側,不能自已。
皇上要宋曉酒再回水牢,意在放長線釣大魚,尋到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