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你肆無忌憚搜查,是否太不将柳相放在眼裏?”
“嗯?”裴唐風面無表情睨一眼陳中游,冷道,“陳大人是要阻止本官抓捕兇手?”話音微頓,“難道夜郎樓有何不可告人之秘,怕本官無意搜出?”
陳中游勃然變色,雙拳緊握,僵硬道:“要搜便搜,還望裴大人到時候給個說法,不然柳相怪罪下來,下官自身難保,怕不能替大人說情。”
裴唐風似笑非笑,卻不接話。
過了許久,兩隊捕快歸來,面色凝重。
“大人,樓中有暗道,恐怕那兇手從暗道逃脫了。”
聞言,裴唐風未動聲色,那陳中游卻遽然變了臉色,腳步一動,人已經上前攔在裴唐風面前。
裴唐風冷睇他一眼,卻是勾了嘴角,“陳大人這是做什麽?”
“裴唐風,這死路,可是你自找的。”牙縫中迸出一句,陳中游雙手大開猛地一合掌,喝道,“關門!”
暗處中腳步聲紛沓,轟隆隆聲響,那巍峨大門緩緩被關上,将裴唐風等人困在夜郎樓中。
四面高牆悄無聲息爬上無數黑影,彎弓拉箭,已是拼死一搏的姿态。
裴唐風冷笑:“陳中游,柳弗是借了幾個膽子給你,竟連本官的命你也想要?”
“裴唐風,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陳中游陰狠笑道,“老子早就看你這一臉娘們相不爽極了,呸,憑着那騷娘們樣身居高位,老子不屑于你!是男人就站出來陪老子打上一場!”
“放肆!竟敢出言侮辱大人!”
一時劍拔弩張,兩方待戰。
裴唐風卻神色淡漠,毫無動怒的跡象,仿佛那陳中游口中說的人與自己毫無半點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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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言辭,從他三年前站在金銮殿上那刻起,便絡繹不絕,一直耳聞至今,便是柔軟心腸,也早已磨成粗粝石頭,百毒不侵了。
他在意的,早已不是這些。
垂眸望着手指,裴唐風微微笑了,宋曉酒,你看,這世間其實一點也不公平。
“殺。”紅唇輕啓,緩緩吐息一個字,冰冷無情,毫無起伏。
“裴唐風,你敢……”那刺耳咆哮的聲息終是微弱了下去,漸漸消音。
一雙瞠目怒瞪,卻含着不可置信。
身旁捕快遞過一條潔淨的帕子,裴唐風接過來,蹙着眉擦淨染血的手指,斜睨一眼倒在地上的陳中游,半阖眼簾,淡淡道:“被娘們樣的男人一招殺死,你很不甘心吧?”擡起靴,一腳踩在那雙瞪圓的死不瞑目的眼珠上。
啵的一聲,有什麽碎了。
這些年來,那種眼神,他也見得太多了。
便是死人,又豈會少見?
擡腳跨過地上的死屍,緩緩步向樓中。
“大人。”轉過長廊時,渾身浴血的香烏鴉現身複命。
停步,裴唐風審視香烏鴉身上的累累傷痕,目光停駐在那穿胸而過的一截斷箭上,擡眸睇一眼香烏鴉,言道:“讓竹子給你治傷。”
香烏鴉撇撇嘴,低聲道:“我自己可以。”
冷瞥他一眼,裴唐風舉步便走,才走出兩步,便停下,也不回頭,只問:“可有宋曉酒的消息?”
香烏鴉道:“屬下都找過了,沒有他。”
“嗯。”低低應了一聲,那挺直的背影繼續朝前走,旁人看不出,香烏鴉卻是知道的,那人在擔憂。
身後悄無聲息滑出一道人影,香烏鴉轉眼一瞪,對上溫玉竹子的臉。
“受傷了?”溫玉竹子伸手抓住那露出來的半截斷箭,笑了笑。
(柒)
離開皇宮,九王爺才接到柳府的消息,道夜郎樓出了事。
心中大急,來不及弄清前因後果,便匆匆往夜來魅而去,見到媽媽陳後,吩咐衆人将地下金庫和兵器連夜轉移到淨衣閣中。
媽媽陳大驚,急道:“九爺,萬萬不可,真正的朱逐衣已死,夜郎樓那水奴方鳶也已逃走,還有那假花魁娘子至今查無音信,若在此時打草驚蛇,恐怕不妥。”
九王爺眸中劃過譏笑,沉聲道:“無妨,水奴方鳶,高慧,還有柳離憂,都在本王的掌握中。”
媽媽陳聞言一驚,諾諾道:“是,奴婢逾越了。奴婢這就去安排。”
話畢,媽媽陳匆匆往樓閣深處而去。
“這老女人話太多,事成後把她處理了,本王不想再見到她。”
青衣人恭謹應道:“是。”
數日後,朝中傳出幾件大事。
一是柳相門下學生陳中游意圖造反,私挖暗道其心叵測,已被大理寺抓捕歸案。
二是柳相告病在家,閉門謝客。
三是九王爺請旨離京。
皇上下旨嚴查陳中游造反一案,大理寺卿裴唐風數次上奏,彈劾柳左相包庇其子柳沉殺人虐屍,滿朝震驚。
皇上龍顏大怒,于金銮座上怒摔奏折,當朝下旨将柳沉綁來審問。
審問無果,又缺乏證據,此事便耽擱不前,皇上暴怒,次日便宣裴唐風觐見。
“裴卿,你做的好事!”
裴唐風告禮道:“臣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的?無憑無據也敢上奏彈劾,你是要将前事毀于一旦才高興嗎?”
“臣自有主張。”
皇上怒不可遏,砰地拍響桌案,高聲道:“你有什麽主張?朕聽說你如今滿天下的找人,那宋曉酒是什麽東西,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勞心勞力?”
“是臣想要的人。”
“想、想要?”皇上瞪着眼不可置信道,“那種爛泥一樣的東西你也要?裴卿,你便是要什麽人,朕賜給你便是,犯得着為那樣一個人執著麽?”
“值得。”裴唐風攏袖在後,秀容微冷,卻只淡淡兩字便将語重心長的皇上堵個啞口無言。
皇上挫敗,扶額道:“他若死了呢?”
睫毛忽閃,點漆黑眸藏在淺影下,重重合合,看不真切。
許久,那人才道:“他不想死。”
高坐在龍椅上的黃袍男子微震,望着站在殿下拔萃如竹的心腹大臣,長久無言以對。
良久,方才嘆息一句,道了句罷。
半個月後,柳左相拖着病體上朝,于殿上義憤填膺,聲淚俱下控訴裴唐風公報私仇,誣陷其子柳沉,又言那些人命皆是江湖中一群烏合之衆犯下,言曰其名影月會,早在月前被焚琴水榭歸并一體。
柳左相此言一出,朝中左派一黨大臣紛紛站出觐言,矛頭直指裴唐風,怒指其煙視媚行,有違朝綱。
左派出列觐言,右派一黨自然不能閑着,一時之間,朝堂上鬧如市井,兩黨針鋒相對,不可開交。
皇上命人在龍案上擺起瓜果拼盤,沏一壺香茶,瞅着那鬧劇,直看得津津有味。
而大理寺卿裴大人,長身而立,安安靜靜站在殿中,雙手攏袖在懷,閉目養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朝堂上衆臣登臺唱戲,九王府裏也沒閑着。
庭院中。
烈日當空,卻跪了一地唯唯諾諾的侍女小厮。
屋中九王爺正大發雷霆,滿臉陰翳。
衆人大氣不敢出一聲,連擡眼看一眼那被拖下去的死屍都不敢。
“裴、唐、風。”咬牙切齒擠出幾個字,一掌拍在桌案上卻是拍了個粉碎,茶水四濺,杯盤狼藉,“本王以為你在朝中人單勢孤,弄不出什麽大的風浪來,想不到你竟真的與皇兄合謀要置本王于死地!”
雙拳捏緊,九王爺轉頭喝道:“青衣!”
青衣人站出,恭謹道:“王爺。”
“替本王備一份大禮給裴唐風。”
“遵命。”
待青衣退下後,九王爺站在原地冷笑。
有人匆匆趕進門來,掀袍跪下,高聲道:“王爺,出事了!”
“出什麽事?”
“邊關的朱将軍戰敗被擄,我們插在軍中的士兵在三個月前便陸陸續續被人換了。”
九王爺愠怒道:“為何現在才發現?”
那人顫巍巍伏地身子道:“有人傳了假的信報回來,我們信以為真,竟都延誤了時機,直到朱将軍被擄,我們才發現此事,王爺啊,怪只怪那幕後操作之人心機太過狡詐深沉,将我們都瞞住了。”
“沒用的東西,辦事不力還有臉怪罪他人!”情勢幾番突變,饒是心機深重如九王爺也不禁為那幕後之人的手段甘拜下風。
不理會地上那被他一腳踹倒在地的人,九王爺兀自沉默半響,幽幽道:“如今惟有破釜沉舟了。”
朝堂上。
看戲看個夠本的皇上終于忍耐不住,一拍龍案,威嚴喝道:“夠了。”
衆臣立即戰戰兢兢跪了下去,連呼“臣惶恐”三字,如雷貫耳,教人煩不勝煩。
皇上随手将瓷盤裏的果皮丢下殿去,正砸在柳左相面前,啪嗒一聲掉在那鋪地的朝服襟擺上。
柳弗渾身一顫,按在地上的手指緊了緊。
“衆卿家真是唱戲的好手,這一出一出大戲看的朕是眼花缭亂,不知當信哪一出了。”
嚴中帶諷的話語出口,便讓衆臣驚出了一身冷汗,個個噤若寒蟬,伏在地上,拿眼角互相觑着。
“裴愛卿,這柳沉殺人虐屍一案可有進展?”發完脾氣,皇上轉向靜立的裴唐風問道。
柳弗聞言一驚,轉眼望向裴唐風,一雙清濁老目含着陰狠,卻是兇殘無比。
裴唐風恍若未覺,施施然步出,朝殿上揖道:“臣請旨徹查清水街豆腐坊。”
此言一出,柳弗瞠目,渾身大震,急急向後方暗暗使了一個眼色。
“皇……”跪地的大臣中有人顫着雙股爬了出來,雙手合揖,正要開口,卻被皇上帶着警示意味的一瞥瞪了回去。
“朕準奏。”
(捌)
聖意已決,再難更改,柳弗兩眼發黑,只覺大難臨頭。
轉首惡狠狠瞪着裴唐風,似要将他生吞活剝了一般。
冰冷的視線慢悠悠轉了過去,裴唐風微微扯起嘴角,露出涼薄徹底的一笑。
要狗咬狗,有何難?
五日後,柳沉殺人虐屍一案罪證确鑿,清水街豆腐坊之下竟挖有暗道,四通夜來魅,淨衣閣,夜郎樓,柳相府,在京城地下盤根錯節,其心可誅。
柳相府中私設地牢,藏有男屍兩具,女屍一具,更有無數奄奄一息的身殘之人。
聽聞此事,金銮殿上,皇上摔下奏折,怒言:“柳沉罪孽滔天,目無法紀,柳弗包庇兇手,知法犯法,枉為人臣!”
七日後,大理寺開堂審理此案,定柳沉死罪,秋後問斬。
念及柳弗在朝為官多年,又是兩朝重臣,罷黜相位,令其告老還鄉,永不得入京。
朝堂上翻起軒然大波,左派黨以死觐見,皇上終不堪擾,罷朝不上,任百官跪在殿外。
到了第十日,九王爺進宮面聖。
皇貴兄弟徹夜長談。
直至天光大亮,露水濕重,那人才幽幽出了大殿。
步下階梯,正遇上殿外候了一夜的裴唐風。
凝睇着裴唐風官袍緊束的身肢,九王爺嘴角翹起意味不明的笑,故意朗聲道:“裴大人久等一夜,小心受了風寒。”
那目光像是含了暗刺,其中深意讓人難堪,裴唐風卻無動于衷,面容上如染了白霜冷雪,兀自倨傲。
九王爺怒極反笑,湊近到裴唐風身邊,低啞着道:“裴唐風,你莫以為本王那麽容易便被你們扳倒,即便沒了柳弗,本王亦能好好在這朝堂站着,不就是少了一兩條狗麽,你們喜歡就拿去玩兒,本王自不與你們計較。”
聞言,裴唐風卻是慢慢擡了眼眸,那目光轉到九王爺臉上,不過倏忽一瞬,便又移開,望着階梯上金銮殿的方向,淡淡道:“臣只為社稷江山考量,王爺死活,與臣無關。”
“裴唐風!”九王爺勃然大怒,握拳的指骨捏的咯吱作響,口不擇言道,“即便本王如今脫權自保,本王也還是王爺,只要本王一日不死,你裴唐風便永無寧日!”
“下官領教了。”裴唐風置若罔聞,只淡淡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縱虎歸山後患無窮,此道理下官還是略知一二,不勞煩王爺提點。”
眼見裴唐風漠然置之,絲毫不将他放在眼裏的模樣,九王爺積怒于胸,猛咳一句,嘴角竟溢出血來,口中連連道:“好,好,好!好一個裴唐風,好一個裴大人,好一個近侍寵臣!今日之辱,本王定永銘于心,裴唐風,你與本王之間的糾葛,至死方休!”
一語罷,九王爺拂袖而去。
“皇上有旨,宣大理寺卿裴唐風觐見。”
宣唱傳出,裴唐風舉步上了階梯,一步一步,緩而慢,實而堅。
當年踏入仕途的種種歷歷在目,便如今日這般,步上一條通往金銮殿的石階,懷有滿腔為國為民的熱血,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啓中興之宏圖,當太平之昌歷”為這社稷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曲折三年,沉浮三年,失去三年,如今的他,做到了什麽?
心中冷笑一句,起碼這烏煙瘴氣的朝堂終要撥開雲霧見青天了不是麽?皇上想要的一掌江山,他想要的朗朗乾坤,終是會……會來的罷。
龍案後,皇上微笑着看向走進來的心腹大臣,放下手中一摞奏折,宣宮人看茶賜座。
“裴卿,九弟終于肯将在朝的暗勢和盤托出,日後……”
不等皇上說完,裴唐風起身,拱手淡淡道:“臣以為,王爺不過是金蟬脫殼之計,皇上不可輕信。”
聞言,皇上笑道:“世人皆道朕疑心過重,卻不想裴卿更是如履薄冰,事事精微謹慎。”
“承蒙皇上誇獎。”
皇上氣笑不得:“裴卿啊裴卿,這世間不可能黑白分明,有清淨便有污濁,有太平盛世便有殺戮征伐。朕豈會不知如今朝中還有多少亂臣餘黨,然而朕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動又是另一回事,其中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朕不得不為穩固社稷作出考量。”
“臣明白。”
皇上嘆出一口氣,揮揮手道:“裴卿站了一夜還不夠麽,快坐下罷。”
“謝皇上。”
待裴唐風坐下,皇上又道:“如今朝中之勢漸明,江湖卻群龍無首。焚琴水榭如今得勢做大,朕有意讓張嚣統領武林,不知裴卿意下如何?”
沉默片刻,裴唐風道:“部署多時,确實該到了撒網收魚的時候。影月會本也是先皇留在民間替朝廷做事的組織,如今回到皇上手中,倒也算落葉歸根。焚琴水榭卻有百年之史,在江湖中影響甚深,若能為皇上所用,再好不過,若是心有二意,恐怕也是禍患。”
皇上沉吟道:“裴卿所言有理,張嚣先前肯為朝廷做事,也是因為與柳弗有私仇,想借朕的手替自己報仇,如今柳弗大勢已去,想來那張嚣也不必依附朝廷了。”
思索片刻,皇上轉念又道:“那柳離憂被張嚣蒙騙,如今身敗名裂,人又不知所蹤,也不知日後會如何。”轉頭問裴唐風,“裴卿可有眉目?”
但見那人指尖缭繞茶香霧氣,掀蓋輕嗅,慢慢啜飲,淺嘗三口,方才回答皇上的詢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一人,自願深入虎穴,替皇上辦事。”
皇上露出欣喜之意,疑惑道:“他是誰?”
裴唐風卻不答話,反而慢條斯理道:“若他活着回來,臣替他請賞,望皇上論功行賞,得償他所願。”
皇上聞言卻是愕然,詫異道:“裴卿莫不是派了竹子或者烏鴉出去,竟親自替人要賞?”
(玖)
三年前裴唐風高中狀元,皇上初識此人,也只以為他是個空有滿腔熱血的草包美人,不知人世疾苦,只知紙上談兵。卻不想,此人并非那些沉迷于風花雪月、不思進取的官宦子弟,也非高談闊論只會空談的自诩文雅的人士。
裴唐風來路不明,無親無故,似乎茕茕孑立孤然一人。
後來皇上派人查探裴唐風的來歷,得知裴唐風幼時家中頗為富裕,後來天災人禍,父母相繼逝去,親戚故友眼看他家道中落,便漸漸斷了往來。
一座空落蕭條的府邸,一扇常年關閉的朱木銅門,陪着他的,只剩一個發須皆白的老管家,還有守在門口的一條黑狗。
寒窗苦讀十年,為了糊口度日,為了守住空蕩蕩的毫無人息的祖宅,便是再髒再累再低下的活他也做過。深知民間疾苦,便更有改變世事的決心。他曾堅信,只要出仕為官,便能為民謀福,還世人一片朗朗乾坤。
進京趕考的那一年,老管家病重,多年積攢的銀錢全都花在了看病上。病情反複的拖了半年,老管家終是撒手人寰,帶着對小公子的擔憂和不舍,離開了這涼薄的人世。
裴唐風葬了老管家,後而賣了祖宅,還賣了自己。
那時不過十四的幼齡,孤身翻山越嶺,踏上進京的漫長路途。然而世間疾苦,人心貪婪,他的財物和馬車都被難民劫走,便連自己,因為貌美如女,被當做娈童賣進伶人館。好在他心竅玲珑,趁夜尋了差機逃出來。
輾轉幾番,得遇高人相助,然而那人并無傾囊相授,只在身法路數上指點一二,便飄然遠去。裴唐風深知若要在這人世走下去,便要有自保能力,否則,惟有被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世人都知十年前驚蟄天下的練裁縫,卻鮮少有人知曉練裁縫收了個徒弟。江湖人曾道,寧遇練裁縫,莫惹非衣風。那“非衣風”便是指練裁縫的弟子裴唐風。
練裁縫十年前創立七殺門,多年下來,竟漸漸杳無音信,世人都以為七殺門沒落了,其實不然,練裁縫深谙樹大招風的道理,将整個七殺門轉入暗處。七殺門人行蹤飄渺,多承接詭詐易變且生死難蔔的暗殺任務。
溫玉竹子與香烏鴉便是七殺門中人。
而海曙,原是個俠客,本應仗劍天下,惬意江湖,卻因着多年前遇見七殺門“非衣風”,一戰折服,從此青衫換黑衣,甘願做一條藏在暗處的影子,為那人出生入死。
皇上心知海曙已亡,能讓裴唐風親自開口讨賞的人,細細一想,便也只有七殺門中人了。
“裴卿?”久等不到回答,皇上出聲喚了一句,才發現那人竟怔怔然在出神。
回過神來,裴唐風放下手中杯盞,淡淡道:“不是他們。”
他之所以出神,不過是想到了數月前與那人分別的情形。如今一想,逝者如斯,光陰流逝,竟快半年了。而那人音信全無,也那麽久了。
便連夜裏寝食難安之際,也仍然清晰的記得那場瀑布下的狂歡,激烈,放縱,全心全意。那時真的想,真的想就那樣把靈魂刻進那人身體裏,一生一世,再也不出來。
可那人卻在酣暢淋漓的情 事後跪着說,大人,您要的真心小人給不起,小人只願忠于大人,為大人抛頭顱,灑熱血,刀山火海在所不辭,就像海曙一樣。
呵,好一句在所不辭,好一句就像海曙一樣。
那人主動請纓深入虎穴,在查案中失去蹤跡,不知被何人擄走,也不知關在何處,更不知此時是生是死。
那時答應,只是想着這人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是不是能做到他自己說的,抛頭顱,灑熱血……可那人明明是茍且偷生之徒,明明是背信棄義的小人,如今,怎麽竟認了死理?
又有誰知道,面冷心冷的裴大人,在執意出宮那夜便後悔了,想要尋到那人,想要那人回來,不想聽到那人的死訊,不想見到那人的屍體。
父母冰涼僵硬的身體,老管家冰涼僵硬的身體,黑狗冰涼僵硬的身體,海曙冰涼僵硬的身體,他已然不想再觸碰到。無人知道,他有多厭惡那冷冰冰的感覺,他喜歡溫熱,喜歡流動的血液,甚至喜歡……有人為他哭。所以他喜歡對宋曉酒做那種事,因為那種時候,那人的眼眶裏會盈滿晶亮的淚水,眼角微微發紅,淚水簌簌流着,無聲無息的,帶着一點意亂情迷。溫暖的,熾熱的,令人欲罷不能的。
裴唐風從未得到過的。
人若從來沒有,便不會需要,然而終有一日得到,便不想再失去。
“皇上,臣累了,先行告退。”
眼見裴唐風離殿,皇上急急起身道:“你還沒告訴朕,那人究竟是誰呢?”
腰後長長的官袍衣帶随着步伐輕浮漫動,斯人已遠。
一旁的太監湊近了,低聲道:“皇上,恐怕是那小捕頭。”
皇上皺眉:“捕頭?是那宋曉酒?”
太監點點頭。
“荒唐。”
皇上的眼眸裏凝着不加掩飾的輕蔑,望着裴唐風離去的方向,久久伫立無言。
偌大皇宮,竟覺得有些氣悶。
“皇上,該上早朝了。”一旁的太監提醒道。
點點頭,皇上轉身進了內殿。
殿內無人,便連宮女太監也無一個。
帷幔輕搖,帶着一道淺影在光潔石地上晃動,倏忽間,一條黑影悄無聲息滑了出來,眸光一沉,皇上低喝道:“滾出來。”
轉眼,對上一雙戲谑的眸子,皇上只覺周身冷寒,雞皮疙瘩起了一臂。
“皇後,你又裝扮成這個樣子做什麽?”
皇上疲憊而無力的扶額,不忍多看一眼他的皇後的一身黑衣裝扮。
他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麽別人的皇後是白的,而他的皇後總是黑的?
(拾)
古坊老井,高牆昏鴉,多日後,霧張府衙收到一具死屍,女子,脖頸被扭斷,遍身鞭痕,體無完膚。
觀其容貌,是柳相之女,柳離憂。
一身捕快服的溫玉竹子彎腰替橫陳在地的女屍蓋上白布,回頭對站在屋檐下的男子搖頭。
香烏鴉跳下樹來,幾步走到那女屍面前,瞥了兩眼,哼道:“人若不能自律,便是畜生。”說着,冷冷瞪向溫玉竹子,“那九王爺濫殺無辜,倒是把畜生活計做的好。”
聽聞那冷嘲熱諷的話語,接收到那不善的目光,溫玉竹子摸摸鼻子,有些無奈。
他承認自己為人是太過婆媽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性子使然,平日裏總是對別人的事多加幹預,生怕別人不能自理。如今與香烏鴉接觸最多,生活起居上便忍不住把香烏鴉一起就近照顧了。結果香烏鴉偏偏是最為孤僻的人,極為不喜歡接觸他人,更讨厭別人把自己當生活不能自理的廢物,覺得那是對自己最大的侮辱。
可溫玉竹子偏偏控制不住想要幫忙的沖動,更有一回失言說出“我怕你不會”的話語來,結果香烏鴉從今以後便與他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了。
“大人,九王爺把柳離憂的屍體送到府中來,有何用意?”溫玉竹子避開香烏鴉,轉身去問裴唐風。
香烏鴉從旁插話一句:“還能是為什麽,不就是殺雞儆猴的伎倆!”
溫玉竹子突地轉身望向高牆方向,揚聲喝道:“誰在那裏?”
話音未落,香烏鴉卻已展開身姿往高牆掠去,只聽喀喀數聲兵器相擦的響動,一個青衣人暴露了行蹤,在高牆上與香烏鴉過招。
幾招之後,香烏鴉被那人一劍擋開,旋身退回,手掌捂住胸膛箭傷處,面色泛白。
溫玉竹子剛想上前查探他的傷勢,卻被香烏鴉一個狠瞪逼了回來。
無奈,溫玉竹子只好去瞪那青衣人。
“青衣。”出聲的卻是一直靜默在廊下的裴唐風。
聞聲,青衣人縱身一躍跳了下來。
“裴大人。”拱手一禮,青衣人斜睨香烏鴉一眼,有些挑釁道,“不知大人可滿意王爺的大禮?”
裴唐風微颔首,卻是淡淡道:“好,比海曙的死狀慘多了。”
青衣人聞言面色倏然一變,雙目騰地瞪大,瞳孔竟劇烈收縮了一下。
隐忍半響,才低沉的恨聲道:“若不是你,師兄也不會死。”那話語中的疼痛,已是如何也掩飾不住。
溫玉竹子嘆息道:“青衣,殺你師兄的人分明是你主子,你不該來怪大人。”
香烏鴉在旁火上澆油:“你也是蠢,自己師兄扮成管家在王府那麽多年,你竟沒認出來,又來怪誰?真是可笑。”這番冷嘲熱諷實在刻薄,連溫玉竹子也不禁皺眉瞟了香烏鴉一眼,香烏鴉卻是倏地将目光轉向溫玉竹子,刺啦,恍若冰箭。
溫玉竹子立刻眼觀鼻鼻觀心,閉緊想要勸解的嘴巴。
“師兄的仇,我一定會報的。”青衣人冷笑着掃視在場的三人,最後目光落在裴唐風身上,便如一根錐子釘在了那人皎若明月的面容上,“青衣但願明日那份大禮,裴大人也能滿意。”
“明日?”秀眉緊蹙,那人這才将目光轉向青衣人。
衣袍無風自動,蘊含怒氣,青衣人道:“當然!大人尋人多時,卻始終未果……呵呵,霧張府衙捕頭宋曉酒,大人,我所言可對?”
裴唐風神色漠然,并不應答。
青衣人又道:“諸多刑罰,身為大理寺卿的裴大人不會不懂罷?所謂笞刑,便是拿竹板或荊條打人背部和臀部……”言及此,青衣人意味不明輕笑一聲,接着道,“若将竹板和荊條換做他物,也不知這人是受得了,還是受不了?嗯?大人你說呢?”
突然有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湧上心頭,眉輕蹙,眸中神色複雜了幾分,裴唐風微垂了眸,忍住那不适,輕描淡寫回擊一句。
“如若青衣想試,本官可以幫你。”
青衣人冷哼一聲,接着道:“還有那墨刑,以刀刻鑿人體再用墨塗于刀傷創處,使其永不褪色。裴大人,女子與男子暗通要被浸豬籠,如若是男子與男子違背禮法,私交暗合,你說用上這墨刑,在那罪人身上隐晦之處,刻下‘兔兒爺’幾字,如何?”
此話一出,四周倏然一片寂靜。
肅殺之氣騰地蔓延開去,那人眸底一片狠色,周身萦繞冰冷刺骨的寒意,便連遠樹高牆上的幾只昏鴉也騰起雙爪,受驚般展翅掠走。
長久的令人窒息的靜默如黑壓壓的雲層密布在霧張府衙的後院。
“來人,送客。”
良久,那人吐出一句結冰般冷硬的話語,負在腰後的手緊緊攥成拳,那張冰霜冷面卻浮起一絲殷紅,霎如胭脂染玉。
“不必了。”目的達到,青衣人冷笑三聲,身影倏忽一動,轉瞬離去。
“好惡毒的人。”溫玉竹子搖頭咋舌。
轉身望向自家大人,卻見那人半垂着眼眸,眼下映着淡淡的影,如同遠山霧霭,寂寞如斯,而那挺直的脊背微微有些顫意,雙頰上一絲殷紅,分明透着病态。
“大人。”溫玉竹子心一顫,脫口道,“憂思重易傷身。”
“嗯。”
低應了一聲,那人轉身走了。
望着那人走得越來越遠的身影,溫玉竹子嘆了一口氣。
旁邊的香烏鴉一見裴唐風離去,便也不再逗留,他身上箭傷未愈,方才與青衣人交手已然拉扯到了傷口,如今只想回七殺門一趟。
一見香烏鴉要走,溫玉竹子忙拉住他,“烏鴉,你現在不是藏在暗處的殺手了,你是霧張府的捕快,不能再動不動就消失不見,旁人會起疑的。”
“有人找我,你就說我去了茅房。”冷冷扔下一句,香烏鴉以肩震開溫玉竹子的手,身形一掠,如燕雀騰空,倏忽不見蹤影。
“唉。”溫玉竹子聳聳肩,整理一番暗紅的捕快公服,踮腳上屋,卻是尋了個檐角屋頂盤腿坐下,抽出腰間一根青竹長笛,遞到唇邊,悠揚笛聲蕩漾開去。
一瓢濁酒盡餘歡,癡人離,今宵別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