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壹)
宋曉酒眼睜睜看着裴唐風在自己面前站起來,負手背立。
“你可知道,本官也曾有過這樣一個人,能把酒高歌,暢談心事。後來他為父跪在我面前,求我去做別人的娈寵,以解他謝家燃眉之急。”裴唐風轉過頭來,安靜的望着宋曉酒,低低笑着,“宋曉酒,你說你不是娈童,你說,我又如何會将你當做娈童?”
“大人,他……”宋曉酒喊出一句,嗓音卻已有些沙啞。
裴唐風輕搖頭,微笑道:“你沒猜錯,他是謝禦史之子謝青行,三年前被柳沉羞辱,投井自盡。我不願做柳沉的娈寵,于是他便做了。也不知道,他死的那一刻,可有後悔來求過我?”
宋曉酒情不自禁道:“他當然後悔!便是他那樣的人也受不了此等侮辱,大人又如何受得了?他一定後悔求過你,也一定慶幸你拒絕了。”
聞言,裴唐風卻只是搖頭,眸子裏含着堅冰冷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宋曉酒,我又怎麽會用此懲罰你,羞辱你?”
宋曉酒面色通紅,尴尬的垂下頭,低聲弱弱道:“小人一時失言,望大人莫怪。”宋曉酒想起初時山洞中的那次,裴大人抱他其實并非所願,中藥的是他,哭求着裴大人留下的也是他。他無才無貌,無德無能,無權無勢,便是要懲罰和羞辱于他,也有千千萬萬種方式,根本不用裴大人這般親力親為,事無巨細。
便是第二次時,起因也是他為了查案忘記了裴大人的囑托,海曙慘死,裴大人落了九王爺的圈套。若要裴大人這樣的人上青樓尋女子解決,根本是天方夜譚,難以想象。而裴大人碰了自己,那是否表明,自己于裴大人心中,也稍許有些分量?
在宋曉酒心中,男女歡 愛是天經地義,那麽男男……偷偷瞟一眼裴唐風,頓然覺得臉皮有些發熱。
宋曉酒胡思亂想着,竟又想到了案情,想到了謝青行。
“大人,謝青行是投井自盡,那謝晨也是死在井中,兩者都是謝家人。那謝晨又與謝青行的容貌有三分相似,又都招惹了柳沉……如此推斷,兇手便是柳沉?”
一語中的,宋曉酒突覺心中明朗,前後細細回顧,愈發覺得真相便是如此。雙拳握在身側,人都有些因激動而顫抖起來。
裴唐風卻道:“宋曉酒,若這案查到最後,要你一條命來換真相。你換不換?”
宋曉酒呆住,臉色有些慘白,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結結巴巴道:“大人,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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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颔首,裴唐風慢慢走到宋曉酒面前,伸手一拉,将宋曉酒整個拉起扯進懷裏,雙臂一攏,慢慢收緊。
“既不想死,你就給本官好好活着,別學謝青行,做個投井自盡的懦夫。”
宋曉酒僵硬的點頭:“是,大人,我絕不做懦夫。”我想與大人一樣,站在高處。宋曉酒默默在心中加了一句。
裴唐風戴上鬥笠,對宋曉酒道:“你回去罷,萬事小心。”
宋曉酒急道:“大人,你不回去?”
裴唐風淡淡瞥他一眼,道:“我要回宮。”
“回宮?”宋曉酒想起日前所聞傳言,一時情急,竟拉住了裴唐風的手腕,“大人,皇上他……他對你可……”絞盡腦汁半響,宋曉酒勉強擠出一句,“可還尊重?”
“哧。”裴唐風終是忍不住笑出聲。
“大人。”宋曉酒剛想松開手,卻被裴唐風緊緊握了過去,掙了掙,卻沒掙開。
那雙手修長,指腹上微有薄繭,不同于裴唐風整個人冰冷的氣息,這雙手很溫暖,此刻握着宋曉酒寬厚的手,指尖在掌心輕撓,酥酥麻麻,想避開,卻又貪戀那稀有的溫暖。
宋曉酒幾乎迷征了一般,伸手掀起裴唐風的面紗,一點一點,緩而慢的,看那張臉重現在眼前,等到自己的雙唇蜻蜓點水的落在那淡的幾乎看不清的疤痕上時,宋曉酒才驚醒過來,慌忙後退,卻被裴唐風攬住腰,一手掐在下颔上,狠狠吻住。
兩道人影在瀑布下糾纏,巨大的激流聲響掩蓋了那間或洩出的難以自抑。
修長的手指在微顯黝黑的後腰上摩挲,掐弄,唇舌相絞糾纏,彼此追逐,然而宋曉酒大抵是排斥男人之間的情 事的,由回應漸漸變成了被動,任裴唐風攬住他,渾身失力的靠在裴唐風身上,予取予奪。
水流沾着彼此的發絲,烏淋淋的披散在身上,宋曉酒仰起臉,頸線繃緊,拍打在身上的水花分散了後臀的鈍痛,一撞一擊,深深契入。
裴唐風由後攬住他,唇貼在那寬厚的背上,白齒輕咬着那繃緊的脊線。烏黑的發絲被水流沾濕,散落在其上,溫潤的水流汩汩流過發絲,流過脊背,流過肩胛……
一雙修長的手指從腋下穿過,掐在殷紅的茱萸上,宋曉酒猛地喘了一聲,想躲開,那手指卻又追逐而上,時而撫弄,時而揉搓……身後的撞擊漸漸加快,宋曉酒兩腿已然發軟,在水流的沖擊下輕輕顫着,如若不是将全身重量靠在背後那人身上,他早已跪趴下去。
水深漫過腰際,遮掩了其下旖旎風光,惟有晃蕩的波紋,濺起的水花,在光影中恍然交錯。
情迷意亂之際,宋曉酒還在想,如若是別的男人這般對他,他一定會将那人千刀萬剮。他想,他終究是不喜歡男人的,也不喜歡男人之前的情 事,他只是不能拒絕裴唐風,因為裴唐風是他的高牆,是他可憐的人。
是的,宋曉酒可憐裴唐風。
在那個霧張府衙的後院,在濃重的血腥味中,在那人抱他時,在兒時的夢境回來之際,他覺得裴唐風與自己是一樣的。他無人喜歡,便連父母至親也曾相棄,那又何來真心?而他情深所至的女子,也是一場陰謀,一個騙局。
而裴唐風,喜歡他的人多如牛毛,那又如何,能辨得出哪個是真心?
入目所及便是一襲如花皮相,而誰又會去在乎那皮相下的真正的裴唐風?
裴唐風想要真心,可惜,他宋曉酒能給的,最終只剩一顆忠心。
(貳)
柳相府,燈火通明。
柳弗端坐正中首位,發須眉目皆染了霜白,一雙銳眼緊迫盯人,便是年歲已老,仍然精神矍铄。
柳沉垂頭喪氣坐在下座,時而偷偷觑一眼上座的父親大人,欲語還休,卻是不敢言語。
便在此時,門童傳來九王爺臨府的消息,柳沉雙眼暗暗一閃,劃過喜色。
九王爺攜着青衣侍從進門,柳弗、柳沉起身告禮。
“王爺,老臣恭候多時了。”柳弗拱手而道。
手中把玩着折扇,九王爺走上首座坐下,似笑非笑瞥一眼如喪考妣的柳沉,朝柳弗道:“左相這是怎麽了,便是出了什麽大事,也別先窩裏鬥啊。”
柳弗厲眼瞪向自家兒子,回道:“王爺有所不知,沉兒所犯之事恐怕瞞不了多久了。”
“哦?”九王爺折扇抵在下颔上,“誰查到了?”
柳沉突然插嘴:“是裴美人的相好。”
臉色驀地沉下去,九王爺緩緩撫着扇骨,慢聲問:“什麽相好?”
柳弗眼色一睇,正要回答的柳沉立時噤聲,縮縮脖子,求救的望着上座的九王爺。
“柳左相,你隐瞞了何事?本王不喜歡猜,你老老實實道來的好。”
神色一凝,柳弗雙手高合,恭恭謹謹跪下,“老臣不敢,只是有人查到了犬子頭上來,老臣不得不做出措施有所防範。如今那人正關在府中地牢裏,老臣不敢自作主張,一切皆等王爺審問再做處置。”
九王爺微颔首,得意于那老匹夫的識時務,折扇一敲,漫不經心道:“恐怕查也查不到哪裏去,最多便是查出你兒子嗜好虐屍……”說到此處,九王爺望着柳沉低笑,“你們父子倆也倒是有趣,小的殺一人,老的便殺兩人,既掩蓋了小的罪行,又趁機殺雞儆猴,鏟除朝中政敵。”
言罷,突地冷笑一聲,“這殺來殺去,說來說去,最後還不是要本王給你們遮着掩着?怎麽,本王這棵大樹好乘涼,你們便都不給本王省心了是麽?”
柳弗咚的伏倒在地,額頭磕在地上,“老臣不敢。”
一旁的柳沉也不情不願的跪下,垂着眼,不敢看九王爺。
九王爺道:“柳沉,地牢裏那人是誰?”
柳沉一驚,斜眼觑向父親的臉色,卻見父親伏倒在地,一動不動。
無奈,柳沉回道:“霧張府衙的捕頭,叫什麽酒,聽說平日裏與裴美人關系不差。我之前收買了美人身邊的小厮張童,從他口中打聽了不少事,那捕頭是裴美人的……”話語未完,卻聽頭上一聲冷哼,柳沉一頓,轉而譏道,“想不到裴美人竟看上那種貨色。”
“在何處抓到此人的?”青衣人深知九王爺所想,便出聲詢問。
柳沉道:“清水街豆腐坊,有探子無意發現他出現在那裏查案,便将人綁了回來。”
九王爺冷笑:“柳沉,三年前你玩弄謝青行是本王的授意,卻不想你把人給弄死了。那裴唐風恨不得殺你洩憤,你多次上門求見都被趕了出來,便是你再恨姓謝的,他也給你玩死了,你再找些容貌相似的來發洩也無濟于事。往後收斂些,別再給本王惹事。”
聞言,柳沉思及這三年來,竟連裴唐風一面都見不到,心中怒火驀地燎起。當年本想用謝青行要挾裴唐風就範,卻不想裴唐風對謝青行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
柳沉對裴唐風的執念早有燎原之勢,無處可發,惟有将謝青行當做冤大頭,卻不想最終得不償失,那裴唐風自此後閉門不見。柳沉并非朝中官員,不得随意入宮,上門求見也被趕出來,這三年來,竟一面也未曾見到那人。
求不得的相思情念反複侵蝕着柳沉,終于将自己逼瘋,對那投井自盡的謝青行更是恨到骨子裏,後來見到與謝青行有幾分相似的謝晨,那恨意便鋪天蓋地而來,至此一發不可收拾,有了虐屍的癖好,如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殺一人是殺,殺兩人也是殺,被柳弗發現此事後,一而再的告誡無效,柳弗生出新的念頭來,一為逆子掩蓋,二為翦除政敵黨羽。柳離憂與張嚣私奔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柳弗更是趁此時機将諸事牽扯混淆,意圖掩人耳目、瞞天過海。
誰也不曾想到,一樁命案之下,竟有此千絲萬縷。便是順藤摸瓜,也摸不到最大的那顆瓜。
待柳弗退下後,柳沉立時恢複了往日頑劣成性的模樣,從地上爬起來,尋了張椅子大搖大擺坐下,身姿如無骨般軟綿綿靠在椅背上。
九王爺見他模樣,卻是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柳沉在柳弗面前,向來是兒子名頭、孫子貌,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九表哥,聽說之前你在裴美人那吃了虧,被一個小捕頭給撿了便宜?”
突然聽到柳沉這一句,九王爺斜睨一眼他,藏住眸中陰霾。
“那時本想殺他了事,結果有倒黴鬼替他死了。”九王爺淡淡道。
柳沉來了興趣,湊近了九王爺,笑道:“就是我家裏地牢關着的那個?叫什麽來着……宋、宋……對了,宋曉酒!”
“九表哥……”柳沉突然壓低嗓音,語調猶如索命鬼般,“那捕頭碰了我們的人,該如何是好?”
九王爺聞言似笑非笑,冷睇他一眼,“你說呢?”
柳沉“呵呵呵”笑起來,語氣森森:“那就讓我幫九表哥排憂解難罷。”
“留個全屍,本王府門前空寂許久了。”九王爺眯了眼,低笑一句,而後站起身來,将扇面啪的合上,“青衣,進宮一趟。”
“是。”青衣人恭謹應道。
柳沉跳起來,攔道:“九表哥,你進宮做什麽?”
“當然是去見裴唐風。”眸光微閃,其中寒意不言而喻。
柳沉咬牙陰冷冷道:“我爹說皇上将裴美人囚禁在寝宮裏,曾數次召禦醫進殿,他們肯定是做了那事。”
九王爺舉扇敲了敲柳沉的肩膀,露出一抹不寒而栗的笑來。
“那又如何,且讓本王的皇帝哥哥高興幾日,以後如何,誰又知道呢?”
言罷,轉身大笑着出門去。
(叁)
帝皇寝宮,殿中寶頂懸着熠熠明月珠,光耀四綻。
目光所及,一覽無遺。
白玉鋪地,內嵌金絲暗紋,鑿壁雕龍,栩栩如生。蟠龍玉柱,紅黃兩色龍紋圖案盤旋而上,至頂端塑有龍鳳呈祥彩畫,絢麗輝煌。
金銮寶座下,卻擺着一張短木方桌,鋪就奢華的蘇繡桌布,布上擱置玉石棋盤,黑白兩色,瑩澈染光。
一襲朱緞常服的男子執棋沉吟,久久未落一子。
落座在對面的素衫男子一派閑暇,沏茶慢飲。如玉的白瓷杯中,片片嫩茶色澤墨綠,碧液中透出馥郁蘭香,味醇甘鮮,意猶未盡。
滿室茶香,沉湎悠悠清懷。
“裴卿,朕輸了。”丢出手中棋子,咯噔一下輕滾在玉盤上,朱緞常服的男子望向對座的素衫男子,無奈的認了輸。
“微臣不敢。”裴唐風遞過一杯熱茶,慢聲道,“比之上一局,皇上拖延了一盞茶的時間,已是贏了臣。”
皇上被他一言氣得笑了,接過茶杯一飲而盡,便是燙着了也無所察覺。
“裴卿,朕見你這數日來心神不安,似有什麽心事?”
裴唐風沉默不語,眉目淡淡,茶香熱氣拂在那姣好面容上,隐隐綽綽,煞是好看。
皇上喟嘆:“朕倒還是覺得裴卿臉上留疤更有男子氣概。”
此言一出,裴唐風一怔,想起宋曉酒說過的話。
一眼望過去,便被那人浮潛于嘴角難以名狀的微笑迷惑,皇上回過神,卻是猛地咳了咳,調侃道:“裴卿莫不是去了一趟影月會,便撿了個心上人,怎麽回來後就這般魂不守舍,一臉害了相思的模樣?”
說着,故意壓低嗓音暧昧不明道:“難道是那焚琴水榭的三公子迷了朕的愛卿?聽聞張嚣容貌不錯,比之愛卿你更顯嬌媚,若你們二人湊成一對,倒也能顯出幾分你的男子氣概來,不如朕就做主,将他許配予你,如何?”
裴唐風淡淡瞥一眼皇上,慢條斯理放下手中瓷杯,起身整理本就不亂的衣冠,直至無一絲皺褶,方才施施然彎腰告禮:“夜深了,臣告退。”
皇上這才急眼,伸手将人攔下,“裴卿留步,朕随口說說罷了,莫要當真。”
裴唐風慢慢轉過身來,依然一副嚴謹自律的模樣,“皇上,君無戲言。”
“朕知道,朕知道,裴卿你就坐下罷。”皇上連連點頭,拉扯着裴唐風的袖子要他入座,此舉有違君臣之禮,皇上做來卻得心應手,而裴唐風也一副習慣了的架勢。若別的大臣見此情景,還不知會如何戳着裴唐風的脊梁骨怒罵其妖言惑主,以色侍君,才換得此種待遇。
然而那實在是冤枉了一身傲骨清高的裴大人了。他之于皇上,只是一個用得起的有價值的棋子。被擱置于朝堂之上,無辜背負諸多罵名,擱置于大理寺中,亦落下不少惡名。
裴唐風不會以色侍君,更不會徇私枉法,人言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裴唐風卻偏偏如一翠青竹,端立在文武百官中。在衆臣的眼中,裴唐風的所謂傲骨是用容貌換來的,人人都認定他依附于帝皇的恩寵,才這般肆無忌憚,便是斷案時鐵面無私,落在他人眼中,也成了睚眦必報,公器私用。
皇上初登基,急于鞏固帝位,獨攬政權。九王爺是他最大的威脅,若不除去絆腳之石,他的帝王路安能走得安穩?良禽擇木而栖,裴唐風有憂國憂民之心,有鞠躬盡瘁之意,皇上便願意做他的栖息之木,予以所需,得我所得,有何不可?
“裴卿,此番攻破影月會,又有焚琴水榭為盟,便是夜郎樓有所異動,也不足為患。你在宮中裝病已久,為防左派一黨起疑,今夜你便宿在朕的寝宮。”
“臣遵旨。”
裴唐風微垂首,目光凝在修長的指尖上,點漆黑眸中倒映着瓷杯茶水,微微晃蕩,猜不透,看不清。
皇上輕嘆,拍拍他的肩,道:“這些年朕委屈你了,如今大敵當前,棋差一招便滿盤皆輸,你再忍耐忍耐,日後朕自會還你公道。”
夜風忽至,穿殿而過。
耳畔傾入的卻不是皇上的諄諄教誨,而是那夜,那人,仰高了臉,仔仔細細看他,笑着道的那一句。
大人啊,原來這世間,竟是公平的。
“裴卿?”皇上驚訝的望着突然站起身來的裴唐風。
“臣要出宮。”
“出恭?來人……”皇上張口便要喚守在殿外的太監,卻見裴唐風一雙眸子冷然的望過來,不緊不迫,只是冷然。
卻分明凝着堅定和固執。
皇上沉了面色,橫眉怒目道:“裴唐風,朕希望你顧全大局。”
然而那人不動不言不語的姿态着實令九五之尊暗恨,不能殺,不能罰,便要如何?
“你出宮做什麽?”冷哼一聲,皇上拂袖而起,一字一句盯着裴唐風問道。
“恕臣不能直言。”
皇上怫然作色,疾言厲色道:“裴唐風,你好大的膽子,就不怕朕治你大不敬之罪?”
便在兩人僵持之際,有太監疾步而來。
“皇上,九王爺進宮來了。”
滿腹怨怒正無從發洩,太監前來傳話卻偏趕上,腹心中了一腳,顫巍巍趴在地上,卻是不敢怒不敢言。
皇上瞪一眼裴唐風,丢下一句:“裴卿好自為之。”
轉身進了內殿。
留裴唐風與伏地的太監在原地。
裴唐風默立片刻,神色淡漠,半阖着眼簾淡淡道:“傳九王爺進殿。”
太監如得赦令,彎着腰腹匆匆退出殿去。
宮女伺候皇上寬衣後,魚貫而出,裴唐風正迎面慢慢踱了進來。
步出屏風,見到裴唐風進來,皇上冷哼一聲,徑自走到龍床旁,躺了上去。等了許久,都不見裴唐風過來,皇上含怒轉頭看去,卻呆愣當場,久久道不出一個字。
(肆)
那人抽掉發帶,發絲如瀑披散,寬衣解帶,剩一襲月白中衣,緩緩而來,月明珠光斑駁打碎在那如玉面容上,影影綽綽,美侖美奂。
皇上回過神來,慌忙轉頭面壁,用力撫着鼓跳的胸腔,久久難以平靜。
冷香萦鼻,身側塌陷,心知那人在旁躺下,更是不敢動彈半分。
一室沉靜,也終被打破。
九王爺直入內殿,目光及至床幔上映照的兩條人影,心中嫉妒難平,卻仍是咬牙忍下,站在殿中彎腰告禮。
“臣弟拜見皇兄。”
皇上深吸一口氣,坐起身來,朝着帷幔外的人影道:“九弟,夜入寝宮,可有急事?”
九王爺低垂眼睫,藏住眸中寒厲,沉聲應道:“皇兄,裴大人多日夜宿寝宮,于理不合,便是身有頑疾,臣弟府中亦有雲游神醫,可治一二。望皇兄三思,将裴唐風遷出宮中。”
皇上撩起帷幔,露出半張臉,微笑道:“九弟對朕關懷備至,朕甚感欣慰,然裴卿為國事操勞病倒,朕心中有愧,不将裴卿留在身邊好生照料至康複,便寝食難安。”
透過那掀起的帷幔一角空隙,九王爺瞥見龍榻上躺着那人正是裴唐風,眸中急速劃過一道冷光,轉瞬即逝。
“皇兄何必有愧?裴唐風身為大理寺卿,在朝為官,為皇兄分憂解難即是本分。國事繁重,皇兄已然過度操勞,如今還要顧上大臣身體,臣弟擔憂皇兄力所不及。”
聞言,皇上暗中冷笑,垂下頭湊到閉目不語的裴唐風耳畔,低聲道:“裴卿,朕的九弟心心念念要将你讨去,你說朕給是不給?”
秀眉微蹙,一雙冷眸張開,漆黑一潭,如灣灣深水。
皇上卻是一驚,迅速撤開去。
帷幔外,九王爺關懷道:“皇兄,怎麽了?”
皇上不敢再逗裴唐風,擺手道:“無事,裴卿惱朕吵了他,九弟若有要事相商,不妨到殿外去談。”
九王爺一雙陰眸緊緊盯在另一條人影上,似要在那帷幔上盯出兩個窟窿,然而皇上出言勸退,卻是萬萬不得再逗留,惟有甩袖而去,不情不願。
待那擾客退出內殿後,皇上對裴唐風道:“你要出宮便出宮罷,朕替你拖延一時半刻,務必謹慎小心,莫被左派抓住把柄,你若落到九弟手中,朕也無萬全之策護你周全。”
“臣謹遵聖意。”
裴唐風翻身而起,轉瞬将衣物穿戴整齊,人影忽動,了無蹤跡。
惟剩皇上仰臉嘆息,久久不動。
“裴卿是風,朕抓不住你。”
喟嘆一句,已是釋然。
皇上重新打起精神,鬥志昂揚步出殿去。
更深露重,霧霭彌漫。
霧張府衙後院鴉雀無聲,枝繁葉茂的花樹上月影斑駁,沒有那人的身影。
黑瓦高牆上,停歇幾只黑鴉,倏忽一動,轉瞬展翅飛離。
那人仍是不在。
屋中,被枕草席,觸手冰涼,原來那人未歸。
窗前,他扶窗而立,凝玉般的修長手指繃緊,指節發白,面容凜若冰霜,令人不敢相望。
身後飄出兩道黑影,左邊一位眉目溫潤,一襲暗色勁裝,名曰溫玉竹子。右邊一位神色陰翳,眉心至鼻尖一道狹長劍痕,名喚香烏鴉。
“大人,府衙四周都尋遍了,找不到他。”溫玉竹子輕聲禀報。
香烏鴉冷瞪一眼溫玉竹子,才道:“禀告大人,數日前宋曉酒前去清水街豆腐坊查案,後來便失去蹤跡,恐遭不測。”
裴唐風聞言,神色未起半點波瀾。
“夜來魅。”卻淡淡道了三個字,再無後話。
身後兩道人影紛紛吃了一驚,相視一眼,低聲應道:“遵命。”
溫玉竹子隐入黑暗中,門扉開阖,轉瞬消失在屋中。
施展上乘輕功躍上高牆,輕靈的在屋檐瓦頂上飛步疾奔,鵲起雁落,到達夜來魅青樓,縱身一躍,跳進亭臺樓閣中,鑽窗而入,如一道淺影隐在房梁上。
夜景浮華,樓中載歌載舞,吟哦慢叫處處響徹。
胭脂粉味鑽進鼻間,溫玉竹子難以忍受的打了噴嚏,極輕一聲,轉瞬湮滅在喧鬧中。
在梁上觀望許久,總算等到青樓老鸨媽媽陳的現身。
尾随其後,悄無聲息跟上。
樓閣深處,落地帷帳,一簾簾穿過,掰動壁上石刻,一扇門豁然洞開。
便只剩窄窄一道門縫,溫玉竹子也能側身翻進,身形之變幻,常人肉眼難辨。
熔漿岩洞,誰能想魅影浮華的青樓下竟別有洞天,隐有吊橋鐵索,舊藤盤繞,一洞一洞石室,堆砌磊磊木箱,金銀珠寶,琳琅滿目。還有鐵盔軟甲,刀劍鐵器,短槍長矛,成把捆紮,其數難計。
溫玉竹子心道,那九王爺果真野心勃勃,竟暗地裏收斂如此之多的財物和兵器,妄圖龍袍加身,起兵造反。
若不是皇上與大人早有防範,這天下莫不就此易主?
冷汗涔涔,溫玉竹子心急如焚以壁虎之姿扒在天花頂上,暗道那接頭之人為何遲遲不來,若再等下去恐怕露了端倪,讓人察覺。
“煙長老。”
突聞媽媽陳一句稱呼,溫玉竹子心神一凜,暗道人來了。
“如今風頭正緊,你我不該過多見面。”來人撚須而道,雙目閃爍精光,竟是那城西沈姓商人。
那媽媽陳竟稱呼他為煙長老。
溫玉竹子凝神細聽,只覺茲事體大,恐怕還藏着什麽陰謀。
媽媽陳笑道:“你怕什麽,這裏是夜來魅,誰會想到這裏藏着金子,藏着兵器,還藏着你我?呵呵呵,長亭,你我多日未見,你便不想我麽?”
煙長亭臉色微變,撚須而笑:“你還是喚我沈商人的好,煙長亭已死。”
(伍)
媽媽陳聞言輕啐一口,扭腰上前,靠向煙長亭,口裏道:“你跟我也要裝上一裝麽,你是什麽東西我還不清楚?那時讓真正的沈商人做了你的替死鬼,來個偷梁換柱,竟瞞過了世人,讓你平白無故占了沈姓身份,如今聲名赫赫,倒比那‘煙長老’好上百倍。”
說着,嬌嗔一句:“你倒是出息了,我卻還是這濃妝豔抹的蠢婆子相,就不知道安慰安慰我?”
煙長亭擰緊眉頭,推開黏在身邊的媽媽陳,不悅道:“你我都是為了九爺辦事,何言委屈?你收斂些,我今日是為正事而來。”
“哼。”媽媽陳斜飛一眼,蓮步輕移轉身坐下,“你哪次不是為了正事來,說吧,有什麽了不得的正事要談?”話音拖長,卻是鬧了別扭。
煙長亭也不理會她的作态,尋了凳子坐下,在桌上展開一張圖紙。
“你看。”伸手指在圖上某處,“這是淨衣閣的暗道。”手指一劃,移到另一邊,“這是夜郎樓,暗道通向後方,再延至柳相府。此處設有地牢,繞開去,通往清水街下,這裏便是豆腐坊,最為隐蔽,不易被人察覺。”
媽媽陳看了幾眼,道:“這暗道是要修到宮裏去?”
煙長亭點頭:“正是,屆時兵馬囤積在宮中暗道裏,九爺率領朝中幾位重臣前去逼宮,柳相從旁合圍,裏應外合,天衣無縫。”
媽媽陳蹙眉沉思,半響才道:“當年先皇有意傳位于九爺,他卻推辭,只願做個閑散王爺,如今卻要出來争權奪位,人心果真易變。”
“住口!”煙長亭喝斥道,“九爺豈是你我能随意談論的?小心惹禍上身。”
“嘻嘻,你這是關心我?”媽媽陳又靠了過去,好聲好氣輕語道,“我就跟你說說罷了,還能讓誰聽了去?我為九爺辦事本就是為了與你長相厮守,誰讓你志比天高,非要成就一番大事。莫說惹禍上身,便是死了又如何,反正你也不在意我。”
“胡說八道什麽?”煙長亭聽聞那一番情真意切,便是鐵石心腸也軟了幾分,壓低了嗓音道,“我知你委屈,日後九爺登基做了皇上,你我皆是功臣,往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你還怕不能長相厮守麽?”
媽媽陳斂了眉目,輕輕靠在煙長亭身上,嘆道:“但願如此。”
煙長亭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天花頂上的溫玉竹子聽了半響,生怕被扮成沈商人的煙長亭發現蹤跡,在那兩人你侬我侬之際悄無聲息退離,往外掠走。
溫玉竹子回去複命之際,香烏鴉正渾身浴血沖進夜郎樓。
雙劍在手,左右逢敵。一刺一挑,将阻攔之人紛紛擊傷,額心至鼻尖一道劍痕愈發鮮紅,襯着一雙陰翳眸子如惡鬼羅剎。
“來者何人?為何無故傷人!”一個首領模樣的兇悍男子疾步而來,手中大錘橫空揮出,正擋住香烏鴉刺向步衛兵的左手劍。
噔啷一聲兵器交響,擦出了火花。
“滾開。”香烏鴉用看死人的目光瞥一眼那跳出來的首領,冷冷道。
首領勃然大怒,恨此人目中無人,濫殺無辜。額上青筋迸出,咬牙低吼,雙錘不留餘地朝香烏鴉砸去。
冷笑一聲,香烏鴉不屑于來人的蠻力,手腕靈活轉動,卻是前躍起跳,其勢極快,一招縱步伏地回馬劍,輕易擊破來勢洶洶的大錘。
“今日要你有來無回!”首領怒不可遏,氣沉丹田,大喝一聲,旋身再上,卻是蠻力十足,錘風震響。
“不知死活。”香烏鴉反諷。
幾番惡鬥下來,首領漸漸體力不支,手中大錘揮舞的愈發遲慢,而香烏鴉卻愈戰愈勇,劍光映照着一身血氣,殺意濃濃,勢不可擋。
“你究竟是何人,為何咄咄逼人?”敗跡漸顯,首領連退數步,大聲喝問。
香烏鴉瞥一眼霧張府的方向,冷冷道:“找人。”
首領愕住,不解道:“你找的何人?”
“奉命行事,不便相告。”
話音落,香烏鴉掠起一道劍光直刺首領肩頭。
“弓箭手,出列!”危急時刻,首領暴起一聲沉吼。霎時,無數冷箭破空而來,唰唰唰聲響,如細雨密集。牆頭上鑽出無數黑影,拉弓待命,可見其訓練有素。
香烏鴉雙目一掃周遭,便知今夜要全身而退難上加難。面上卻無半點驚慌,雙掌握劍,緊盯八方動靜,腳下緩而輕走着步伐,随時戒備。
“放!”首領揮手大聲命令。
香烏鴉瞬時往前一掠,雙腿一曲,往後下腰滑向首領的方向,手中劍用力一挑,竟将首領至下而上整個掀倒,無半分遲疑,人極速往前疾奔,身後箭追風而來。香烏鴉縱身一躍,破窗而入,在地上數個翻滾,纏柱而繞,疾步出屋躍入廊中,向上翻滾跳躍,竟在屋檐壁角行走自如。
無數冷箭依舊密雨般從四面八方射來,在香烏鴉身形掠過的空隙間穿過,入木三分。
“抓住他,留活口!”
倏地,一支箭正中香烏鴉背心,穿身而過,那急掠的身影只頓了半刻,便又在廊柱中穿梭不停。血流染了那黑色的夜衣,濕漉漉的,卻看不分明。
便在這時,夜郎樓大門被震天敲響,無數火把團團圍繞,火光照亮了半個夜空。
“大理寺卿裴大人到,速速開門!”
庭院中的首領聞言怒目切齒道:“來的真是時候!”
大門嘭嘭響動,隆隆一聲,竟被圓木從外撞開了。
首領雙腿受了劍傷,蹒跚過去,那大門倏忽洞開,一個趔趄,便摔趴在地。
兩道響起整齊的腳步聲,數十名衙役沖了進來,擡眼望去,一雙白靴緩步走來,停在他身前一丈遠處。
“陳大人行此大禮,本官真是受寵若驚。”
頭頂傳來毫無溫度的聲音,雖如莺歌婉轉低吟,卻刺人心骨。
(陸)
原來那夜郎樓首領竟是柳左相門下學生,兵部侍郎陳中游。
夜郎樓屬柳弗轄域,柳弗派他鎮守夜郎樓,實屬私心。
聞言便知眼前人是大理寺卿裴唐風,陳中游以雙錘撐地,狼狽的爬起身,勉為其難施了禮,道:“裴大人夜臨此處,不知所為何事?”
裴唐風黑眸慢慢一動,唇邊泛起一絲笑,緩緩道:“抓兇手。”
陳中游聞言大怒,鐵青着臉沖道:“大人莫不是病糊塗了,這是柳相的轄域,何來兇手?”
“兇手,自然是有的。”言罷,裴唐風望向高牆四處的弓箭手,意味不明笑了一聲。
心中無端一聲咯噔,陳中游防備道:“什麽兇手?”
裴唐風慢慢攏袖在懷,微微擡颌,“當然是夜闖夜郎樓濫殺無辜的兇手,陳大人剛才難道不是在抓兇手?本官聽聞夜郎樓出事,便馬不停蹄的趕來了。”一言一語皆是極緩極慢,字正腔圓,音色動人,然而聞者卻都不寒而栗,總覺得那人話裏有話,高深莫測。
陳中游不動聲色揮臂打出一個手勢,牆頭上的弓箭手迅速隐去了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那箭嘯聲也戛然而止,一時之間,惟剩庭院中的對峙。
“既是如此,那裴大人便速速緝拿兇手,好讓下官到柳相面前時有話可說。”
裴唐風眉梢微挑,言道:“自然。”
言罷,一個眼神示意,兩列衙役捕快井然有序分散開來,四下往樓中大步而去。
陳中游皺了眉,心道此事詭異,那闖入樓中的夜行人此刻不知道藏到了何處,若剛才裴唐風不來,那人早已落入他的天羅地網中,何必要這裴唐風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陳中游兀自低頭思索着,忽略了眼前那人幾次不自覺蹙眉的舉動。
半柱香後,一隊捕快歸來。
“禀告大人,樓中西園發現血跡。”說罷,雙手捧出一件染血衣物。
那雙冷眸微乎其微晃動了一下,待目光掠過那衣物,來回掃視幾遍後,眸子恢複了幽幽漆黑,道不明,猜不透。
陳中游大掌一伸,奪了那衣物來看,氣急敗壞道:“是那闖樓的夜行人之物!”轉頭朝那捕快問,“可抓住他了?”
捕快睨一眼裴唐風的臉色,才搖頭道:“小人只發現染血衣物,未見其人。”
裴唐風淡淡道:“再搜。”
捕快領命便要走,卻被陳中游攔下。
陳中游轉頭對裴唐風道:“裴大人,夜郎樓乃柳相轄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