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數量如何,恐怕會有些難辦。”
“官府?”宋曉酒腦中一根弦倏地繃緊,有些不可置信道,“怎麽會是官府請動的殺手?李頭,你可是查清楚了?”
李南松不滿的瞪了宋曉酒一眼,沒好氣道:“你小子不信老子?”
“李頭,我不是,只是……”
“老子明明白白跟你道個清楚,”李南松打斷宋曉酒的話,又提起酒壇飲了一大口,才慢悠悠道,“你奉命查案,一直所查的便是那左相柳弗之女柳離憂與焚琴水榭三公子張嚣的下落,對吧?”
宋曉酒點頭,急道:“可是有他們的行蹤了?”
李南松擡手阻止宋曉酒的追問,接着道:“你先後見了青樓花魁,夜郎樓衛兵首領,沈姓商人,淨衣閣朱逐衣,制茶大師高慧,水奴方鳶,可對?”
乍一聽見花魁二字,宋曉酒只覺得心髒狠狠一抽,雙眼發黑,半響才反應過來,輕輕的點了頭,低語道:“李頭,你若是知道那花魁娘子是誰,便告訴我吧。”
“那花魁身份多變,也許是影月會的人。”李南松搖搖頭,“也有可能是朝廷的探子。”
朝廷,又是朝廷。官府,朝廷,江湖,這牽連甚廣的命案,究竟隐藏着什麽樣的陰謀。
宋曉酒扶着額,只覺得胸膛中難受的惡心。
李南松道:“花魁娘子要你去奪‘青葙玉露膏’的藥方,怕是利用于你。藥方中有‘淨衣閣侍女發絲三千’一條,便是她想引你上那淨衣閣鬧事罷,她怕是原先不知道裴大人要你去尋朱逐衣,不然她恐怕不會提此要求打草驚蛇。”
宋曉酒一震,突然想到了什麽,開口道:“李頭,如今淨衣閣的朱逐衣是假的,真的已經死了。”
李南松皺眉不解,宋曉酒便把與方鳶之事大略說了一遍。言語中提及高慧,李南松卻是暗暗留了心。
“傳聞影月會當年圍攻制茶大師高慧,不知道是真是假?”李南松突兀問了一句。
宋曉酒愣了愣,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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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松接着道:“按理說,這高慧經當年一戰,早已元氣大傷,不可能保持那二八年華的容貌才對。”
腦中思緒一閃,宋曉酒唇色泛白,遲疑道:“你、你是說那高慧有可能是影月會人所扮?”宋曉酒突然想起方鳶是高慧的徒弟,他年幼便進了夜郎樓,是如何得知影月會所在的?如此一想,便覺得處處是疑點。
這時,卻聽李南松篤定道:“高慧定是那花魁娘子無疑。”
腦袋嗡的一聲,宋曉酒癱靠在後背樹幹上,雙目茫然。
李南松沒有察覺到宋曉酒的異狀,丢了喝空的酒壇子,拉起宋曉酒的衣袖便要走。
“快走,我們即刻去一趟城外茶廬。”
宋曉酒渾渾噩噩被李南松拉着走,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當時見那高慧,隐隐發現她眉心有一點淡淡的紅痣,與那花魁娘子額心的美人痣相映,卻一時疏忽,沒有認出她來。
細細回憶與那高慧相見的一言一行,一點一滴,宋曉酒頓覺心灰意冷。他那般痛苦難當,而她全無所動,如今才明白,她效忠影月會,效忠朝廷,哪有可能為了他這樣一團爛泥動心動情?都是他的自作多情罷!
“啊,啊啊,啊啊啊啊!!!”宋曉酒驀地甩開李南松的手,拔刀瘋砍向一旁樹木。
葉紛落,樹幹上的刀痕一刻深過一刻。
李南松吃了一驚,轉念想到那花魁娘子與宋曉酒之前的孽情,便袖手在旁,冷眼看着。
(柒)
铛!刀斷,宋曉酒手支斷刀,單膝跪倒在地。
雙掌捂住眼眸,頭觸地,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一聲凄厲過一聲,便連放浪不羁如李南松,也不禁動容。
“你哭什麽?”
驀然一聲冷哼響起,恸哭中的宋曉酒一頓,焦急的擡起頭,便看見一人長身而立,身穿暗紋黑衣,手中握扇,戴着一頂鬥笠,薄紗輕遮,那聲音宋曉酒卻是如何也不會忘記的。
“大人?”宋曉酒驚愕不已,臉上淚水也忘記擦拭,傻愣的望着面前的男子,“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在宮中,病……病危……”
裴唐風冷哼:“不過是障眼法,用以迷惑他人。”
一旁的李南松暗自揣測了一番,卻是恭敬跪了下去,口中道:“草民參加大人。”
瞥了他一眼,裴唐風仍是望向一臉狼狽的宋曉酒,神色淡漠:“還不起來?”
宋曉酒慌忙擦去淚痕,爬了起來,一思及方才的蠢相都讓裴大人與李頭看了去,便覺得羞憤。低垂着頭,不自覺的咬着唇,一時擡不起頭來。
突然而來的冰涼觸感令宋曉酒一怔,迅速的擡頭,卻見裴唐風若無其事收回了手。那薄紗遮去那人的表情,宋曉酒本就猜不透他的心思,如今更是難懂。吶吶的摸了摸被裴唐風以指腹碰觸過的臉頰,宋曉酒不知怎麽,竟有些心慌。
眼見這一幕的李南松在旁幹咳一聲,打破了那詭異的局面。
“裴大人,我與宋捕頭正要前往城外茶廬,你……”
裴唐風淡淡的打斷李南松的話語:“不必去了,高慧不在那裏。”說着,冰涼的眼神若有似無一掃宋曉酒,“若想見她,便直接上影月會。”
宋曉酒驚得擡頭,嗫嚅道:“大人要一同去?”
“帶路。”裴唐風廢話也懶得說一句,直接吩咐道。
宋曉酒偷偷觑一眼李南松,但見李南松笑的怪異,心神一凜,慢吞吞撿起地上的斷劍。
日落西山,一行三人卻是入了深山。
鬼火簇簇,高亢狼嚎聲漸起,宋曉酒屏息靜氣,雙目炯炯凝視那鬼火消失的方向。待一切聲息靜谧,三人步出躲藏的灌木叢,由宋曉酒領路,不多時便進了一個山洞。
洞中另有天地,竟有一個湖泊,三人在湖畔四處尋找入口,卻毫無所獲。
宋曉酒有些心焦的坐在湖邊一塊大石上,手掌一拍大石用以發洩憤怒,不想平靜的湖泊突然掀起巨浪,李南松大喝一聲“小心”上前将宋曉酒拉回,身後襲來一道掌風,卻是裴唐風将宋曉酒接了過去。
李南松來不及多做思慮,便見湖心浪靜,現出一條湖底棧道來。
道旁矗滿黑色晶石,照的黑暗的湖底一片詭秘的通明。
三人一路往前,突遇晶石守衛,宋曉酒與李南松率先出手,擺平兩名守衛。眼前豁然洞開,卻是一座鐵索橋梁,橋下破船橫水,竟能望見叢叢珊瑚,實乃奇景。
李南松道:“此事大有蹊跷,我們一定要步步謹慎,千萬不能貿然闖進,誤入陷阱。”
宋曉酒點頭,轉頭看一眼裴唐風,見他沉默不語,有些奇怪,卻不敢多言,朝李南松遞眼色,兩人先行一步,走上了那座鐵橋。
才到橋心,便有一人跳出擋了去路。
此人頭束金玉冠,兩撇八字胡,一條刀疤從右眼眉中直劃下眼睑,穿着鑲金邊紅色大袍,一看便是不易對付的兇徒。
宋曉酒卻不願先落下風,一見此人,便覺十分讨厭,尤其是那臉上的疤痕,不管如何看,都不及他家大人半分。
“哼,區區小捕頭也敢在本大爺面前放肆,你可知道本大爺是何許人也?”
“呸。”宋曉酒朝旁啐了一口,拿眼角省視這人一番,得出結論,“看你四肢發達,頭腦卻有些簡單,莫不是……”說着,拿出袖中一本書籍,翻了翻,擡頭道,“滿月刺客,龐嚴。”
“算你有幾分眼色。”龐嚴從鼻中哼出氣來,“本大爺便給你個痛快,就不拿你練手了。”
一聽此話,宋曉酒險些氣歪了鼻子,拔出刀來,卻是一把斷刀,那龐嚴本嚴陣以待,驀然一見此情此景,愣了一下,随即仰天大笑,極盡嘲諷。
便是連看戲的李南松,也有幾分忍俊不禁。
偷觑了一眼那薄紗遮掩的面容,李南松猜測那裴大人不知是否也露了笑意。
宋曉酒惱羞成怒,一甩手中斷刀,不管不顧沖了上去,赤手空拳與龐嚴鬥了起來。
裴唐風和李南松二人袖手觀望,一人冷眼旁觀,一人好戲在望。
龐嚴本來不把宋曉酒當回事,卻在幾招之後漸漸上心起來,這宋曉酒雖蠢笨不堪,容易激怒,身手卻是不錯。
拳風撲面,龐嚴側臉閃避,一招大力千錘朝宋曉酒砸去。眼前無數拳影,宋曉酒急急後退,四周空門大開,虛幻中一鐵錘拳正面而來,猛地擊在宋曉酒胸膛上。
宋曉酒閉眼,等待那一拳落下,卻久久不見疼痛加劇,疑惑的睜眼,卻見鬥笠薄紗擋在眼前,而那龐嚴滿臉冷汗,拳頭正被握在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掌間。
喀拉一聲,手骨碎裂的聲響。
龐嚴龇牙咧嘴,痛得哀跪下去,咬緊牙根,硬是忍住了嚎叫。
宋曉酒死裏逃生,心有戚戚,但見裴唐風背影,又覺得有幾分難堪,他這般一個大男人,竟要裴唐風那樣貌若女子的人救,實在是無用。
暫不說經此一役大大傷了宋曉酒的自尊,且說裴唐風解決完了守橋人龐嚴,三人便又前行繼續深入影月會的腹心之地。
過了鐵索橋,走過一條陰風陣陣的小道,潮濕黑暗,彌漫着奇怪的氣味。
出了暗道,借着丁點光亮,宋曉酒回頭一望,卻見那暗道裏滿是死人屍骨,腐蝕嚴重,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怪味。
(捌)
入口一根冰藍大石柱,左邊卧趴着一只綠眼豹石雕,地上方格石塊,偶有裂縫,汩汩冒着綠氣,一座齒輪大門立在眼前,刀葉呼呼旋轉,門柱通身碧綠。下了石階,便見到一張紫布旗幟插在地上,上書“影月會”三個大字。
李南松和宋曉酒二人相視一眼。
再往前走,窄小的路口湧出無數拿着長矛的銀衣人,衆人嚴陣以待,顯然一早發現了有人入侵。
李南松拿下嘴邊含咬的蘆葦杆子,別在腰襟上,朝宋曉酒一笑:“宋小子,老子如今便讓你瞧瞧何謂寶刀不老!”言罷,二話不說上前開打。
宋曉酒并不擔憂,想到之前李南松抱臂欣賞自己的窘樣,如今冷眼旁觀,竟有幾分解氣。卻才站了不過片刻,身後便有一只手推了上來,将他推進銀衣人的殺圈中。
不用想,也知道推他的那人便是裴唐風。宋曉酒急怒,卻也不敢發作,而那銀衣人一見又來了個送死的,長矛紛紛遞前,往宋曉酒心窩刺。
矮身避開,宋曉酒情急之下拽住其中一人的長矛,用力一轉,将那人帶起,往包圍圈的其他銀衣人一抛,回身沖到李南松背後,與他背立對敵,一時間,那些銀衣人也無從突破二人殺招。
這邊裴唐風将宋曉酒推了出去,并不是要看他送死,而是多一人分散注意力,他好在旁尋找破洞。旁人看不出眼前這些所謂長矛銀衣人是幻象,他裴唐風卻是明明白白這是一個陣法。如今三人身處陣法中,若不破陣,惟有死路一條。
往後踱了幾步,裴唐風瞥見角落堆着染血的衣物和頭發,深深凝睇一眼,走過去,以鞋尖将堆疊的衣物撥散開,沉思半刻,回身步到綠眼豹石雕前,探手一挖,将那石豹的綠眼摳了下來,握在掌心,溫溫一片熱意。
手指使力,竟将石豹綠眼碾成粉末,灑在那染血的衣物和發絲上,打開火折子點燃,火苗騰地竄起,發出吱吱聲響。
一陣濃煙漫來,正打着起勁的二人突覺眼前景物晃動,那些打鬥的長矛銀衣人竟漸漸消失了蹤跡。
李南松幾步走到裴唐風身邊,宋曉酒緊随在後。
“咦,這頭發莫不就是淨衣閣侍女的三千發絲?”李南松瞅見那燒成青灰的一團,突然出聲道。
宋曉酒一震,細看那燒着的染血衣物,竟是他當時去取“青葙玉露膏”藥方時用以包裹的腰帶和花魁娘子的帕子。一時便明白過來,如此,那花魁娘子肯定是影月會之人,騙他去奪“青葙玉露膏”藥方也是另有所圖。
或許是真相接踵而來,接二連三的打擊之下,宋曉酒竟心平靜氣,不再心痛難忍和露出傷心的神色。
“啪啪!”空寂中突兀響徹零落的掌聲。
一人從開阖的石門後走了出來。
手中拿着一把藍白相間的羽毛扇,那扇柄極長,末端系着長長的狐尾,頭戴黑色的氈帽,用兩條紅色的細帶沿着尖削的下巴打了個結,衣着華麗大氣,卻袒胸露背。
“想不到諸位好身手,竟能闖到影月會堂口來。”
來人開口,一嗓音刻意而為的嬌媚,令人遍體生寒。
宋曉酒最是看不得這種娘娘腔的男人,不爽道:“你是什麽人?”
“我?”那人以扇掩唇,吃吃笑道,“宋捕頭,你不是一直在尋找柳離憂和公子嚣嚣的下落麽,如今本公子站在你面前,你倒不認得,真是可憐可笑。”
“你是焚琴水榭三公子?張嚣?”宋曉酒不可置信瞪圓了雙目。
張嚣挑起眼角,笑着睨向戴着鬥笠的裴唐風,“如何,你們可得出什麽結論了?”往裴唐風的位置走了幾步,張嚣慢慢靠近,湊到那人面前低語道,“恐怕是要再費一番心力了,這附近到處都是王府的密探,十有八九就是沖着裴大人你來的,不過,哈哈,這影月會已經被我們解決了大半。裴大人,你真是好計謀。”
李南松不知二人暗湧,突然出口道:“張嚣,焚琴水榭一向與世無争,你們為何會插手此事?”
張嚣似笑非笑回望李南松,輕聲道:“這我可不知道,我本來就與柳弗有仇,柳離憂又是他的掌上明珠,何況焚琴水榭向來是睚眦必報,來到這兒撿便宜有什麽奇怪?”
李南松冷笑:“你勾引柳離憂,攜她出逃,害死了多少人,還這般理所當然,不知悔改!”
“哼。”張嚣目露不屑,“殺人的是柳弗柳左相,與我何幹?”
“若不是你害他顏面盡失,又如何會死那麽多知情人?”
張嚣嗤笑,幾步走到李南松面前,“便是我害的又如何,柳弗是個奸臣,他的兒子柳沉是個喜歡玩男人的怪胎,本公子不過玩玩女人,有什麽大不了的?”香粉味撲面而來,李南松情不自禁想要後退,卻又厭惡張嚣咄咄逼人,便立于原地不動,任張嚣靠近。
“你玩別的女人便罷了,可你玩的是左相之女,柳沉之妹,後果如何,你當真裝作不知?”
“我便是不知又如何?”張嚣拿扇尖撥了撥李南松腰間的蘆葦杆子,笑的有些暧昧,“李總捕,你就不問問我,柳離憂的後果如何?”
李南松沉聲道:“她可在影月會中?”
張嚣點頭,言道:“當然。”笑了笑,又道,“當日便是我讓她被影月會給擄走,柳弗派兵部侍郎陳中游包圍淨衣閣時,我便帶了柳離憂到那城外茶廬,與高慧接頭。”說着,轉眼望向呆立的宋曉酒。
“宋捕頭,那高慧想必你也認識一二吧?”
“她不是高慧。”
張嚣大笑:“她當然不是高慧,高慧早在與影月會首一戰中傷重,再難保昔日美貌,不知躲到何處去了。那時起的高慧,便是夜來魅中擅于僞裝的花魁娘子,想必宋捕頭,已然很清楚罷?”
(玖)
張嚣挑釁的睨着臉色鐵青的宋曉酒。
額上青筋畢露,宋曉酒竭力隐忍心中暴漲的怒意,這些人,這些人憑什麽如此将他玩弄于鼓掌,便是因為他是可有可無的小人物,便是因為他下作無能,便是因為他無權無勢嗎?
周身殺氣大漲,便是連故意奚落宋曉酒的張嚣也覺察到了,防備的退了一步,踱向裴唐風站立的方位。
湊近了,低語:“裴大人,你我是盟友,可別見死不救啊。”
裴唐風冷笑:“救你?我與你素未謀面,為何要救你?”
張嚣皺眉,“你要過河拆橋?裴大人與朝中九王爺、左相柳弗分庭對抗,若沒有我焚琴水榭做後殿,恐怕裴大人遲早會落得謝家公子的下場。”
謝家公子四字一出,裴唐風眸光一閃,透過薄紗,冷冷睇向張嚣。
三年前金榜題名,那探花郎謝家公子謝青行,亦是容貌出衆,滿身才華。
然而此人不同于裴唐風傲骨冷然,他溫文爾雅,總是端着一張和善的笑臉,八面玲珑,心有城府。裴唐風一度很厭惡他,并不與他來往。
後來一次詩會,兩人鬥文鬥曲,竟結成了至交好友,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盡管裴唐風并不贊同謝青行的行事作風,也不喜他為迎合朝中官員終日花眠柳宿,但因着那份惺惺相惜之意,裴唐風在謝青行與之好友相稱時,并無出言反對。
卻不想,柳弗之子柳沉竟觊觎裴唐風的美色,因着死纏爛打無果,又顧忌對裴唐風有着同樣心思的九王爺,便遷怒于平日裏唯一一個與裴唐風走得近的謝青行。
謝家至此後禍患連連,謝大人忙于應付奔波,終是氣怒攻心,一病不起。
此後柳沉便趁人之危,要挾于謝青行,妄圖逼迫裴唐風就範。
謝青行為救謝父,在裴唐風面前下跪,求裴唐風對柳沉虛與委蛇,助他謝家暫度難關。
不想裴唐風勃然大怒,命令府中下人将謝青行趕出去,怒言不想再見姓謝之人。
柳沉見計不成,愈發心癢難耐,見謝青行亦是翩翩美兒郎,不過略施小計,便将謝青行收為男寵。整日颠鸾倒鳳,将好好一個探花郎折磨的憔悴不堪,最終投井自盡,結束了屈辱的一生。
謝青行死後,裴唐風閉門謝客,再不與人往來。平日裏除了上朝下朝,辦理府衙案件,便足不出戶。
如此一過,便是三年。
而今張嚣故意在他面前提及謝家公子一事,一半是羞辱,另一半是威脅。
宋曉酒雖站得遠,卻隐隐感受到他家大人散發出的冰冷怒意,心道這不要臉的張嚣一定又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來挑釁大人。如此一想更是火冒三丈,也不管那斷刀究竟能不能用,提了刀便沖上去,要與那張嚣拼個你死我活!
張嚣餘光瞥見宋曉酒提刀來襲,側身一滑,避開了。手中長扇一揮,灑出一層細粉,宋曉酒大驚,一時不查,被粉末嗆到猛咳了幾聲。
突然一陣香風鋪面,鼻尖落了柔軟的薄紗,宋曉酒一愣,擡頭便看見裴唐風半張側容,那深可見骨的刀疤此刻竟只剩淺淺一道,若不是離得如此相近,根本看不出來。
裴唐風側眼看見宋曉酒呆傻的表情,唇邊幾不可聞溢出一聲輕笑。
宋曉酒猛然醒悟過來,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裴唐風竟将他拉進鬥笠之下,兩人相依相偎,十分親密。
轟地,宋曉酒的臉上的溫度漲得似要燒起來一般,他不是害羞,而是覺察到自己竟然用小鳥依人的姿态靠在裴唐風的身上,簡直是他宋曉酒爺們生涯的奇恥大辱!
“大人!”宋曉酒猛地掙開被裴唐風摟住的肩膀,大掌一繞,由後反摟住裴唐風的脊背,斬釘截鐵道,“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會像海曙一樣保護大人!”
裴唐風古怪的瞥他一眼,不再多言。
鬥笠薄紗外白細粉末四處彌漫,但聽李南松一聲大喝。
“別吸氣!”
随後,又一聲咬牙切齒的顫音,“張嚣你這卑鄙小人!”
張嚣的聲音模糊響起,卻是漸遠了。
“裴大人,這影月會就當焚琴水榭給你的見面禮了,所謂禮尚往來,我帶走你一個前總捕頭,不算過分吧,哈哈哈。”
“李頭!”宋曉酒大喊,筋骨繃緊,便要沖上去救人。
身後裴唐風單手一攬,将他拉了回來,呼吸噴薄在他耳後,冷冷一聲呵斥:“不要誤事。”
宋曉酒僵住,瞬間卻似明白了什麽。
連忙回過頭去,湊到裴唐風唇邊,低聲詢問:“大人,你又像前幾日那晚在演戲給‘他們’看?”說着,慣有的咬唇動作又上演,“難道李頭還在為大人辦事?那張嚣也是大人的部署?”
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宋曉酒急于從裴唐風口中知道答案,竟忘記自己與裴唐風相靠太近,便是微微一動,就有可能兩唇相貼。
裴唐風垂眸盯着面前這人留在他自己唇上的齒痕,眸光晃了晃,攬在宋曉酒後腰上的手臂一緊。
“啊。”宋曉酒毫無防備,竟叫了一聲,雙唇才一開阖,便被微涼的觸感堵了上來。整個眼簾映照着那人精致無瑕疵的五官,口中更有一條柔軟的舌頭百般糾纏。
宋曉酒如遭五雷轟頂,上下牙齒一咬,那人便猛地将他推開,吐出口中鮮血,眸色晦暗不明。那掀起的薄紗卻也悠悠飄落,遮住了那人的容顏。
理智瞬間回籠,宋曉酒撲通跪下,面無血色。
“大人……”
裴唐風皺了皺眉,道:“宋曉酒,我沒有拿你當娈童。何況你……”目光落在宋曉酒隐在衙衣下寬厚結實的胸膛臂膀上,嘴角微抽,“你離娈童甚遠。”
聞言,宋曉酒臉色幾度變化,青紅交加,良久,才冷靜道:“大人,你喜歡小人什麽呢?”
喜歡?裴唐風居高臨下凝視宋曉酒,眸光卻漸漸冷了。
“本官不曾喜歡你。”
(拾)
微怔,宋曉酒不解的皺起濃眉。
“那大人是要懲罰小人,要羞辱小人?”宋曉酒斟酌着問道。
裴唐風冷冷瞥他一眼,摘下鬥笠丢到宋曉酒腦袋上蓋個正着,“遮住你那張怨婦的臉。”
言罷,竟轉身走了。
“怨婦?”宋曉酒仍然驚愕的跪在原地,有些莫名的摸摸自己的臉。
穿過石門,竟是一座寺廟。
深嵌于石洞中,四壁輝煌。正中端坐着蓮花大佛,一高一矮案幾上左右擺着淨水花瓶,居中三個大小不等的香爐,上有香火袅袅,可見廟中人剛走不久。
忽見角落有一張短腿矮桌,上面淩亂的堆着經書,還有一串佛珠,佛珠上沾着血跡,已然幹涸,燭臺上的蠟燭燒了一大半,燭液滴在一旁的木魚上,四下蜿蜒,也已幹涸。
滿地散落的蠟燭,擺設不整的蒲團。
宋曉酒随後進來望見這一幕,撿起地上散落的蠟燭,朝裴唐風訝異道:“大人,這蠟燭尚感溫熱,恐怕那人剛離開不久。我們方才就在門外,這裏卻有人打鬥,如今人不知去向,也不知道這裏是不是關着柳離憂?”
裴唐風不語,慢慢踱到香案桌前,伸手撚了撚蠟燭燈芯,淡淡道:“燈油裏有迷幻香。”
“啊?”宋曉酒大吃一驚,竟想也不想便撲上去大口一吹,将數支蠟燭吹滅,轉頭對裴唐風急道,“大人,你中了香?”
眸光微閃,裴唐風深深看一眼宋曉酒。
宋曉酒正奇怪裴大人的眼神有些不對勁,下刻裴唐風卻一頭撞到他後背上,暈倒了!
迷迷糊糊醒來,耳聽身畔有潺潺流水聲,一個醇厚的嗓音在上方響起。
“大人,你醒了。”
裴唐風望着宋曉酒的臉,一時有些發怔,目光慢慢移到宋曉酒光裸的胸膛上,眉尖蹙起,露出些許疑惑。
宋曉酒覺察到裴唐風神情的變化,伸手扶起他,解釋道:“大人在影月會石洞裏的寺廟中暈倒了,小人查勘了地形,發現佛像後有暗道,暗道中有些幹涸發黑的血跡,出了暗道便是這個瀑布。”說着,指向一旁石灘上熄滅的火堆,“小人發現那裏有些食物的殘骸,想是有人逃了出來在此處烤幹了衣裳,又吃了些東西果腹才離去的。”
聽完宋曉酒的解釋,裴唐風這才發現自己身上也未着衣裳。轉眼一看,溪流旁有塊平整的巨石,他們兩人的衣裳正淩亂的鋪在大石上曬着。再看日頭,他竟昏迷了一夜,如今都豔陽高照,已是次日正午時分。
兩人赤忱相對。本來裴大人還在昏迷中,宋曉酒倒不覺得有什麽,如今人醒了,那般直愣愣冷冰冰的盯着他,簡直讓他如被火烤炙,坐立不安。
“你很熱?”裴唐風突然出聲。
“……”宋曉酒抹抹額上不斷滴落的汗水,幹笑道,“有、有點。”
“去洗洗。”
“……”宋曉酒轉頭順着裴唐風所指的方向看去,瀑布水潭,一灣碧綠,确實很令人心動。于是宋曉酒點點頭,站起來飛快跑到瀑布下。
激流重重打在他的身上,宋曉酒被曬暈的腦瓜子有了幾分清醒,一邊任瀑布水流沖擊,一邊在腦中将案情細細梳理。
這樁命案最開始發生時,便是在京城清水街豆腐坊中,屍體被棄在水井中,泡的面目全非。後來有人來領屍,認出那人是謝大人家中遠親,半年前從家鄉來到京城投靠謝大人。後來在街上與柳左相次子柳沉相遇,成了柳沉的娈寵。
還有那淨衣閣,是柳沉最喜的繡坊,平日裏也常常帶着愛妾娈寵上淨衣閣量身裁衣。
宋曉酒上淨衣閣尋朱逐衣問話時,便一度懷疑過淨衣閣,如今細細想來,那些死于非命的人不僅僅是淨衣閣的常客,更是與那柳沉有些瓜葛。
可李南松說張嚣害人,張嚣卻說殺人的是柳左相柳弗,這之間也似乎另有內情。
腦中靈光一閃,宋曉酒突然一拍掌,握拳沖上岸去,跑到裴唐風面前。
“大人,我想到了!”
裴唐風擡頭看他。
宋曉酒激動不已道:“大人,原來我們都被蒙蔽了,那命案是兩樁,不是一樁!”
裴唐風在宋曉酒沖到面前時微有些驚愕,然而聽聞宋曉酒的話語,卻勾起唇角,輕輕笑了,點漆黑眸裏暗含不易覺察的贊賞。
“你說。”
得到裴唐風的肯定,宋曉酒愈發堅定自己的猜測,卻也有些冷靜下來,回身拿回大石上披曬的衣物,替裴大人穿戴好後,自己也迅速套上,打理整齊後便盤腿坐下,慢慢将案情線索向裴唐風娓娓道來。
“大人,世人都以為那命案是同一樁,兇手也必定是同一人或者同一夥人。如今看來,恐怕是兩樁命案才對,第一樁命案是一人所犯,另一樁命案是第二個人所犯。小人大膽猜測,那第二個兇手與第一個兇手關系匪淺,為掩蓋第一個兇手犯下的罪行,便肆無忌憚殺人,以混淆世人眼目。”
裴唐風凝望着興致勃勃的宋曉酒,似笑非笑,并不打斷他。
宋曉酒接着道:“初死之人是謝禦史家中遠親,名喚謝晨,與謝禦史親子謝青行容貌恰似三分。謝禦史當年痛失愛子,見到謝晨後便将其當做親兒看待。小人之前查過謝晨身邊的小童,發現有些可疑之處。那小童曾說每當柳沉與謝晨獨處過後,謝晨就遍體傷痕,慘不忍睹。那柳沉必定是個暴虐之人,便是出手過重将人殺死,也并非沒有可能。”
垂下眼眸,裴唐風靜靜望着自己的手指,沉默良久,卻是雲淡風輕道了一句。
“宋捕頭,你昨日問本官喜歡你什麽。”
宋曉酒本正襟危坐等待裴唐風明示,卻突然聽得這樣一句,一時怔住,滿臉疑惑。
卻聽裴唐風慢慢道:“本官便是喜歡你表面的假。”話語未落,擡起一手,竟按在宋曉酒胸膛上鼓鼓跳動的地方,輕聲道,“又喜歡你這裏的真。”
“大人?”
“三年前,本官也喜歡過一個這樣的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卻有一顆至情至性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