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存在
愛德格在深秋踏上了前往第二街區的路。
他一點也不想來這裏,但是必須要來,原因無他,僅僅是要見林西一面,見那個讓他萬分憎惡的人一面。
如果乘車,那麽林西所住的醫院很快就會到了,幫愛德格安排行程的人是羅德·斯威夫特,他做起事來從來謹慎,比起他的前輩格安來說也并不差多少。
愛德格的出行被安排在了上午,這個霧氣彌漫的早晨,這樣的天氣是寂都秋季早晨的常态,但意外的和愛德格的心情極為相似。
都是一種迷蒙的,說不清好還是不好的狀态。
愛德格到達那所醫院的時候梅安爾夫人親自在門口等他,在看見愛德格下車後,高貴的婦人便帶着随行一起來迎接愛德格。看的出來,女士對這次這次接觸極其重視。
愛德格是小輩,于是按着禮數問候了梅安爾夫人,兩人一起往醫院裏面走去。
“愛德格殿下,”梅安爾夫人說道,“還請您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對林西好一點。”
“他傷在了心口,您當時在現場,自然也知道是怎麽樣的情況,醫生說,如果再偏一點,那麽當場就會……所幸,事情沒有發展到最壞的一步,搶救後他睡睡醒醒了很長一段時間,身體機能下降,但是還好他還活着。”
這家醫院占地面積很大,其股東是第一公主的表親,一位身份高貴的伯爵,算是新日萊特最先進最安全的醫療機構,便也成為了很多貴族看病就診的地方。
愛德格來過這裏,但是次數不多,他身體一向健康。
根據記憶,從大門進去,通過急診部,就能看見住院樓,林西是第三皇子,當然住在貴賓區,那就還要往後走。
在進貴賓區的大門之前,梅安爾夫人突然停下了腳步,她看向愛德格,愛德格就也站住不動,然後婦人說道:“愛德格殿下,我想您是知道的,這個世界上的什麽是最重要的。林西是我的孩子,由我來說其實并不合适,但是別人更不會操心他的事情,也只能靠我來引導他、教育他,所以我也不得不和您說接下來這些不合适的話了。”
愛德格略微皺了下眉毛,他心中有些計較了,大概猜得出梅安爾夫人要說什麽,不過他沒有動,他按照記憶裏格安遇事的沉着來僞裝自己,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示意婦人接着說下去。
“您可能非常想痛揍林西,非常想讓他受到悔恨一生的懲罰,但是有件事情我必須提醒您,因為我怕您被表象迷惑了雙眼——您還記得嗎?他去奧金家找您的初衷?”
愛德格愣了一下,這比他想象中的求情的話還要不可理喻,因為他知道梅安爾夫人在說什麽,将要說什麽了。愛德格眯起眼睛笑了笑,但是實際上他是在生氣:“初衷?夫人,您說的是我想的那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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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殿下想的是什麽,但是這些話我還是要說的。”
梅安爾夫人的目光放在住院樓上,他們站在建築外的綠化旁,這位婦人的心中大概想着怎麽為她的兒子求情,卻不知道有沒有替別人想過。
愛德格順着她的目光擡了下頭,當看見建築上的窗戶時他就收回了視線,垂眼看到了綠化灌木,深綠色的葉子上懸挂着要掉不掉的露水。
“愛德格殿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愛您。”
愛德格笑了,冷笑,完全是控制不住的。
愛德格在這個時候竟然走神地想,自己确實是變了很多。
如果是以前的愛德格,那麽必定會幼稚地開始譴責林西,列舉他的罪狀,憤怒地解釋自己的心情,并給林西定上罪名,耿直又天真。可現在的愛德格會開始覺得可笑,他明白世間的一切不一定都是從自身出發了,而從自己的角度出發的結論也不是可以解決問題的方法,他需要更加客觀地想事情,更加抽離地看待問題。
愛德格看見了叢中有一朵手掌大的花還在開放,很美,在迷離的霧氣中朦胧,含苞待放。他就突然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總是學格安的樣子,所以才變了。格安總是能教會他很多,在這種時候,只要想到他,就會變得勇敢。
“夫人,不必我說,您也知道您說的是多麽可笑,”愛德格看着梅安爾夫人,語氣平緩,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但是言辭卻不容質疑地犀利,“您是第三公主,算得上是新日萊特裏最開明理性的人之一,可是您竟然會覺得強/奸犯的行為是出于愛?又或者是您覺得他私闖宅邸的行為是他出于對我的關懷?因為他的愛、他的情感,還去十五街區搜尋我侍衛是外黨的證據?”
說到這裏,愛德格轉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羅德,又轉回頭,對梅安爾說:“我現在換了新的侍衛,我是不是需要提醒羅德也清理一下他的不良信息,不然很快林西殿下傷好了,就會看不慣他的存在,徇私查處,最後帶着那些似是而非的證據來我家激怒羅德,讓羅德刺傷他,再落一個‘被刺傷的受害者’稱呼?用以博得世人的同情,最後再讓您使用您的身份或者面子來拜托我、壓制我?”
“這樣看來,羅德也是很慘,做了我的侍衛,但是這件事情沒有辦法說,畢竟林西殿下不想別人跟在我身邊,可他自己卻也不能屈尊降貴來保護我,那麽我的人身安全又要怎麽算呢?他真是太霸道了。”
愛德格笑着,最後一句話說得像是在和愛人調情,假設他這麽暧昧地說自己的戀人,那麽婦人必定會報以打趣的目光,不過此時,梅安爾夫人的表情變得冷淡,非常冷淡,因為對待這樣的冷嘲熱諷,即使是第三公主也不能做到無動于衷。
“還是請您先聽我把話說完,愛德格殿下,”梅安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她臉上的皮膚很薄,縱使保養得很好,也難以逃過歲月的侵襲,她頓了下,說道,“您說的對,我知道您不能介懷,不能忘記他做的錯事,但是您要知道,他是真的愛您,他那一顆熾熱的、鮮活的心,是為了您而跳動的。”
“他這次醒來,我守了他很久,可是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卻是問‘愛德格殿下還好嗎’,這讓我感到難受,”梅安爾夫人的眼眶微紅,她似乎從未有這麽失态的時候,“愛德格殿下,如果我早知道是這樣,我一定傾聽他的心聲,為他鋪路,絕不會讓他做這樣荒謬的事情。”
“所以,”梅安爾夫人最後說,“還想請您能原諒他,至少,進行一次和平的、溫暖的談話。”
愛德格目瞪口呆,婦人的話像是一紙情書,用了心地在說“愛”,可是愛德格覺得荒謬極了,明明自己是受害者,卻要“和平的、溫暖的”和林西說話?
憑什麽?
愛德格的嘴巴動了動,他簡直要說不出話來,他甚至覺得微微的眩暈,生活真的讓他大開眼界。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羅德上前一步,站了出來,他對着梅安爾和愛德格做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然後恭敬地說:“梅安爾夫人,請您賜予我一次發言的機會。”
梅安爾夫人點頭,讓他說話,羅德就微微一笑,那表情神似他的親戚多特,是一個成熟的管家會露出的笑容:“梅安爾夫人,我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一件事情。”
“在我來到奧金家之前,在我的‘老家’,有一個少年也說過您這樣的話,他站在一個加害者的位置,乞求原諒。”
羅德的話讓人驚訝,愛德格甚至聽見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因為他就是在指責梅安爾夫人,是一個乞求愛德格原諒的加害者,羅德說:“他奸/殺了一位少女,并這麽告訴少女的親人,‘我是一個惡人,但您要相信我沒有罪,我是愛她,用我的忠誠發誓,我愛她’……您猜,最後,這個加害者怎麽了?”
梅安爾夫人沒有說話,羅德也不管自己只是區區一個下人而已(還是臨時頂替格安的),他笑了下,恭敬優雅地說:“他沒想到,那位少女的父親是一位他惹不起的人,結局就不用我說了,您大概已經猜到是誰了,我記得那個人不久之前還見過三殿下,就在第六街區的生化院。”
愛德格一愣,他完全不知道有這麽一件事情,可是正當他準備問的時候,卻突然看見了梅安爾夫人驚愕的神色,梅安爾夫人若是紅了眼眶就能算是失态的話,那麽她現在的樣子就完完全全是震驚了。
于是愛德格就閉上了嘴,沒有說話。
“你……你是從什麽地方知道的?不、你是什麽人?”
“我?”羅德看了愛德格一眼,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卻是非常認真地說,“我是奧金新晉的管家,也是愛德格殿下的侍衛,為保護殿下的安全和身份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