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路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投射在第三街區的鐘樓,金色的樓身熠熠生輝。不遠處的密西河一半清冷沉寂,一半閃着粼粼波光。
愛德格趕着這樣的天色,在城市将要蘇醒之前,到達了愛森博士的家。
“喔,天哪,藍小少爺,你怎麽……?”
幾個月不見的愛森驚呆了,他眼前的愛德格看起來疲憊不堪,穿着落魄的議員正裝,卻像個在密西河畔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明明這個小少爺的生活一向精致得無可挑剔,可他的忠犬離開後,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沒事,不說這些了,”愛德格坐在皮質座椅上,疲憊地嘆了一口氣,眉頭依舊緊鎖,“貨品我談好了,大概五天後到手,國會局的內部結構也已經摸透了,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所以接下來就是救人的環節,我們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之前提到的那個——怎麽避開國會局的守軍。”
“你……”愛森遲疑地說,“你已經徹底決定放棄方案A了嗎?”
他們當時定制了很多計劃,有兩個大方向,一個是提供材料、據理力争,最終等待國會局的審判,前提是保證格安順利釋放;另一個則是在方案A下幾種假設全部不成立的情況下進行,因為方案A裏的溫和計劃無法實施,所以只能铤而走險選擇劫人越獄。
“不是我想要放棄方案A,愛森,你知道的,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根據新日萊特的最新憲法,案件進展被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立案,只要案件現場有足夠充分的糾紛情景就可以實行立案,以便之後展開調查。第二階段就是取證調查,在任何案件調查期間,嫌疑人只擁有部分人身自由,會暫時被列入“行為監視”名單,并等待警局和調查所的傳喚。第三階段則是完全審核,審核後确立罪名或無罪釋放,并且執行刑罰。
最後,當一切全部結束,還有一個階段就是釋放審查,這也包括案情善後。
警員闖進家中時,格安正握着刀刺進林西的胸口,這完全超出了正常糾紛的标準,當時就轉入了第二階段,被警員帶入調查所調查。格安的嫌疑是沒有辦法洗掉的。
“醫方檢驗,林西心口的致命傷确實是格安刺傷的,這就是真相……”愛德格抿緊雙唇,兩手用力扣在一起,青白的指節微微震顫,他很小聲的說,“可這都是為了保護我。我一直在等調查所的傳喚,因為這整件事的主要原因都是因為我,只要我給的證據沒有問題,格安就是可以無罪釋放的。可是……”
格安被抓進調查所的一個月間,愛德格曾天真的以為,只要自己還原真相,是林西先對他進行傷害,格安只是在保護他,那麽調查局就會重新考量格安的犯罪行為。也許格安的行為沒有辦法被完全定義為正當防衛,可靠着那天的實情,法院不會認為這是格安的主要責任,所以格安的刑罰應該也不會很重,再憑着奧金家族的關系,最多關三五個月就會出來。
本該是這樣的,可這裏有個意外棘手的難關,就是林西的身份,他是新日萊特第三公主的小兒子,被稱作一聲“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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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年前,新皇上政時雖然确保了最新憲法對皇族的有效性,可畢竟兩百年了,皇族即是新日萊特的天,林西的不正當行為必定會大事化小,可林西要承擔的責任卻正好與之相反。更何況他本人也受了重傷,格安的刺傷行為證據确鑿,第三公主一定不會讓他們好過。
“可現在,案件被轉移到國會局了,因為受傷的是殿下,所以他們懷疑格安有外黨潛入、故意傷害的嫌疑,不能當單純的傷人事件處理,”愛德格閉了閉眼睛,萬分頭疼,“我們是在理的,畢竟是林西攜帶武裝先找了事,如果我不是奧金家的人,這件事情應該會直接變成三殿下受害,如果林西不是殿下,那麽我們走司法程序,格安大概率也是沒有事的……但是現在是我們奧金家和三殿下,你知道的,奧金家的立場總是很尴尬,像個東西方建交的使者家族,皇族裏看不慣我們的人很多,這種時候,兄長不會願意為了格安而和第三公主結仇的。”
愛德格是奧金家的小兒子,可格安不是,奧金家大概會對這件事視而不見,默認國會局的審判,這相當于把格安拱手送出去。
“外黨潛入?”愛森想了想,說,“格安從小就在奧金家,是外黨的可能性應該不大。”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
愛德格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指,這才發現由于過于用力,他的指節已經僵硬到感到疼痛了。
一開始,他也确實是那麽想的。
格安五歲的時候就來了奧金家,做了愛德格的專屬護衛,他比愛德格大兩歲,兩個人一起長大,情誼深厚且形影不離,愛德格一直認為除了自己,世界上不會有誰能更清楚格安的事情了。
可這種信任只持續到最近的調查……事實證明,格安的身份證明是假的,他幼時進入奧金家所攜帶的個人資料全是僞造的,如果再深入調查,也不會找到任何有關格安身份的證明,他好像一個憑空出現的人,就這麽降臨到了愛德格的身邊。
愛森說:“而且定罪的事情也不用這麽悲觀,如果格安是卧底,那麽潛伏奧金家十多年,他的資歷很深,國會局一時間很難審查,不會直接定罪。如果不是,那麽奧金家要保格安也就變得容易,就算第三公主咬着不放,可事實擺在那裏,三殿下也跑不掉,他的責任越大,格安的責任就越小。”
愛德格不說話,他對這個看法并不贊同,因為格安難逃罪責,他的身份就算不是卧底,那也不過是奧金家的一個侍衛罷了,除了愛德格,不會有誰真的願意保住他。
一旦有一點變故,愛德格就再也沒有辦法見到格安了。
“這麽說啊,我有一個疑問,關于你的這條信息來源,”愛森點了點自己的肩膀,說,“你這身衣服,你的領扣,還有你到底是怎麽自由出入國會局的?沒人阻止嗎?”
愛德格“嗯”了一聲,說:“關于外黨的消息是國會局裏的人告訴我的,不過我覺得應該不會有假,畢竟能轉去國會局的案件一般都是國政案件。至于進入國會局的身份,這确實是兄長借給我的,不過也不能說是借,你知道這個國會局的金級徽,轉借是不可能的,但是奧金家是家族徽,所以我和兄長都可以使用,只是我一直沒有用過而已。但是說到這一點,我覺得很奇怪……”
這五個月間,沒有任何一方人來找愛德格,他安逸得甚至有些詭異,而更加詭異的是,也沒有任何人阻止他深入案件,仿佛他是一個隐形人,幹的什麽都不會被人注意。
“就好像什麽都已經定好了,我再怎麽費盡心機也沒有辦法改變什麽了,”愛德格捂住臉,聲音很悶,“這讓我感到恐慌,所以我才想盡快準備方案B,我直覺方案A不會有用了。”
“直覺……”愛森眨了眨眼,“東方人很喜歡靠直覺做事。”
“可這感覺很真實,我沒有辦法不受它影響。”
“那好吧,”愛森說道,“我們來做個彙總,重新計劃。現在的情況是?”
“現在的情況是,格安無審從一般調查所轉到國會局監管處。按照我們新日萊特最新憲法,在案情落實之前,除非有特別拘禁令,否則嫌疑人是沒有理由被拘禁的。你想,格安情況特殊,他涉及到國政類型的案件,所以拘禁令在這個時候就沒有那麽必要,只要有人有心壓着,遲遲不開審,他就會一直被扣押在監管處。”
“我認為第三公主會用‘卧底身份’大做文章,定罪或許不會那麽容易,可關押格安,折磨他生不如死就太容易了,”愛德格拿了兩張紙,在上面寫寫畫畫,“所以,方案A還是作用于公開審問之後,看情勢再決定怎麽辦。同時,我們兩手準備,暗中進行方案B,東西我先弄到手,用還是不用都取決于國會局的動作,如果非得使用B了,我就去接格安東渡,先逃到‘遙國’都會錦晝,再想辦法和寂都這邊取得聯系。”
愛德格計劃周全,顯然是想過很久的。他認為第三公主咄咄逼人,奧金家也不會保一個可被替換的下人,格安在新日萊特就是陷入了一個死局。
愛森聽完之後嘆了口氣。
愛德格似乎是鐵了心了要将格安帶出國去,可他沒有想過這是最危險的辦法,是萬不得已。
“藍,先不說你分析的對不對,我不能否定你的想法,但這其中确實有很多疑點,比如身份不明的格安是怎麽進的奧金家?你兄長明知你要救格安為什麽不看住你,反而把國會局的身份給你?還有第三公主要是想對付奧金家,那不應該直接對你下手嗎?不可能讓你大張旗鼓地救格安的。還有別的,三殿下帶人圍堵奧金家的事情,他為什麽不挑你兄長不在寂都的時候,而且他也難以預料到自己會被格安捅刀子吧?如果他沒有受傷,那麽現在所有的事件都不存在,他反而會因為私闖定罪,他怎麽敢在奧金家搞這麽大的動靜?”
“我不知道……”愛德格想了想,嘆氣,“第一點我就不知道。格安來奧金家的時候應該是經過調查的,身份不可能造假,可十幾年過去了,直到出了事情,我才發現這裏面有問題。我甚至不知道兄長對這件事情知道多少,也不清楚他是怎麽想的。”
“對,是這樣的,”愛森拍拍他的肩膀,“我們不知道的還有很多,事情并沒有到最壞的那一步,你應該先冷靜一下,我們再好好想想。”
“愛森,我也想的,我也想冷靜,我也想把什麽都搞清楚,真相大白。可是來不及了,格安他是會死的啊。”
愛德格擡頭看着他,神情哀婉又疑惑:“我只有這麽一個格安,我不保護他他要怎麽辦呢?”
愛森一窒,不知道該對愛德格的話做出什麽樣的反應。
“藍,”他遲疑了一會,終于還是說出了口,“你可以實行方案B,如果你想好了,我一定會盡全力幫助你,可是前提是你一定要想好。”
“不管我們怎麽準備,可準備都是和真正執行不一樣的。一旦實施了方案B,你就是和國會局作對,和寂都作對,和新日萊特作對。故土的一切都是你和格安的敵人,你再也不能回來,而且奧金家也再不是能庇護你的港灣。”
“除了格安,你可能會變得一無所有。”
“那都沒什麽,”愛德格突然笑了笑,目光很堅定,這是他不能讓步的底線,“格安不能死。”
你想着格安不能死,可格安呢?
他真的不是卧底嗎?
他真的清白嗎?
他不會背叛你,辜負你,否定你的一切努力嗎?
愛森看着他,懷着巨大的無奈,像在看一場悲哀的話劇,可他沒有任何辦法,這場話劇的主人公是愛德格,他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有別人替他去承擔的。
于是,他只能緩緩地宣布愛德格将要經歷的人生。
——“從方案B開始之後,不管發生什麽,怎麽艱難,你都一定要堅持逃到遙國的錦晝城去,因為那是你們唯一的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