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格安
格安頭上蒙着黑布,眼前一片漆黑,只能靠聲音感知周圍的環境。
開鎖聲之後,鐵門發出沉重的鏽音,格安被人粗魯地推了一把,他腳下被門檻絆住,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受傷的關節傳來隐隐的鈍痛,似乎牽扯到了舊傷,讓他渾身上下有難以形容的痛楚。
身後的門被關上,落鎖,獄卒的腳步聲漸小,格安這才松了口氣——不論如何,今天算是可以休息了。
自五個月前,他被突然闖進家中的警衛員抓走,帶到這座監獄,那之後,這樣的場景對他來說就有如家常便飯。說實話,最近還好一些,一天只會被帶出去審問一兩次,不像一開始,幾乎是全天候審問,大有屈打成招的嫌疑。
格安身上的衣服早就破爛得不成樣子,衣角也碎成七零八落的棉絮,全身上下縱橫着大大小小數十道深黑色的血痕,新舊傷交疊在一起,讓人不忍看他。可盡管這樣,格安始終沒有喊過疼,連在心裏想一想的念頭都不存在。
他将額角在地面蹭了蹭,粗粝的觸感讓人疼痛且清醒,他費力地拿掉頭上的黑布,然後一點一點往角落的枯草堆挪去。
如近幾個月的每一天一樣,今天,格安的夜晚也會在這堆枯草上度過,這是這段時間以來,最能讓他感到溫暖的地方。
像小少爺撒嬌時送上門的臂彎。格安閉着眼睛想。
他懷念着世界上最溫軟的東西,那能讓将士的鐵血化成柔情。
可也就是這種時候,格安彎起的嘴角卻一僵,他眉頭微蹙再放開,動作微小,可這一瞬之後神情已然變得冷漠。
“是他?”
有人來了,站在格安的牢房外,用什麽東西敲了敲鐵欄杆,發出很空的金屬聲。
“這是格安·科克,五個月前捉拿到監管處的,說是‘那件事’的主犯。”
“那件事?”
“就是三殿下……”獄卒湊近那人,聲音壓在嗓子眼,發出混雜氣音的假聲。
好像清楚了什麽事情的原委,那人笑着說:“是嗎,那他很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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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獄卒似乎愣了一下,賠笑道,“不冤不冤,這都是咎由自取,不過上面也有吩咐,他犯的也不是這一樁,還有別的事……”
後面的話格安聽不清,獄卒和那人似乎還說了什麽,不過沒一會,就沒人再說話了。
格安睜開眼,灰色的眸子裏一片冷色。
“他這麽信我真的是太好了。”說話的是一個雙目狹長的男人,看樣子在笑,但那笑容并不讓人感到舒服。這人旁邊,格安還算眼熟的獄卒已經靠倒在鐵門上了。
格安覺得自己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人,他眯起眼睛,極力辨認:“……海兔?”
“是我,你還能想起來,是我的榮幸。”
男人笑,手中把玩着從獄卒身上得來小匕首:“上面應該收到了你的隐秘暗號了吧?PIGEON,沒想到你也有這麽一天。”
“你話很多,”格安轉開視線,問,“你有什麽事?”
海兔不答,盯着他笑:“你說,任務失敗的人會被抹殺是真的還是假的?”
“不知道。”
“對,你當然不知道,”海兔從獄卒身上卸下鑰匙,目光灼灼地看欄杆內的格安,語氣嘲諷,“畢竟你之前沒有失手過,這是你第一次失敗,也将是一番全新的體驗。”
格安對他的言外之意不予理會,靠在幹草上,繼續自己之前的回想。
格安不怕牢獄之災,也不在乎嚴刑拷打,可不怕是不怕,他也确實有很難消磨的時光,每每這種時候,他就會格外懷念自己在奧金家的生活,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他每天睡前都有這麽一段溫馨的回憶時光,且非常享受。
據說如果人總在想什麽人什麽事,那麽那些被想到的就很有可能出現在那夜的夢裏。
格安嘗試之後,偶爾也得償所願。
“可惜,我沒等到那個時候就逃離了組織,老實說,我還挺想看看你會得到什麽樣的懲罰,不過看樣子你是不會了。”
海兔打開牢房的鐵門,走到格安身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重複道:“PIGEON,你也不會。”
格安沒有理他,像已經沉睡。
海兔身手矯健,對付一個沒有反抗意識的負傷者簡直易如反掌,他将格安用衣服裹住,背在身後,然後從守備森嚴的國會局監管處悄無聲息地走了。
格安被安置在一輛馬車上,他身上傷口無數,又被注射了助眠的藥劑,意識幾乎是飄散開的,像一團攏不到一起的煙霧。
格安三歲時就開始進行許多與“警覺”相關的訓練,因此,這十幾年間他很少有睡得很沉的時候,即使是藥物作用,像今夜這樣安穩的沉睡也十分罕見。他聽見了一點馬蹄“咯噔咯噔”的聲音,還有車輪駛過石板的響動,這些聲音意外的并不雜亂,也沒有吵醒他,反而讓他感到舒心。
也許是這舒心勾動了格安的回憶,也許是他的朝思夜想終于控制了大腦神經,又或者是上天被他的虔誠與愛慕所打動,願意憐憫他……總之,格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見了他的小少爺,那個黑發黑瞳的少年。
夢裏,全是他們幼時一起度過的時光,那是多麽的美妙,讓格安不想清醒。
很快,在一個輕微的颠簸之後,車子停了下來。
格安的意識稍稍清醒,處于要睡不睡的淺眠時期。他的鼻尖嗅得到晚風獨有的濕冷的潮氣,還有一點細雨的味道,他好像置身于某個不常去的街道,而在那裏,他又毫無征兆地看見了那個熟悉的、縮在一起的小小身影。
是愛德格。
是很久沒有見到的愛德格。
格安想走過去,可他不能動了,他清楚地知道夢還沒醒。
那一刻,格安站在遠處,心卻是多麽想飛到他身邊,默默地陪着他啊。
——
格安是被人搖醒的,他的頭很沉,好像前一夜醉到不省人事,第二天才會這麽不适。他伸手按住自己的腦側,微微睜開眼,這才發現他已經不在那待了幾個月的牢房中了。
格安坐起身,四下看了看,發現這是一間全封閉的、裏面什麽也沒有的屋子,而自己正躺在這間屋子的正中央。
他試圖回憶昨夜發生了什麽,可“海兔”、“馬車”、“夢境”這樣的字眼并不能讓他回憶到自己是怎麽來到這個地方的。
正當格安考慮要不要出門查探的時候,這間屋子的門突然開了。
一個形似酒吧裏的酒侍一樣的人出現了。
那人對着格安笑了一下,走進門裏,反手在身後,“吧嗒”一聲,合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