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交易(三)
老人坐在輪椅上,枯槁的臉上蠟黃,呼吸時發出很重的聲音,他膝蓋上鋪了一條薄毯,雙手交疊其上,顯然舊病纏身,精神狀态也不怎麽好。
不過盡管如此,他依舊坐得很端正,看向少年的目光帶着審視,不茍言笑,很有老派貴族的嚴肅。這讓少年想起他的祖父,也總端着這樣一副神情。
老人動了動手指,讓他坐下,女人就根據他坐的地方把輪椅推到一個合适交談的位置。
“是他介紹來的嗎?”老人的聲音低且沙啞。
“利夫塔斯特,”少年誠實地答道,“我不知道你說的他是誰,但是有人告訴我這個暗號,讓我到十五街區的‘天堂’來。”
這麽說着,他輕輕側了側頭,眼尾暗示性地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後的小少年,說:“有人告訴我,你們是生意人,只講交易。我覺得說的很對,那麽就不必浪費時間,可以直接開始了……啊對了,我應該沒有找錯地方,對嗎?”
小少年為他無禮的話感到憤怒:“喂!你怎麽……”
“喬。”
老人擡手打斷小少年喬,看了少年幾眼,回答他:“你沒有找錯,我就是你要找的人。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要交易什麽。”
“我要蒙汗藥。”少年似乎為成功找到交易者而感到安心,他稍微放松,這時才介意起正裝給自己帶來的束縛感,伸手解開一粒紐扣,扯松了領子,那枚釘在領腳的金色紐扣便在燈光下閃出一圈金屬的光澤,從正裝沉悶的白黑底色中脫穎而出。
老人的眼睛輕輕眯了起來。
“還有一枝花,”少年收回手,靠在座位上輕笑,“要最豔美的一枝,我要将他送給我的情人。”
喬本來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神情戒備,不過聽見這句話後還是愣了一瞬,忍不住問:“花?你來十五街區就是為了找花?”
“是的,”少年很認真,“聽說十五街區什麽生意都做得成,天底下的花太多了,我想把最好的送給他。”
老人問:“蒙汗藥,什麽類型?”
“普通的就行,但是要飛針,還有注射式,”少年伸手比成射擊的樣子,演示之後,對着輪椅上老人說,“我身手不好,這樣的最方便。”
Advertisement
“那才不是蒙汗藥,你說的是注射迷劑!”
喬大概沒有見過這麽無知的顧客,飛快地說:“飛針的話肯定要即時針劑,那是最稀有的類型了!還說什麽普通的,普通的半個小時才起效什麽用處都沒有!”說完,他憤憤地看了少年一眼,轉身離開了,等他再出現,手上多了一個很扁的黑色盒子。
盒子裏是五支玻璃針劑,裏面裝着淡黃色的液體。
少年對針劑沒有研究,就根據老人說的定下了商品的相關細節,随後,少年準備離開,那位推輪椅的女人這時才走出來,不聲不響地為少年帶路。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住宅,坐落在十五街區的正街,表面看就是一戶人家而已,不過裏面卻連接着天堂館的地道,做着不為人知的生意。
少年來的時候找遍了整個十五區,從一個狹窄的小道進去,可最後走的時候,卻是從這戶住宅的正門離開的。
喬注視着他們離開的身影,等門關上了,才問老人:“先生,他說的花是什麽東西?”
“花?”老人笑了一下,“就是普通的花,随便哪一枝都可以。”
“普通的花?他不是說什麽天底下最好的嗎?要送給他的情人,”喬扯了扯嘴角,“我也不知道什麽花是世界上最豔美的,到時候要給他什麽呢?”
“嗯……”老人沉吟片刻,說道,“就去對面的花店吧,買一束玫瑰,交貨的時候帶給他就行。”
——
女人回到住宅,恭恭敬敬地對老人說:“人已經送走了。”
喬一愣,送走?他不明所以地看向老人:“……死了?”
可他剛剛完全沒看見先生的暗示。
女人看了他一眼:“沒有。”
“那你送他什麽……”喬想了想,驚愕道:“難道是送他出了十五區?!不會吧……”
十五街區的地下交易是有規矩的,不聽話的交易人走不出天堂館,聽話卻不誠信的會死在十五區,只有交易成功的才可以順利離開,可那只代表天堂館放過了他,十五區的地盤上還有別的豺狼虎豹,能不能走出去就看各人的本事和運氣了。
可無論哪一個交易人,從沒有誰是被天堂館親自送出去的。
從來沒有。
喬不可置信:“你為什麽送他出十五區?”
女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送交易人出去、确保交易人的人身安全才是天堂館的待客之道:“他的身手不好,不送會死。”
喬張了張嘴巴,一時竟然覺得還挺有道理。
“喬,”老人招他過去,拉着他的手,在手背上拍了拍,“你是我最小的徒弟,也是我最擔心的一個,你可要保護好自己。”
喬是個十四歲的小少年,在十五街區不算是小孩子了,而且今年的交易都有他在場,最近還接手了“領路”和“交貨”的職務,自以為長大成人,得到了老人的認可,卻沒想到老人突然說了這樣的話。
喬蹲在老人身邊,拉着老人的手,有些無奈地說道:“先生,我早就已經長大了,會保護好自己的。”
老人搖了搖頭,沒再做聲。
剛才的少年看着年紀不大,穿着一身專配的議員制服,孤身一人來到了十五街區,他如初生的稚嫩的小雀鳥,連蒙汗藥和迷劑都分不清,玩鬧似的要買走幾支即時迷劑,不知道是不是要用在什麽幼稚的情景中去。
起初,老人得知一位叫“藍”的客人要來時,還以為是國會局的大人物,畢竟搭上老人這條線的是寂澹帝都大學生化院的教授,是他的生死至交。而且當時訂的貨除了即時迷劑外還有一種名叫“暗火”的藥劑,是國家強力禁止的危險藥劑。如果有心,即時迷劑這種東西在哪個區都可以找到,何況少年有生化學院的關系,想得手幾支針劑簡直是不能再容易了,可他既然用教授搭了線,表明要來十五區,拿着針劑做幌子,又對“暗火”絕口不提,那說明“暗火”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花”應該指的就是“暗火”。
而這種東西能用在什麽地方,老人心中有數,那絕不是一個普通少年能知道的東西。
老人突然嘆氣,對喬說道:“你有沒有看見他領子上的領扣?”
女人尊敬地站在老人身後,接手他的輪椅,在聽見這句話後,指尖一顫,微微低垂了視線。
“領扣?”喬想了想,似乎……是有那麽個東西。
“那是國會局認證身份的證明,金色級的身份至今一共才有五個人,那個少年剛剛戴的就是一枚金色級。”
喬疑惑了,問道:“先生,國會局還有那麽年輕的人嗎?”他聽說國會局都是從寂澹帝都大學裏選來的人才,畢業後要去專門的學校學習,考核數年之後才有可能錄入國會局,有的甚至要幾十年才能考進去,裏面都是些謝頂中年人,不太有可能出現少年模樣的議員。
“金色級中,有兩枚帶特定标記,一枚象征‘東都建交’的友好關系,在東方國家裏供着,另一枚就屬于奧金家。”
剛剛那位少年專門露出了領口的領扣,生怕老人看不見上面奧金家族的‘奧’字族徽。
兩百年前的“新日戰争”,新皇能順利上位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有奧金家族的支持,奧金家有東方血統,和東方國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單沖着這一點,奧金家族的地位便不可動搖。
喬大驚:“那……他是奧金家的人?他……他是黑發黑瞳啊,奧金家有這樣的人嗎?”
“這我也不知道了。”老人搖頭,教導他:“喬,你心地不壞,可是性情沖動,這樣沒什麽好處的,要學會多看多聽多觀察,這樣才能捕捉到有效的信息,進而做出下一步判斷。”
喬細細想了想自己先前的作為,心中頓時一陣後怕,乖巧地将老人說過的話一字不落記在心裏。
——
少年——愛德格·藍·奧金,站在十四街區和十五街區的交壤處,沖着十五街區的方向若有所思。
天堂館是一個地下交易場,從愛德格進入十五街區到找到天堂館這三個小時內,他已經大致摸清十五街區的整體方位和各方布局了。按他的猜想,地下的每條岔路口都能到達相應的地方,然後通過手搖升降的轎廂,可以到達十五街區中的某些位置,比如住宅,店鋪,餐廳,或者是表面上已經荒廢的酒吧……而交易是各個線人根據交易人的需求搭線進行的,暗號則是各個交易人的憑證,沒有暗號就直接闖入十五街區的人很可能是沒有辦法完好無損的出來的。
根據小少年喬和他說過的那些話,可以得知天堂館在十五街區的地位,而之後女人送他出去,一直到達了十四街區的地盤之後才離開,這點可以知道天堂館并不是十五街區的唯一勢力。
十五街區的內部情況很亂,盤根錯節,而這些內情國會局不可能沒有察覺。
愛德格只覺得自己好像被卷入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可明明他一點也不想這樣。他找了一處臺階坐着,疲憊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心中泛起一絲苦澀。
如今的他僅僅是跑到十五街區談一場早已安排好了的交易就感到這樣的疲憊,那麽一直在這其中糾纏的人呢?
從生下來就被東都、被新日萊特、被奧金家族,甚至于被他愛德格所束縛的格安呢?
格安,也是這樣的疲憊嗎?
也是這樣的無助又恐懼嗎?
愛德格把自己縮成一團,他身上的議員正裝已經皺的不成樣子了,他像一個宿醉的、沒辦法靠自己意志站起來的酒鬼,又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獸,在城市的一角孤獨地哭泣。
遠處的街道上響起車輪滾動的聲音,由遠及近再慢慢漸行漸遠,聽聲音,是往十五街區去了。
又是和交易有關的東西吧,也不知道是誰想要的什麽,在這樣的深夜,緩緩地駛進危險的交易地。
那些好似和愛德格毫無關系的聲音不知道怎麽就牽動了他的心,他若有所覺地看去,只覺得有什麽離他漸漸遠去了。那感覺很不美好,像一道怎麽也觸不到的光,一條始終也捉不住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