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約市(六)
? 對鏡自視,雪膚紅唇,黑發藍眸,無端生出了一絲陰澀的憂郁。
‘弗蘭西斯是女孩的名字。’
鏡中男子沉默中兀自風騷,認真的刷了牙,往下巴摸了剃須膏,細致地刮掉許久方長出一兩毫末的胡渣。用幹淨的絲布抹幹面龐,修長的手指往浴臺上的瓶瓶罐罐熟練地各取出了一些于掌心混拌,再往臉上一絲不錯過地慢慢抹上。呈了些水于水盆中,托盤中水盤旁邊又放了香皂,護膚凝脂,漱口杯,還有幹淨熨平的白色毛巾。
端起托盤準備走向卧室,又不住往鏡中一瞧,美貌依舊,他認真自語,“弗蘭西斯不是女孩,他已經有妻子了。”
客廳中放着雍容華麗的巴伐利亞歌劇,女高音美得令人忍不住渾身戰栗,只可惜價格低廉的留聲機只能平庸地勉強保留一半的音質。
若是有時間親臨現場就好,康市的歌劇院很可以一聽,但如果是約市,就不能再好了。
但是一切只能建立在妻子的身體大好之後。
推門而進,床上閉眼的人睜開眼睛,一雙深色的眼眸惑人,只是模樣粗犷了一些,不如一般女子精致可愛,可也有說不出的細膩優雅。
長得雖不如他,但一雙眼睛卻叫人忘不了,可見這不嬌的妻,也是有優點的。
他走到床邊,不等提示,妻子已經用手臂支起身體,懶懶地斜躺在床頭。
将手中托盤放到被上,他給了個早安吻,然後湊在妻子耳邊吹了口氣,低聲問道,“身體還好嗎?”
妻子避而不答,面上無波,只說道,“膝蓋又疼了。”
“等會兒就給你換藥,叫你乖一些不聽,本來就要好了,結果又斷了一次,得好好養着,否則以後或許就走不了路了。”他伸手幫妻子洗漱,又聽到對方說,“胳膊還是用不了什麽力氣,你的藥不好,不想再用了。”
“都聽你的。”
妻子又道,“外面聲音太吵,睡不着覺。”
他溫柔道,“出門的時候之後就關。”
“什麽時候吃早餐?”
“三十分鐘後,有特別想吃的東西嗎?”
“鮮果汁。”
“昨天回來的時候買了橙子和蘋果,放在一起也不錯。全麥吐司怎麽樣?火腿太油膩,至多再煎個雞蛋。新買的那個面包機用着不比人工差。”
“唔。”床上的人肩膀日漸單薄,只是點頭,又說道,“我餓了。”
他格外留戀晨光中與愛人相處的時光,只是五谷之事,片刻緩不了,從櫃臺拿了本印第安土著的書,從書簽直接翻到某頁,攤在被上,“昨天看到了這裏,還不到五分之一,卻說要一周之內看完。不抓緊一些,逾了期,就是耍賴。”
妻子無言,只是動了動手指,叫他趕緊出去。他起身出門,關門之際,又回頭看。妻子正認真地往床上的書頁看去。晨光之中,斜眉橫飛,眼角上挑,別樣俊麗。
留聲機中的內容被換成了舒伯特,空靈之中雅致顯然,只是知音難覓,再推門而進,床上的人跟被催眠了似的,倒頭睡了。
食物的香氣勾人,那緊閉的眼臉微微松開,露出一條縫來,眸光流轉一瞬。
他将書簽重新放入新翻開的頁碼書縫裏,又往前翻了幾頁,“ 如果你們勢必固執不從。”
“‘那麽我王揮兵的原因不是為了金錢,如果人人似你國這般拒絕貿易,那麽世界大同何時來臨?這才是征戰的理由。’”
“給予我所需。”
“‘來者的要求已經将土地茹毛抽血’”
“貴客遠道而來。”
“‘代表我王建交之意’。”
從後往前翻,稍稍考驗幾句,并無錯點。他親了親妻子嘴角,“你真厲害。只是看得有點少,一會再接着看。下面是侵略史,講得不錯,叫人深省。”
他溫言細語,可惜對方不領情。拿了果汁兀自先開動,暢飲漱口,才回複,“塗藥之後只想睡一覺,剩下明天再看。”
“總不好一直睡下去,舒伯特的不喜歡,俄國人的可以将就嗎?”
但是妻子的反應很冷淡,“都不要。”
正值周末,閑暇時間,但夫妻之間,總不好膩在一起,總要給彼此空間,方不會逼得太緊,反而不美。
卧室的房門緊閉。聲色抑揚的歌劇再次轟炸人耳,險些連敲門聲也聽不見。
周圍都是些認識幾年的鄰居,知道他的老毛病。只是一樓那個有些聾耳朵的老太太時常抱怨,簡直無半點遷忍之心。
他望着有些震動的門,外面的人敲得堅持不懈。他想象着沙發坐墊下有一把小號□□,或許還有消音的組件,如果沒有,這震耳的聲樂音不知能不能将槍鳴聲掩飾一二?只要不惹上麻煩,倒是有些意動讓那個喋喋不休的老太太從此安安靜靜讨人喜歡。
音色截然而止,他開門。
是一對陌生的男女。
長相上倒是少見的美貌。
他禮貌地問道,“有事?”
“弗朗西斯?法樂先生?”英俊到連聲音都讓人不禁要馳神的男人開口。
他點了點頭。
“我的名字叫傑布裏?法樂。這是我的太太,艾琳。”
“有事?”他再問,眉目間生出一絲警覺。他不曾聽說這層樓有新出租的消息,既然不是新鄰居,更不像是中層階級的人物,反而是上流社會的模樣。
“我們是想做一些好事。”門外的女人第一次開口,聲音清致。“你應該不會拒絕。”
金發男人補充道,“你或許知道康特?法樂,約市華資貿易公司的投資人。”
他搖頭,“沒有聽過。”
“事實上,我們知道你是泰坦號沉船的幸存者,康特?法樂先生也是幸存者之一,可是他的兒子在船難中死亡。康特先生從船公司裏知道幸存者名單,希望對同姓幸存者進行一些資助,在我們聽說您的妻子也在船難中受傷。你知道的,法樂這個姓氏并不常見,而康特?法樂先生是一位慈善的老人。”男人微微一笑,令他頓時有蓬荜生輝之感。“我是康特?法樂先生的遠親,受他委托辦理此事。”
海難之後主動提供慈善的人并不少,他在音樂上雖是才華橫溢,但是妻子卧床整月,家裏已經很久沒有進項。雖然心中有些不安,但是門外男女相貌體面,令人心生好感。看得出來體力并不粗狂,也只是兩個人。
他将門打開,“進來說吧。”
他倒了兩杯咖啡,超市買的稍貴的咖啡豆,研磨也細致,雖香味普通,勝在他的手藝非凡,突出一股別樣清香。他又為往客廳問去,“黑咖啡,還是加奶精?”
坐姿端正的客人十分随意,“黑咖啡。”
家中布置細節精致,整體流暢,每一件家具的擺放,外面陽臺打開,淡淡茉莉花香緩緩飄進。
女人對這一類裝置總會有偏愛。
黑發的年輕女人贊美道,“法樂先生的家真漂亮。”
他并不接話,一只手托着托盤,只示意兩人坐下。坐定之後,才又開口,“請問你們說的贊助具體是怎麽回事?”
金發的男人說道,優雅的眉骨下豔麗的陰影,一雙海藍色的雙眼好像飄蕩的碧空。“五千美元。”
他小聲道,“真多。”
年輕的女人好像發現了他并不愛搭理她,但她的丈夫接着說完五千美元的緣由之後,她不怕人嫌棄地補充道,“雖然說明的是每人五千,我們并不會隐瞞這件事,但是必須建立在你的妻子神志清晰,可以主動接受這筆贈與的條件上,否則我們會把贈款留給更加需要幫助的人。”
她的丈夫顯然不滿妻子的行為,但是不得不點頭,“不錯,這也是要求之一,我們發現了四位法樂先生。”四位,至少也得是兩萬,很大手筆。
每人五千,兩個人就是一萬,簡直就是天上餡餅雪中煤炭。但錢財來得輕而易舉,又令他躊躇。
而且他們必須見妻子一面這件事情,令他皺眉。可是對面女人的那一副秉公辦理,生怕被欺騙的嘴臉又叫他惡心。想送錢,又怕送多。既要美名,又要求少割肉免至肉疼,牌坊行徑。
他不願意,但是沒有錢,特殊手段得來的嗎啡和其他藥劑也已經用完,所以這兩天妻子的反應才這樣劇烈。
“瑞琳正在卧室裏休息,因為身體不好,要卧床。她有點怕見到陌生人,我們來美國是要給她治病,但是在沉船的時候又丢了許多財産。”他說道,“請你們稍等,我先進去跟她說一聲。”
他走進卧室,妻子已經睡熟了。他搖醒妻子,一邊低聲将外面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邊從櫃子裏拿出一盒注射液,不顧妻子輕微的掙紮,熟練地将液體注入妻子臂彎的大靜脈。“你必須要乖,我們需要這筆錢,但是我要保證你足夠得體安靜,不粗魯,免得吓走這筆錢。”
他走出卧室,為難道,“瑞琳只願意見女士。”
穿着得體的男人随意道,“艾琳,記得讓法樂太太簽字。”
而他的妻子則是幹練點頭,在他的帶領下走進卧室。
艾琳?法樂先是用一種評判的目光審視了卧室的布置,才對着床上的法樂太太又重複了一遍贈予條款的內容。
法樂太太點了點頭,在丈夫的幫助下在文件上簽名。
艾琳?法樂顯得不甘靜寂,随口問道,“法樂太太不是生病了嗎?還化濃妝。”
他看着妻子臉上恰到好處的腮紅,替她回答,“她喜歡随時準備着最好的狀态,以便應付像你們這樣的客人。有問題?”
艾琳?法樂搖了搖頭,當着法樂太太的面說道,“生病的時候皮膚狀态更差,化妝品容易更傷害皮膚。”到底是女人懂得更多。她接過簽署完畢的文件,又替簽了日期,又問了些細節之後,才将文件蓋上,擡腿走出卧室,與丈夫一道道別。
錢将到手,但他冥冥之中惶惶之間不安難忍。
走進卧室,藥效已經發作,妻子安然入眠。他低頭親吻妻子的發際,神經質似的嘴裏不斷說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多念幾遍,方覺心安。安寧之際,門鈴突兀響起。
是剛剛的夫婦,艾琳?法樂女士面上焦急,“法樂先生,我丈夫說他将他的懷表遺漏你家沙發上,您能拿來還給我們嗎?
他細心翻看,無一所獲。門外的女人又說道,“青銅色,上面還鑲着一小塊鑽石,不會那麽值錢,但就是紀念品。”說話間,又忙不疊地數落粗心大意的丈夫。
他實在沒有找到,打開鐵欄,示意兩人親自查看。但外面的女人直接跨門而入後,不在沙發上翻找,反而走向卧室。他心中大驚,皺眉道,“出……”
可一只硬邦邦的東西抵在他的後心處,“不準動。”
但那女人已經将跨入卧室,他情急之下猛地從口袋中掏出一把槍,直接射出,一槍兩槍。
但是沒能射空,身後已經一股巨大的蠻力将他向後掰去,天花板上頓時多了兩個洞,腹部前一股鮮熱的紅色液體潺潺流出。
恍然之間。
腳步聲吵雜,片刻之後,那個所謂的傑布裏?法樂先生抱着他的妻子走出卧室,艾琳?法樂女士哭的像個孩子,不見之前令人嫌惡的嘴臉。
他已管不了那麽多,血液流失令他腦中漸空,虛空地去抓住妻子的手,“離開你我會死。”
但那個身體虛弱的人只是勉強睜了眼,一句話也不願意說。
那人衆星拱月般地離開,如同初見時那般光亮,他只是在一層的船板上向三層的船板望去,日光炫亮,連人臉的輪廓也美得不像真人。
一震耳槍聲再次彈飛窗外停集的飛鳥。
‘弗蘭西斯是女孩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