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過了一陣子,冬日的雪終于降下來了。
那是一個落着雪的悄靜午後,謝琳琅正低頭坐在窗前軟榻上,手裏一針一線認真縫着的,是一件玄色的狐氅,光陰漫漫長,也不知內侍往爐裏添了幾次銀炭,等到她手酸了,想喚燕來端杯熱茶來解解乏的時候,卻發現殿上只剩了一個人——穿着內侍監服制的夜長生袖手站在垂地的幔紗旁,面容依舊溫潤,臉上神色極為平靜,久不曾見,較之從前,他整個人好像是清瘦了許多。
心間倏忽一窒。
謝琳琅轉而笑了笑,像個沒事人一樣,低下頭又縫了兩針:“你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到東宮來找我。”
夜長生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往下落在了她手裏的狐氅上:“給他的?”
“不然呢?”謝琳琅頭也不擡,語氣戲谑地反問道,“你可別忘了,我現在的身份是太子良娣,為身為夫君的太子縫制衣物,不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嗎?”
夜長生默了默,然後艱難地張了張嘴,舌尖有些澀澀:“為自己的夫君生養一個孩子,也是理所應當的。”
謝琳琅的手指冷不丁被針尖紮了一下,她下意識瑟縮了手,轉念覺得自己好可笑。
她當然知道夜長生的意思,這必又是景王的未雨綢缪:一個小孩能有什麽用?但要是太子的骨血,便大不一樣,或許可以用來牽制太子,或許,父死子繼,太子“暴斃”後,設法圈禁莊明帝,景王就可以從傀儡嫡皇孫那裏,名正言順地得到帝位。
景王的心思深不可測,他也什麽,都做得出來。
夜長生不安地牽動了嘴角:“小謝……”
有溫熱的液體漫上了眼眶,謝琳琅悄悄握緊了狐氅下的那只手,合上雙目,似私語般的,不甘心地說道:“我不知道,在景王的這場游戲中,我到底算什麽?阿夜,你說過的,等我長大了,你會娶我做你的新娘……”
那是夜長生在試煉場對她說過的話,她一直都記在心上,而事實上,夜長生也記得很清楚。
在那一堆秘密訓練的孩子裏面,他最是喜歡她,瘦瘦小小的丫頭比任何人都努力,性格也很傲,凡事不喜歡與人多費口舌,惹急了就直接拳腳功夫上見真章,仗着武藝拔尖,年紀算小的琳琅倒也不曾在誰的手底下吃過虧,只是教習的師傅們紛紛受不了,隔三差五總免不了要向夜長生抱怨幾聲,夜長生架不住師傅們的唠叨,有意把十歲的謝琳琅帶出去做任務,一去就是整整六個月。
謝琳琅第一次殺人,就是在她的十歲上。
夜長生接的是一樁道上的買賣,誰也不會想到要去防備一個少不更事的“啞丫頭”,夜長生不費一兵一卒,輕松将三千金納入囊中。
被送回試煉場的時候,謝琳琅站在馬車下問夜長生,如果她比所有的夥伴都強,是不是就可以永遠留在他身邊?夜長生認真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笑着說,如果你真的有那麽強,那等你長大了,我一定娶你做我的新娘。
那年,謝琳琅十歲,夜長生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的男人,早已弱冠成年,他懂得世事分寸,并不輕易與誰戲言,他的确想過很多次,小琳琅長大了會是什麽模樣……
夜長生忽而難受地皺了皺眉:“是,我說過。”
謝琳琅臉色漸漸發白:“你說過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已經分辨不清了。”
就在這個時候,殿外傳來三聲急促的短哨。
“琳琅,無論你現在做什麽,幼君登基後,你必須回到我身邊。”
“這算什麽?補償嗎?”
“随你怎樣想。”
……
夜長生離開沒多久,太子玄頤就來了永壽殿。
說話間,玄頤看琳琅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以為她是在宮中待得不開心了,便允了她回翠溪家中省親,小住時日長短皆由她自己決定。謝琳琅心思浮沉不定,想着即使謝家不是真的娘家,但避出去尋個清靜地也未嘗不可,畢竟謝家人是不敢多管束她的。
謝琳琅天真地以為,夜長生會來謝家找她。
住在謝家的第三天晚上,琳琅散心經過中庭,一條黑影飛快地從前院奔來,直闖入謝都尉的書房。
翠溪謝家,被卷入景王的逐鹿之戰中,這座宅院裏藏着各種秘密。
那夜中的黑影,必定是景王的人,景王下一步想幹什麽?琳琅警覺,她故意繞到書房的窗外停住了腳步——
“都尉大人!”
“李、李左使?何事驚慌至此啊?”
“都尉大人,長話短說,四殿下此刻被圍于加蘭峪,萬望您借手中綠玉令一用,暫予我三百謝家軍!”
“這……好說好說,但李左使,老夫不太明白,四殿下那邊,不還有三十六名影衛和七十多名暗殺使嗎?那個個可都是以一敵十的厲害角色,殿下他怎麽會……”
“加蘭峪地形易攻難守,何況對方有備而來,夜大人手下已折損了不少好手,連他自己都負了傷……”
阿夜受傷了?!
謝琳琅心間猛地一痛,再無心細聽房內人的談話,她急轉回卧房取了封存的劍,奪馬離開謝府,翠溪相距加蘭峪百裏路,快馬加鞭的話,一個時辰內足夠趕到了,她只希望,夜長生可以撐得久些!
那一夜,加蘭峪內遍布火光、黑煙和混戰的人群,謝琳琅一路砍殺仍舊不知夜長生身在何處,可她不敢松懈,更不敢自亂陣腳,她怕自己意念稍有動搖就再也無法見到夜長生……謝家軍足足晚了半個多時辰才趕到,琳琅手臂被劃出一道深口子的時候,她終于看見了夜長生和景王幼君。
“阿夜!阿夜!”
領着謝家軍的黑衣人縱馬上前,謝琳琅隔着厮殺的人群高聲喊了兩句“阿夜”,夜長生循聲回頭看向她,卻抿緊唇角什麽都沒有說,他把中箭的幼君扶上馬背,自己也飛身上馬,調轉馬頭,兩人一騎,直向她身後的峪口沖去。
馬匹幾乎是貼着謝琳琅的肩膀飛馳而過的,在那一瞬之後,灰頭土臉的謝琳琅只感覺到,她渾身滾燙的血液都開始冷了下去。
——阿夜他,沒有看清是她嗎?
發愣的瞬間,一把鋼刀劈頭砍下,黑衣人及時拉住謝琳琅往後一帶,手腕斜挑,身前轟然倒下一名精壯的武夫,黑衣人眯眼打量了她,問道:“你是太子的良娣謝琳琅?”
琳琅恍恍惚惚的,臉色異常蒼白。
黑衣人又拉了她一把:“回去吧,這裏太危險了,眼看四殿下已經被人盯上了,你再要有個三長兩短,這苦心經營的局就算徹底完了。”
謝琳琅甩開黑衣人的手,倔強地咬緊了牙關:“不,我哪裏都不去,我要在這裏等夜長生。”
“謝姑娘!”黑衣人隐約有了怒容。
“我說了我要在這裏等夜長生你沒有聽到嗎!”
……
冬日的夜,是那樣漫長那樣寒冷。
謝琳琅守在加蘭峪口,一等就是整個晚上,直到身上單薄的衣衫侵滿了冰霜,直到熬出了血絲的雙眼幹澀至眨眼就疼,直到東方的雲層露出了金色的陽光……直到終于明白,夜長生不可能再來。
谷內的人都已經走光了,身後只剩下焦黑的土地、凍僵的屍體,謝琳琅麻木地拎動了一下手中的劍,手臂很疼,她扭過頭,摸一摸臂上不再滲血的紅腫傷口,嘴角艱難扯動了一下,忽就忍不住掩面跪在地上痛哭起來。
“琳琅、琳琅!”
不知過了多久,謝都尉帶着一小隊人馬疾行到峪口,一眼看見了地上失魂落魄的瘦小人影,他急急從馬上跳下來,又擔心又氣惱地跑上前去:“我的小姑奶奶!你在這裏做什麽!為什麽不回家?啊?我在問你話啊,為什麽不回家?你一聲不吭跑出來,萬一出個什麽事我如何向夜大人交代,如何向四殿下交代!”
“家?”
謝琳琅擡起空洞的雙眼,看向鬓發微白的謝容敬,她滿面淚痕,苦笑着從地上爬起來:“我是姓謝,但謝府不是我的家,我謝琳琅,早就沒有家了。”
“你……唉!”
謝都尉深深哀嘆,這真是造孽啊。
“我要回宮。”
“回宮?”謝都尉驚道,“琳琅,你身上還帶着傷呢,怎麽好就這樣回去?太子若是問起……”
“就說謝家夜裏鬧了賊。”
“這……罷了,就按你說的辦吧。”
謝都尉可憐琳琅小小年紀就做了一顆棋子。
夜裏,謝家雞飛蛋打,真真切切地鬧了一場賊。
隔天日暮時分,玄頤收到了翠溪都尉府快馬送傳的信,信上言,謝家前日夜裏進了賊,失竊的錢財珠寶倒不算多,只是那賊人慌不擇路闖了東院,太子良娣聽見動靜出門查看,不幸被刺傷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