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謝琳琅回到永壽殿之時,玄頤正在莊明帝處聆聽訓教,等到陪莊明帝用完了晚膳匆匆趕回來,東宮的燈都已經掌上了好久。
永壽殿外,适才退出來的燕來,手裏還端着原封未動的飯菜,守在外間的映雪見狀立刻迎了上去:“怎麽?還是不肯吃嗎?”
燕來氣餒地搖了搖頭。
兩個人面色戚戚,一轉身就看見了太子玄頤——
驚惶間剛準備屈膝行禮,玄頤就伸手端走了其中一盅羹湯:“下去吧。”
推開殿門,殿內爐中炭火燒得很旺,爐頂的凹槽裏熱水嘶嘶冒着白氣,玄頤摸了摸手中冷涼的白瓷盅,便走過去把它放到了熱水裏,他在爐邊候了一會兒,估摸着湯已經溫熱了才敢取出來。
躺在榻上的謝琳琅睜着雙眼,臉色雪白得像剛生過一場大病。
“琳琅,”玄頤撩開幔紗,彎下腰柔聲哄她道,“起來喝幾口湯好嗎?”
謝琳琅翻動了一下身體,背對着玄頤,過了一會兒,才翕動了嘴唇,幹澀地吐出了三個字:“我不餓。”
玄頤坐下在她身邊,微微笑了:“你這麽不開心,是謝家有人給你委屈受了嗎?”
“沒有。”
“那是為了什麽?”
謝琳琅想了想,反問:“我喝了湯,你就會走嗎?”
玄頤回答道:“當然。”
“那好。”
潑墨似的長發旖旎滑動,好像被人一把挽起了,謝琳琅坐了起來,她擡手想去接玄頤端着的湯盅,卻不想情急之下牽動了臂上的傷口,一動就疼得龇牙,自己倒抽了涼氣。
“還是我來吧。”玄頤舀了一勺湯,知道并不燙舌,但還是很小心地把它送到了謝琳琅嘴邊,“是紫參山雞湯,我記得你是很愛喝這道湯的。”
這體貼關切的小小動作,讓謝琳琅的腦子裏忽有一刻的空白,說不清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總之她想起了夜長生,總之眼前的玄頤令她心上既暖又傷,她愣了愣,局促地往前傾了幾分,嘴唇碰上了溫熱的湯勺。
玄頤臉上展露笑顏,垂首又認真舀了一勺熱湯,謝琳琅卻擡手攔下了他,“殿下,我想多要幾個人。”她垂下眼睫,猶豫地收回手,隔衣撫上了手臂的傷處,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永壽殿又這樣大……”
事實上,她是不想再見到夜長生了,永壽殿上多些眼睛瞧着,那他一定再難輕易來去。
“就依你所言吧。”
“多謝殿下。”
“你我之間,非要如此生疏客氣嗎?”
玄頤擡起清風疏朗的眉目,嘴角銜起的微笑裏隐有一絲無奈嘆息,謝琳琅剎那間心意微動,她接過了他手中湯碗放下,繼而傾身擁住了他。
突如其來的一個擁抱,讓玄頤猝不及防地呆在了那裏。
“太子殿下喜歡我嗎?”溫熱的唇吻在了他的頸後。
身體雖然僵住不知所措,但明顯已有一股莫名的燥熱從身體深處升騰了起來,在那個極短暫的瞬間裏,所有的血液竟都開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在體內湧動起來,玄頤的心,忽然跳得很快:“琳……琳琅……”
“唔……”
一只略帶涼意的手探入了他胸前的衣襟中,摸索着解開了他的衣帶,在滾燙的肌膚接觸到那一抹冷涼時,玄頤的耳邊響起了謝琳琅含糊不清的呢喃:“留下來……”
玄頤的呼吸驀然變得急促起來。
很快,殿內的燭火光輝就暗下了許多,在幔帳被扯落的同時,有一只堅強有力的手環住了謝琳琅的腰,溫暖素淨的氣息兜頭壓下,玄頤輕柔而熱情的吻亦落了下來……
她謝琳琅,最後還是如夜長生所願,做了真正的太子良娣。
夜漸漸深去,玄頤擁緊了剛剛與他纏綿過的女人,他認真保護的姿勢,真像懷中藏着的是一件稀世的珍寶,玄頤下颌抵在琳琅腦後,垂首笑問她道:“你未進東宮前,可有想過自己将來會嫁怎樣的夫君?”
“我很少想這些事。”
“那,待字閨中的時候,有沒有喜歡過哪家俊美的少年郎?”
自然是有的。
她想起了夜長生,也想起了适才與太子的歡愛,太子是個很溫柔的人,他盡量避免碰到她受傷的手臂,但還是會很不放心地數遍問她,我有沒有弄疼你的傷口……
謝琳琅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翻過身,縮進玄頤的懷裏,在幽暗中閉上雙目,心裏緩緩說道:“夜長生,過去的我已經被你親手殺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小謝,有的只是太子良娣——謝氏,琳琅。”
從今日起,她要為自己而活,太子給她真心,她就選擇保護太子!
人一旦把事情想通透了,往後的煩惱就會跟着少許多,譬如她謝琳琅,從前在永壽殿上喝杯茶都不能安生,滿心思的盡是盤算,後來終于懂得該放棄一些東西了,日子驟然清明多了,于是閑暇就只是閑暇,再也不用費盡思量。
但是,宮外的人耐心卻不是那麽好。
一個月後,翠溪都尉府寄了家書來,說是家中最與琳琅親近的長姐病得昏沉,回來娘家養病不見小妹,嘴裏總是念叨,一家子便都盼着琳琅能再回家一趟。
琳琅接了信不置可否,次日便突然發起高燒來,整個人病得綿軟,足足在床榻上躺了半月餘,太子一句“良娣遇刺後心神不穩,宜閉門靜心休養”,又生生絕了謝家人進宮探視的由頭。
宮外破天荒沒有發出通訊的煙火訊號。
謝琳琅眉頭深鎖,反倒更不安:夜長生知道她是真病而不是裝病?那麽,在這東宮之中,甚至就在這永壽殿上,一定有夜長生和景王的人!是誰……究竟是誰呢?
她在腦海裏努力回憶着從小到大見過的人,但永壽殿裏,全都是她進宮前不曾見過的生面孔。
上元佳節,宮中設宴,又是一番熱鬧,病後初愈的謝琳琅給莊明帝請過安,同太子玄頤一起從萬歲殿出來,兩頂小轎在承光門外候着,就等着送主子去皇貴妃娘娘那裏了。
謝琳琅知道十有八_九會再遇上韋薔,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她與玄頤前腳才進的儀元宮,幼君不早不晚後腳就跟了進來,夜長生是四皇子的侍讀,後來又做了幼君的貼身侍衛,自然跟随左右,好巧不巧地,跟久不曾見的謝琳琅打了個正兒八經的照面。
臨走,都已經出了殿,一位在皇貴妃身邊伺候着的姑姑連忙追了出來,對太子玄頤說,皇貴妃娘娘得了幾樹上好的紅珊瑚,剛才忘了讓太子挑幾枝帶回去,這會兒一想起來了,就大惱殿上服侍的宮人不提醒呢,玄頤笑着寬慰了幾句,回頭囑咐琳琅等一等,然後就跟着姑姑折回去了。
四殿下幼君出來的時候,謝琳琅的眉不由得微微擰起了。
按照長幼尊卑來說,謝琳琅即使只是個小小的良娣,那也是幼君不得不敬重的皇嫂,所以幼君近前向她拱了拱手,雖未言語,禮卻是做足了。
夜長生肅冷着一張臉跟在景王幼君的身後,幼君走出去之後,他彎下腰福了福,擡眼時眼底一派平定,過分冷靜的眼神反令謝琳琅後背犯冷,琳琅定了定,胸中怒火大盛,正欲開口說幾句薄情的話,夜長生卻根本沒給她這樣的機會,他一聲不語徑自走了。
壓着火氣在殿前檐下立了片刻,之後聽聞有人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琳琅回過頭,看到韋薔正站在她身後,她可沒了上次周旋的好心情,所以這回光是站着沒動,揚了揚眉只冷淡一句:“是你啊,找我什麽事?”
韋薔美目含怒,大步到她身前斥道:“喂,你這什麽态度,你可不要忘了,我才是……”
“才是什麽?”謝琳琅抱着手爐,毫不客氣斜睨一眼,打斷了蠻橫嚣張的千金大小姐,“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嗎?韋大小姐,你不要總以為我謝琳琅是那麽好惹的,現在我就好心奉勸你一句,等什麽時候太子将你迎進了東宮,你再嚣張跋扈地來對我橫眉冷眼吧!”
“謝琳琅!”從小被衆星拱月的韋薔哪裏受過這等氣,登時氣急敗壞地漲紅了一張臉,“你太放肆了!你……”
“我放肆?”謝琳琅譏诮地彎起嘴角,“真正放肆的人是你才對吧?”
“你……”
“琳琅。”
玄頤走出來,他似乎并不知道她與韋薔之間發生了怎樣的争執,因此還神色溫和地朝韋薔點了點頭,“韋薔,你也在啊。”不過,在他眼裏韋薔畢竟還是個外人罷了吧,因為他很快又将目光轉向了謝琳琅,根本就不是很在意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韋薔,“琳琅,這兒風大,我們回去吧。”
韋薔眼睜睜看着玄頤攙扶着謝琳琅走遠,那樣恩愛的情狀直叫她咬牙切齒再說不出任何話語——唯有恨,滿心滿眼的恨。
其實玄頤什麽都知道,當時只是給韋薔一個臺階下而已,使她不至于在人前太難堪,但是有一句話,他悶在心裏老半天,直到回了永壽殿,坐在榻上,才終于忍不住笑起來,握了握謝琳琅的手問她說:“琳琅,你做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謝琳琅瞟了他,一把将手抽回來:“胡鬧什麽。”
玄頤急忙望定了她,認真地說:“不是胡鬧,我說真的,我希望你做我的太子妃!”
謝琳琅垂首默然良久,最後只是搖了搖頭說:“不,我是謝家庶出的女兒,身份低微,你的太子妃,早就已經有人選了,是韋薔。”
玄頤蹙了眉:“可我不想娶她。”
“但那是陛下和皇後的決定,你沒有選擇的餘地,不是嗎?”琳琅反問他。
玄頤無言,眼裏躍動的光芒在不易察覺間驟然全都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