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立冬那日,宮中例行盛宴,各诰命夫人、四品以上朝臣的家中女眷都紛紛入得宮來。
太子與景王的生母是端熙皇後,端熙皇後賢德淑婉,可惜自生下華陽公主後身體就一日日垮下去了,五年前的春日,忽然就殁了,莊明帝極為悲恸,一夕間面目也蒼老了許多,端熙皇後按儀制下葬後,無論朝臣如何勸谏、上書,莊明帝都執意不再冊立新後,但,後宮不能一日無主,一道诏書頒下,家世最煊赫的蘭妃被封了皇貴妃,代行皇後職,執掌六宮事宜——也正是這位皇貴妃,一力保下了當初殿選并不算最拔尖的謝琳琅,讓她成為了東宮太子的良娣。
冬日宴設在安福宮玉堂殿,離東宮并不太遠,只中間隔着銅馬臺,少不得要繞些路。
這一日晨起之後,太子依禮,攜琳琅前去皇貴妃居住的儀元宮問安,好巧不巧,離開時在儀元宮門口正遇上同時前來的景王與潞國公府的女眷。
夜長生站在景王身後,神色漠然,只作不認識謝琳琅,直到景王略一福身,笑眯眯叫了句“皇兄、皇嫂”,他這才近前向太子和謝良娣行了禮。
潞國公夫人握着女兒韋薔的手站在旁邊,顯得分外尴尬。
韋小姐容華出衆是人所周知的事,不然也不會早早被定為太子妃的不二人選。
謝琳琅以前是見過韋薔的,不過那都是三年前潛入潞國公府時偶然觑得的一眼罷了,如今的韋小姐似乎又更美了:月白色的長裙外罩着一件玫瑰紫的短襖,恰到好處地顯出她嬌小可愛的身段來,肌膚自然是潔白細膩的,丹鳳眼、柳葉細眉,麗質天成,一颦一笑皆是動人,她的發髻上飾物不多,最打眼只是一枚玉簪,雖是簡單随心,但玉簪上嵌着的明珠光華流轉,璀璨華貴一眼明辨,稀世明珠映襯着姣好的容顏,那佳人已然是傾城絕色,不可方物。
潞國公好會給女兒取名字,韋薔韋薔,真是比薔薇花還要嬌豔可人。
韋薔自矜身份,只是屈身見禮,也不問安。
潞國公夫人臉色不太好,韋薔遲早入主東宮,是将來的太子妃,她不拜謝琳琅是沒有關系的,然而潞國公夫人再金貴也金貴不過太子良娣,哪怕謝琳琅出身微賤,只是謝都尉庶出的女兒,潞國公夫人思量間已依禮下拜:“太子殿下萬福,謝良娣千安。”
“夫人多禮。”
玄頤客氣含笑,俯身扶起了潞國公夫人。
景王的目光,似是不經意掃過了韋薔,轉而就淺笑着向太子玄頤道:“皇兄,你們慢慢聊,我先進去向貴妃娘娘請安了。”
玄頤點點頭:“好。”
景王才走開,迎上來的小元子眼風極利落,腦子裏還沒想好要說什麽,就先忙裏忙慌高呼數聲“太子殿下”,一路小跑近了,匆忙給潞國公夫人與韋大小姐見了禮,再轉向玄頤張口急道:“殿下,您可叫小奴在外一番好等!适才小觀跑來,說是今日送來的奏疏比往日多許多呢!”
“哦?”玄頤的反應倒是淡淡的,如此一來,是不便多耽誤了,他只得賠了笑,對潞國公夫人說,“夫人,孤身甚不得暇,恕不能久言,願您與……與韋薔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潞國公夫人誠惶誠恐,急忙躬身相送,而她身後的韋薔只是微微一福身做了個樣子。
被太子拉住手腕走出了一段路的謝琳琅覺得很好奇,太子對他未來的太子妃,态度竟是這樣疏遠,見了面從頭到尾也未曾說過一句話,她猶疑着,忍不住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潞國公夫人正巧轉身進去了,而韋薔還站在原地,目光冷冷地看向她和太子這邊……
午宴之後,女眷們留在玉堂殿,陪皇貴妃看舞喝茶。
殿內軟語嬌笑,暖香襲人,是達官貴府的奢靡氣象,謝琳琅不大能受得了這些,與隔座的幾位诰命夫人随便寒暄了幾句,便起身對皇貴妃說,酒氣上頭了,想出去走走。
皇貴妃溫婉一笑:“去吧,早些回來,隔會兒得上西津貢來的青茶了,今年年成差,只得了幾十餅,金貴着呢,來晚了可不留給你。”
謝琳琅亦學着端莊含笑,盈盈拜過了。
王城的冬天來得很遲,立冬時節還恍若是深秋似的,尤其是在這樹木繁多的安福宮,一葉落,萬葉落,滿地黃葉,宮人是怎麽掃也掃不淨的,換了常日,安福宮裏時不時就會傳來掃帚扒拉過地面的聲音,今天是個例外,皇貴妃嫌打掃的聲音吵,特允宮人歇得一日。
空氣冷冽,四下靜悄,謝琳琅沿着廊下走走,卻也自在惬意。
回玉堂殿去的時候,走到殿外,忽然聞得有人在身後喚了她一聲:“謝琳琅。”
這如珠玉般圓潤清脆的聲音,琳琅是聽過的,該來的還是來了,她微笑着回過身,走到适才經過的丹墀前,沖那人客客氣氣屈了屈身:“韋姐姐。”
韋薔是一個人出來的,想來是有話要對她說,琳琅對跟着的映雪使了個眼色,映雪便自覺地往前走開了些。
潞國公府的千金睥睨一眼走遠的小宮女,神态高傲地挑了挑眉,開門見山問了一句話:“我聽說玄頤對你很好?”
這樣的問題,倒讓謝琳琅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麽回答了,她正斟酌着答案,韋薔就又替她回答似的,再次開口說道:“他對誰都很好,你不要以為他是喜歡你。”
謝琳琅心裏發笑,表面裝出謙和模樣:“賤妾知道自己的斤兩,萬不敢這麽想。”
“那就好。”
韋薔冷哼一聲,走上前貼近了,附耳,發狠再警告她道:“不過你還是得記住,玄頤,他是我的,并且只能是我的!”
謝琳琅能從韋薔的眼睛和言語裏覺察出,眼前高貴的名門大小姐對太子玄頤有着濃烈的愛意,這愛凜冽肅殺,早已不在愛應該有的溫柔限度內,這樣的女人,最是善妒——原來,早上宮門前那冷冷的目光,其實與玄頤一丁點兒關系也沒有,針對的只是她謝琳琅一人罷了。
養尊處優慣了的嬌嬌小姐,沒有嘗過任何苦頭,總愚蠢地以為對誰都可以是一副頤指氣使的嘴臉。
韋薔與她擦肩過去了。
琳琅站在玉堂殿外,回轉身冷眼看着連背影也滿是一股子傲慢氣的韋薔,輕聲徐徐說道:“若是換了以前的謝琳琅,你絕沒有命回來喝下一盞茶。”
清素的晚宴後,皇貴妃着衆人一起欣賞了梨園新編的舞,之後大夥兒便各自散了,大多女眷都是留宿一日,至次日離宮,只有少數家裏住得近些的會趁夜歸去,這少數人裏,就包括了潞國公的夫人和女兒。
回東宮的路上經過崇德門,遠遠地,就看見有人提着燈在崇德門那邊招手。
映雪聽見熟悉的聲音,看清那是小元子,便十分高興地對謝琳琅說:“良娣,您看,太子差小元子來接咱們了。”
謝琳琅不怎麽上心似的,挑眼瞧了瞧,最後只是淡淡應了聲。
“琳琅。”
穿過了崇德門,剛想與小元子說兩句話,就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循聲側過頭,謝琳琅看見了緩步走來的太子玄頤,她心頭忽地一跳,也忘了行禮,只曉得呆呆站在那兒,問了一句逾禮的話:“你怎麽來了?”
玄頤沒有在意,他走到她跟前,對她笑了笑,說道:“剛從父皇處過來,臨走時有內侍監過來通傳說,玉堂殿的宴席快散了,所以就決定往這邊來,想着或許能遇上你。”
“這哪是‘或許能遇上’啊!”小元子按捺不住,在一邊喳喳叫道,“良娣你不知道,太子殿下他呀,一出宣明殿就催我先到這崇德門來候着,他這是特地……”
玄頤冷顏觑了多話的小奴:“小元子,孤從不知道你長了兩條舌頭。”
小元子連忙像只寒蟬般噤了聲。
在回東宮的路上,玄頤突然問謝琳琅:“韋薔她有沒有難為你?”
琳琅一怔,不過很快就彎起了嘴角:“我又沒有得罪她,她為什麽要難為我?”
玄頤心裏松了口氣,輕聲應道:“那就好。”
那就好。
韋薔也說過這三個字。
謝琳琅暗自揣測了一番,實在覺得東宮的這位太子,和那位未來的太子妃之間,相處的情狀甚是微妙,她忍不住多了句嘴:“殿下,我看潞國公夫人的樣子,是很寵韋小姐的……”
玄頤顯然沒能明白她真正想說的是什麽,但對于她剛才提到的這件事,他點頭表示了認同:“的确”。
“那麽……韋小姐的心意,殿下竟不知嗎?”
夜風飒飒拂過鬓角,玄頤的臉上忽然有了片刻微茫神色,那困頓的表情是很短暫的,随後他就擡起頭,望向寂寥的夜空,輕語提醒道:“謝琳琅,東宮裏只有一個女人的時候,日子是最好過的。”
“所以我該慶幸,對嗎?”
“對。”
那是一聲幹淨利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