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節
水英英和拾糧總算沒白辛苦,等把一切處置妥當,要連夜返回時,拾糧心裏,就多出幾分對英英的感激。夜色下,他深情地望了英英一眼,道:“累壞了吧?”水英英感覺到了男人話裏的溫柔,頭一低道:“走吧,再晚,怕就露餡了。”
騎馬時,拾糧執意不肯讓英英騎前面:“夜風大,你騎後面吧。”
“就你,能騎得住馬?”水英英怪怪地望住男人,也許是小伍子的事吓着了她,這天晚上的水英英,少了平日裏那份霸氣,眼神裏忽然多出一份小女子的柔軟。
“騎馬有啥難的,這溝裏,哪個不會騎馬?”見水英英不吭聲,拾糧又道:“當然沒你騎的好,你是騎給別人看的,我們是騎給自個的。”一句話,又觸動了水英英的傷心事。眼見着水英英臉黑下來,拾糧不敢再多言,一個鹞子翻身,躍到了馬上。水英英從沒見過拾糧騎馬,吓得叫了一聲:“小心啊,山風烈着哩。”馬上的拾糧呵呵笑笑:“再烈它還能烈過人?”水英英的臉在夜色裏兀自一紅,拾糧這話,像是觸到了她某個地方。山風好像不喜歡拾糧,連着尥了幾下蹶子,拾糧想馴服它,結果被山風重重尥到了地上。
水英英撲過去,一把抓住拾糧:“沒摔壞吧,叫你小心,偏逞能!”拾糧傻傻地笑了笑,忽地翻起來,再次躍到了馬上。這一次,他穩穩地抓着缰繩,雙腳踩蹬,屁股離開了馬鞍,嘴裏連着“籲”了幾聲,像一個老騎手一樣馴起了山風。山風又尥了幾下,驚得水英英連叫幾聲。拾糧這次沒輸給山風,山風很快就聽話了。拾糧得意地說:“怎麽樣,我功夫不錯吧?”水英英斥道:“死逞能,要是摔壞了,我跟爹咋交待?”
“不用交待,你就說我自找的。”
“就你嘴貧,下來吧,還是我騎着穩當。”
“不,今天我帶你回去。”說着,拾糧一彎腰,猛地抓住水英英的手,水英英還沒反應過,就讓拾糧提到了馬上。水英英的心一陣狂跳,男人手上的勁實在是太大了,他哪來那麽大的勁?
“騎好了,掉下去可別罵我。”随着一聲“駕”,山風甩開蹄子,朝山道上狂奔起來。水英英起先還驚着、怕着,慢慢,心裏踏實了。
“你啥時學會的騎馬?”男人的騎術令她嘆服,忍不住就問過去。
“打小放驢時就會,只是從沒騎過這麽漂亮的馬。”拾糧興奮地說。水英英撲哧笑出了聲,她讓男人的話逗樂了,她忘了男人小時候給東溝何家當過放驢娃。接下來,兩個人的話就多起來,馬蹄聲聲中,山道上不時會響起一串串笑。笑的自然,笑的舒心。笑聲中,水英英不自禁地就伸住手,将男人的腰抱住了。抱住了。
水英英這才發現,男人的腰粗了,結實了,以前那個瘦小刻板的拾糧,忽然就高大起來。一種新奇的感覺襲遍全身,痙攣中,雙臂下意識地又往緊裏抱了抱,心就奇奇怪怪盛開一大片漣漪。後來她閉上眼,羞答答地将臉貼在了男人背上。人們擔心的事總算沒發生。水英英和拾糧騎馬回到院裏不久,小伍子騎着青騾子回來了。青騾子徑直馱他到馬廄前,要往下跳時,狗狗打屋裏跑出來,喊了聲伍子哥,親熱地伸手接住了他。馮傳五聞聲來到後院,小伍子跟狗狗正甜蜜地站一起。馮傳五雙眼死死盯住小伍子的腿,看他到底瘸不?誰知小伍子借着跟狗狗說話的空,一只手撐在她肩上,這樣他往屋裏走時,就看不出到底是瘸還是不瘸。
馮傳五正納悶哩,身後響來水英英的聲音:“小伍子,來了呀?”
小伍子掉轉頭:“來了,路不好走,走的累。”
“那就去歇會吧。”
馮傳五想喊住小伍子,水英英走到他面前:“馮司令,陪我去趟草灘吧,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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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傳五一陣心喜,很快把小伍子的事給扔在了腦後。剛出門,他便忍不住說:“昨兒夜,姓查的挨了黑槍。”
“哦?”水英英甚是驚訝,這事,她還真不知道。
馮傳五怒道:“姓查的這王八蛋,死了活該。”水英英忙問:“啥時的事?”馮傳五樂滋滋說:“昨兒往回走時,在西溝橋挨的,這回,怕是不死也得斷條腿。”水英英心裏,一下給實在了。
廟兒溝那一趟夜路,讓水英英心裏有了東西。
再望拾糧時,她的眼裏就分明多了一層亮。說來也是奇怪,以前總覺得,這人又矮又瘦,醜得不敢讓人擱目光。現在忽然覺得,男人其實并不醜,是自己把他看醜了,仔細地望時,男人還是很有看頭的,比以前高了,橫實了,肩膀寬寬的,腰板也挺得直。尤其走路的樣子,腳下像是有風,唰唰的,水英英喜歡這種走路的姿勢。隐約記得,爹年輕時走路就是這樣,生怕一慢,就落在了人後。這種腳步,才像個奔日子的。還有,以前總覺得這男人除了老實,再沒啥好。現在忽然發現,男人身上的好多着哩,細心,院裏院外,能操的心他全操到了。話雖不多,句句都在實處,以前認為他嘴笨,現在想想不是,他的一張嘴,其實巧着哩,只是他把很多話,藏在了心裏,藏在了心裏啊。最重要的,是對爹好,怕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跟兩個姐姐,對爹真心好的,就他。不只是對爹好,對院裏上下,都好,對她就……一想男人對她,水英英的心就迷蒙了,往事一件件的躍出來,從暗處躍到明處,從被疏忽了的很多地方,跳到她心裏,一下就把她的心填得滿滿的,暖得熱熱的。三年啊,男人不聲不響中,為她,為這個家,做了多少事!
人就是這樣,當你從不把某個人當回事時,這人做得再多、再好,你也看不進眼裏,更裝不進心裏。可一旦你把他當回事,再回頭望時,你就發現,歲月裏橫溢的,居然都是他的情,他的愛。
水英英人生第一次,把情和愛兩個字想到了拾糧身上。這一想,她就再也睡不踏實了,夜裏輾轉在炕上,眼前晃來晃去全是拾糧的臉,耳朵裏也全是他的聲音。終于,在這個深夜,水英英蹑手蹑腳走過去,拿開了那根頂門杠。
遺憾的是,這一夜,拾糧意外地睡踏實了,水英英拿開杠子的聲音,他沒聽到。水英英輾轉反側的聲音,他也沒聽到。
農歷六月頭上的一天,水家大院迎來了它三年裏頭一個親戚。水二爺一望見大梅,就驚着嗓子喊:“快,快拿盆子接着,喲嘿嘿,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的門上,竟也有人上。”水二爺是氣自個的丫頭,更氣東溝何家和平陽川仇家。自打水家遭劫,三年時間,他的兩個親家丫頭女婿還有外孫子,誰也不敢到青石嶺來,好像水家大院真的有了瘟疫。
大梅怯怯地站在院門口,不敢往裏邁步子。
“接着呀,這可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你是皇宮裏的娘娘還是涼州城裏的姨太太?我水家院門小,要不你等等,我把院牆放翻,院牆放翻我背你進。”水二爺說着,跑進院裏拿鍁,他走路的姿勢巅巅的,狀若孩子。
大梅的臉紅到脖子裏,又從脖子紅到腳巴骨,可她還得站着。她知道,這門不好進,要是好進,也就推不到今兒了。
水二爺拿了一把鍁,在院門口亂挖起來,邊挖邊罵大梅,話越來越惡毒。大梅心裏,拿刀子絞。她是極不情願來的,沒臉來,可公公死活不依,纏着她非要來。“去吧,娃,就算爹再求你一回,爹要是有別的法兒,能逼你走這步?”公公說得是實,他真是沒招了,一點也沒。先截子他是橫豎不管,大梅兩口子想管,他跳着蹦子罵:“你兩個要是敢認他,這何家的門,你們也甭想進。”大梅偶爾地提起,他拼上嗓子吼:“讓老天爺收掉吧,收掉這個丢人鬼,我何家幾世的名,都讓他敗盡了,我何家成了狗屎。”詛咒了三年,公公沉默了,畢竟,那也是他身上掉下的肉,說不心疼是假話。可,一想叛徒兩個字,他的心,就要翻過。“這個挨天刀的,他咋還不死,還留在世上害人,害人你也害個來得去得呀,跟你沒怨沒仇的,你把人家獻出來做啥?”罵着罵着,眼裏的老淚下來了:“老天爺啊,你讓他來吧,我下的孽種,我收拾。”
老天爺還沒應個聲,黃羊就來了,這回,他急了:“老天爺,你咋不派個黃牛黃鹿,單單派個黃羊,我何家,我何家手上,有黃羊的血啊……”
緊跟着,他開始四處奔,先是找縣長孔傑玺,後找白會長,幾處碰壁後,竟厚着臉找到司徒雪兒面前:“你放過他吧,實在不行,你就給他一槍子,給他一槍子你總解恨了吧?”司徒雪兒妩媚一笑:“何東家,你正好把話說反了,他是黨國的功臣,我保護他還來不及哩。”
保護?不提這兩個字還好,一提,他眼看着就要給司徒雪兒跪下。“求你開開恩吧,要麽,讓他跟我回去,種田去,要麽,一槍,就一槍,我也就心甘了。”司徒雪兒手一揮:“他的死活,不由我,由他自已。”說完,笑着打發了何大鹍。何大鹍沮喪萬分地回來,屋裏昏睡幾天,心又擱不下,翻起身說:“不行,我還得找,找不到活人,也得把屍首找回來。”
話雖這麽說着,心裏,卻天天盼兒子何樹楊回來。
天下哪個娘老子,會咒着自己的兒女死?再狗,再狗也是自個生的啊!
何大鹍又奔彈了幾天,終于說:“老大屋裏的,我老了,不中用了,老二的死活,就托給你吧。”
就這一句話,把大梅就給逼到了刀尖子上,這些天走的,盡是刀尖子上的路啊,而且,不是拿腳,是拿心走。
三天前,她被平陽川仇家辱臊了一頓。事情落到他們頭上,兩口子黑裏睡不着,掂量來掂量去,還是決定先去平陽川。走到半路上,何樹槐蹬住雙腳,死活不去了:“你去吧,我,我實在沒臉進那門啊——”
何死人家的,遇到出頭露面的事兒,他就往後縮。大梅罵了男人半天,男人不還一句口,但就是蹬住雙腳不去。沒辦法,大梅只能硬着頭皮一個人去,人還沒到平陽川,信兒已到了仇家,也不知哪個多嘴的,後來才知是冷中醫。
大梅的腳步子剛到仇府門前,唰地就有一盆髒水潑出來,潑的那個及時,好像端着盆子等她一樣。大梅的心,陰了,沉了。雖說沒潑身上,卻比潑身上難受十倍,百倍。站在髒水前,看着水在地面上咕嘟咕嘟翻泡兒,大梅的心也跟着翻泡兒。這盆水,絕不是無意潑的,仇家雖說是商人,家風,卻是出奇的嚴謹,真正遵循着黎明即起,打掃庭廚那一套,院裏院外,幹幹淨淨,從不允許有半片灰塵。就是後院馬廄,隔三間五也要拿白石灰灑一灑。大梅的記憶裏,仇家老少總是一塵不染,哪像他們何家,一年四季一身泥巴。
大梅正在酸心,院裏就罵出了聲:“門外站的哪個官宦家的,我仇家可不是車馬店,不是賊公子王八都能進的。”
罵話的是二梅的公公仇達誠。大梅并不知道,仇達誠早把仇恨記在了她家樹楊身上,仇家的仁義河這兩年連續遭到洗劫,先是馮傳五,後來是專員曾子航,再後來,就是長着一張妖精臉的司徒雪兒。這個年輕的女人,甭看臉上始終閃着妩媚的笑,說話也軟嗲嗲的,做起事來,比哪個都狠。仇達誠幾次找她理論,都被她皮笑肉不笑地打發出來,後來一次,仇達誠竟然在女人屋子裏看到何家二公子何樹楊。何樹楊厚着臉皮,幫女人說話,讓他把古浪縣城的生意全部讓出來,交給司徒雪兒。司徒雪兒成立了一個臨時商管會,專門打他們這些商人的主意。已有不少商戶,讓商管會盤剝得經營不下去了。仇達誠拿司徒雪兒沒辦法,只能把仇和恨記在何家老二身上。
大梅正要應聲兒,就聽裏面又罵:“你家不是出大人物了麽,跑到我奸商門前做什麽,問罪啊,那也得帶兵來!”罵完,門哐地一聲,關上了。大梅就差找個地縫鑽進去,這一刻,她算是懂了,啥叫個路斷人稀,啥叫個衆叛親離。只是,這路,是他何家自斷的呀——她硬着心兒站,她在等妹妹二梅,她想要是妹妹聽她來了,說不定會開門讓她進去。誰知直等到天黑,仇府的大門還是緊緊的。大梅心裏再次犯了酸,艱難地掉轉身子。
現在,她又被娘家爹罵得進不了門。大梅擡起頭,雙眼茫然地盯住青石嶺,她不知道,所有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仇家、水家、何家,以前雖說也磕磕碰碰,經常發生點不愉快。但那是三親家較着勁在鬥日子,跟現在,不是一碼事啊——拾糧睡門板的事,最終還是讓水二爺知曉了。
不是水二爺眼尖,是狗狗。這丫頭專挑別人的疼處,往狠裏狠裏咬。也怪水二爺,黃羊的風波刮了一陣子後,他突然想出一個馊主意,要把狗狗嫁給小伍子。吳嫂頭一個站出來反對:“使不得,二爺,這狗狗……”
“狗狗咋了?”
“沒咋。”
“沒咋你驚個啥,我又不是嫁你。”
“反正你不能嫁。”吳嫂噘起嘴,吳嫂近來常跟水二爺噘嘴。
一看吳嫂老嘴又噘了起來,水二爺就知道,這女人,又妖精了,誰妖精也輪不上她妖精。水二爺懶得理她,他現在要理的事太多了。水家大院雖然還在苦難中,但,水二爺分明感覺到,一種新的力量在院裏悄然生起。這力量,将注定會給水家大院帶來全新的一天,水二爺為此心潮澎湃。
主意已定,水二爺私下張羅起來。東溝媒人老五糊再一次走進水家,這一回,老五糊沒推托:“好事,好事呀,二爺。”
“好事你就快點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