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四節
其實,喊老五糊過來,也沒多少事,小伍子跟狗狗,兩個都算是他水二爺家的人,用不着媒人來回跑,不過,水二爺還是想把事兒弄得有鼻子有眼。沒想,老五糊剛跟狗狗提了個頭,狗狗的惡罵就出來了。“五糊爺,我可拿你當爺哩,你一輩子搗來送去,幹下多少缺德事,就不怕老天爺哪天雷響,把你那張編白弄送的嘴給燒焦?”
“你——”老五糊氣得,山羊胡子亂抖。
“你快走,走遲了,甭怪我還有難聽話出來。”
老五糊恨恨的,走了。本來他是想拿這門子婚,積點德哩,沒想,臉差點讓小丫頭片子拿狗屎糊了。
老五糊被氣走,水二爺只好親自出馬。他把狗狗堵半山腰裏,拐着彎兒說:“丫頭大了不中留,不是二爺我心狠,我是想早點給你指條好路哩。”
“好路?”
嗯。水二爺捋了把胡子,接着道:“小伍子這娃,我是看着長大的,人實在,心眼也靈,這些年,越發地出息了。”
“真有這麽好?”
“你個碎丫頭,他的好還不只這些。”水二爺差點就以為,小丫頭同意了,臉上的樂剛抖開,就聽狗狗惡惡地說:“這麽好你還不留着,将來給你當養老女婿。”
“你個狼吃着剩下的,這話,是你說得的?”
“我是說不得,可有人做得。”
“你陰陽怪氣,舌頭底下壓着啥哩?說,跟我把話說明,要說不出個道道,我——!”水二爺惱了,一個下人丫頭都這般撒野,還了得。
“說就說,還當我怕哩,以為還是從前啊,哼,還把自個當闊小姐哩。”“你個混帳,說誰哩?”
“說她,也說你。把人不當人,天天黑裏睡門板,也不怕老天爺響雷。”“門板?你個刀子嘴,越說我越犯惑,能不能把話咬開,吐道清楚點!”“自個看去,跟我裝啥哩,誰都是爹生娘養的,不情願早做啥哩,說的倒好聽,一個女婿半個兒,哼,讓你兒睡幾年門板,不把天爺戳個洞才怪哩。”說完,扔下一臉糊塗的水二爺,找她的拾糧哥去了。
這夜,拾糧讓水二爺叫進了上院。
“娃,跟爹說,這三年,真就是睡這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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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糧驚訝地發現,水二爺的上屋裏,赫然放着那塊門板。
拾糧的臉一下就紅了,紅透了,紅得擡不起來了。心裏,不知有多恨狗狗,除了她,還能有誰把這麽丢人的事說出來。
“不丢人,娃,不丢人。丢人的,是我水家。我水老二活了一輩子,到今天,才知道自個不是人,不是人啊——”水二爺老淚縱橫,恓惶得說不下去了。
第二天,二道岘子墳上,水二爺硬是逼着水英英給草兒秀跪下了。“好,當着你娘的面,你跟我說實話,這三年,壓根就是假的?”
水英英不言喘,她的心裏在恨拾糧,木讷鬼,遲早得木讷死,頂木杠子都取走多少日子了,這些日子,她甚至把裏間的門全打開,讓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他面前,可這個死人,竟然還睡門板!
“好,爹再問你,要是打頭從來,你願不?”
水英英還是不言喘,如果不是門板被爹發現,她心裏是願意從頭來的,真的願意。這些日子,她也想了好多,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只有死上心跟他過日子,才是正道!但誰知,爹發現了門板,這等于,是揭起了她臉上一層皮啊。水英英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
啪!水二爺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更不知自個手裏,何時拿了馬鞭。馬鞭重重落到女兒身上時,他的心,似乎被老天爺狠狠抽了一鞭子,不,是一刀子。他扔了馬鞭,怆然淚下。“老婆子啊,我對不住你,三個丫頭,沒一個拉成東西,我這心,比死還難受啊……”
六月的天空裏,徹響起一股子悲聲,這悲聲,有對亡人的愧疚,也有對活人的怨恨。第二天,水二爺親自為拾糧收拾出一間屋,把自個舍不得蓋的被窩抱過來:“娃,往後,你就是我的兒,我的兒啊……”
六月的青石嶺,再一次顯出它的絢爛多姿。放眼望去,油綠的莊稼伴着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碎花,把山嶺塗抹得一派嬌美。莊稼套種到藥地裏,是拾糧的主意。年初播種時,水二爺一橫心,說莊稼不種了,全種藥。藥種到一半,拾糧突然說:“這麽肥的地,藥又不能種太密,不如想法兒套上些青稞、小麥試試。”水二爺驚訝地瞪着拾糧,瞪着瞪着,忽然就咧嘴笑了:“中啊,你娃還知道動心思,中。”就這麽着,水家的莊稼便開在了藥地裏。這可是個新鮮事,惹得東溝何家都打發了人來偷看。這陣,莊稼就跟中藥較上勁了,不是争搶啥,是争搶着長,地肥得很,都能流油了。去年開冬,拾糧從野山裏找藥回來,到上屋跟岳父說:“山裏那麽多野肥,糟蹋了可惜,不如讓院裏人拾回來,明天開春,一并兒施到地裏。”水二爺一聽這主意不錯,當下就點頭同意。開春時節,拾糧又在山上燒了山灰,人雖是累壞了,這地,卻跟吃了夜料的馬,勁兒足得使不完。這不,麻黃地裏,麻黃跟小麥比齊了長,一個塞一個。黃芪那邊,粉嫩鵝黃的花穗跟晶亮晶亮的豌豆花交相映輝,讓山野翠滴滴的嫩。随風搖擺的五味子盛開在不知名的山花裏,風一動,整個山嶺都動了起來。那動,不是一擺兒一擺兒的,而是花随着風的手掌,嘩,嘩地碎響。一脈兒一脈兒的晃中,那響,就成了山的聲音,山的絕唱。這時的花,就不再是花,而是山的衣服,山的蓋頭。山的輕姿曼舞中,遠處的姊妹河也發出呼應。不發由不得它,河永遠是山柔情的媳婦兒呀。你再聽,姊妹河跟青石嶺就渾成了一體,像一對多年厮守的夫妻,你呼一聲,我吸一口,那份兒默契,直讓天地都啞了聲。
水二爺站在嶺下,心抖成一團。這抖,是幸福的抖,是充滿抱負的抖。盡管丫頭英英讓他扯爛了心,一站在山前,一站在洶湧激蕩的花香麥香前,那傷痕累累的心,嘩地就愈合了。水二爺就是這樣一個摧不垮壓不垮的人,甭看他瘸了腿,甭看他白了發,心,還是個硬棍棍。山在人在,花有多香,日子就有多芬芳。二番爬起身的他再也不相信天呀命呀,他就相信一件事:藥!
天爺開的窟窿天爺得補,藥上受的損失藥上得拿回來!只要有了這一嶺的藥,富日子還愁不來?遲早的事,用不着急,也急不得。只要能把青石嶺變成藥山,他水家,不愁翻不起身來。
事情還真讓水二爺給說着了,就在第二天,專員曾子航帶着一幹人,來到青石嶺。水二爺明明是看到了,但他裝不知道,磨蹭在嶺上不下來,專員曾子航連着派了幾個人去叫,他都一句話,沒空。最後,曾子航不得不親自到嶺上,很謙恭地說:“二爺,我來看您了。”
“繩子呢,沒繩子你拿啥捆我?”水二爺擡起頭,故做驚訝地問。
曾子航微微臉紅:“二爺,那些不痛快的事,不提了。”
“痛快,痛快,咋不痛快哩?沒你那幾個月的繩子,我還辨不清啥是人啥是鬼哩。”
等進了院,水二爺的話,就沒那麽難聽了。其實那些個事,他早已想通,人在世上,不栽幾個跟鬥能行?栽的重,你才能記得時間長,才能把往後的路想清楚。
“二爺,我給你賠罪來了,這銀子,你先收下,當初打你這兒拿的,多,一下兩下還不上,不過,我曾子航一筆筆的記得清,戰事松下來,想法兒給你還。”“不稀罕!”
水二爺真就沒稀罕!管家老橛頭帶着人往地窖放銀子時,他的眼,一直是瞅着青石嶺方向的,仿佛,那兒才是金山銀山。
專員曾子航此行,是有深刻用意的。這點,瞞不過老到的水二爺。戰事越來越緊,不光日本人跟中國人幹,國共之間,也越來越吃緊,這藥的未來,光明着哩。曾子航表面上是帶着銀兩來賠情,內心裏,還不是想把青石嶺抓得更牢一些。抓,我讓你抓,總有你抓不動的一天。水二爺這麽解氣地想着,打發管家老橛頭去殺羊。管家老橛頭有點舍不得地說:“羊才起了群,又要殺?”
“它生下就是挨刀的,不殺,不殺它還不知道自個是誰哩。”見曾子航望着他,他嘿嘿笑笑:“畜牲麽,就得殺!”
這一頓羊肉,曾子航真是吃到了七竅裏。水二爺嘴上着實子殷勤,那些藏頭不露尾的話,卻比骨頭渣子還刺人。幸好,幹女兒水英英解救了他,硬拉他到自個屋裏。曾子航認水英英做幹女,也是給自己一個臺階,藥師劉喜財把話說到那份上,他要再不高點姿态,顯得他就沒了人味。人活在世上,不論朝哪個方向走,人味還是要有的。曾子航這趟來,一半,是為了青石嶺的藥,一半,也是真心實意要把銀子還給水二爺。除了廟兒溝洪財主的銀子他不想還外,峽裏其餘大戶,他都做出了陸續歸還的計劃。局勢要穩,說到底還得靠這些大戶,要是涼州的大戶都學了洪財主,怕是,不用黃羊鬧,這民國也得完。身為民國政府要員的曾子航,三年裏的确悟出不少,他現在怕的不是黃羊和尕大,是大戶啊。
水英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帶着女兒家的溫柔說:“幹爹,其實你用不着還銀子的,你把這些挂着槍不幹人事的撤回去,比啥都強。”
“英英啊,這事哪由得了幹爹。”一句話,曾子航心裏的五味瓶就打翻了。這兵調來派去的,一點作用不起,反把四處的關系,弄得一處比一處僵。曾子航也跟司徒雪兒婉轉地提過這事,不料司徒雪兒現在眉毛幹了,翅膀硬了,對他,也是想聽了嗯一聲,不想聽,多連個頭也不點。局勢到底能發展成啥結局,誰也不敢打包票,他現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再也不像當年那樣雄心勃勃。
從英英屋裏出來,曾子航便沒了繼續留在青石嶺的興趣,本來他還想見見拾糧,聽說藥師的義子現在比藥師強,他倒真想見識見識,孰料英英一句話,把他的念頭撲滅了。
“幹爹,你沒掉份到見一個下人吧,見他,還不如我帶你去見小伍子。”
一聽小伍子這個名,曾子航立馬吆喝着起身,這水家大院,他是不想再來第二遭了。
水二爺當然懂得女兒的心思,她是替小伍子讨護身符哩。嫩啊,就憑你沖他笑上幾笑,再撒個嬌,叫幾聲幹爹,小伍子就護住了?護不住,這娃,遲早得把命丢在這上。
想到這兒,水二爺的目光從遠處的山嶺上移下來,投向二道岘子方向。二道岘子有塊地,沒種藥,拾糧說地太濕,陽光不足,風又走不開,種出的藥也是窮巴巴的。不如種豌豆,給院裏的牲口當飼料。這時,小伍子就在豌豆地裏,他的腿顯然還沒好,不過,拾糧本事也夠大,居然,就瞞過了馮傳五。
地裏的活一天緊過一天,眼見着藥的長勢一天喜過一天,拾糧恨不得把自個分成三股。這些日子,他把院裏的人分成三拔,一拔跟着他給藥追肥,甭看地肥,莊稼跟藥都是吸收養料的關鍵時刻,追肥的事一點馬虎不得。一拔,跟着英英給莊稼鋤草,藥長得歡,草也長得歡,幾天不進地,草就壓過莊稼和藥了。自從門板的事後,英英突然跟他不說話了,原本晴朗的臉,也陰了。白日裏見着他,低着頭走,遇事非要問他了,自己不過來,打發別人問。到了夜裏,那道已經暢開的門,原又關上,雖說不拿杠子頂,但她用臉色頂。拾糧好生後悔,那些日子,他是明顯感到英英變化的,特別是裏屋門豁然打開的那個夜晚,他內心的喜悅簡直無法言表,真想抱起鋪蓋,學別的夫妻那樣,睡到炕上去。但是真要往裏走,他又怕,腿腳也不聽使喚。平日裏想着盼着,眼巴巴地望着,機會真的來臨,他又矛盾重重。拾糧擔心,要是自己厚着臉皮過去,她突然甩個冷臉子哩?或者,鼓足勇氣上到炕上,讓她一腳踹下來呢?總之,拾糧很猶豫,反比以前少了信心。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裏間那扇門,拿杠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