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節
人已睡定。進入冬季後,馮傳五給院裏定下許多莫名的規矩,其中一條,夜黑後不能相互走動,黑飯吃過,院裏院外的活全收拾完,誰進誰的屋,睡覺。兩個兵娃挂着槍,挨門巡邏,若要發現不守規矩者,拉到院裏凍一夜。冬日裏夜長,屋裏又各道四處進風,這覺,睡比不睡遭罪。
劉喜財好不容易迷糊着,院裏猛地響出一聲,很尖利,他一骨碌翻起身,靜住氣兒聽,院裏又恢複了死一般的靜。這靜,多少帶點異樣,劉喜財不安的心越發不安。過了一會兒,他摸索着下炕,佯裝解手,往外走。院裏墨黑一片,豎起耳朵聽了聽,沒聽出啥異常,正疑惑間,對面傳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劉喜財低聲喝問:“誰?”
“是我,他劉叔,聽見啥沒?”說話的是吳嫂。
吳嫂不說還好,一說,劉喜財心裏,立刻下來了。當下就慌張地往南院跑。吳嫂的腳步緊跟過來,樣子遠比他慌張。可見,那聲尖叫吳嫂定是聽見了。兩個人剛奔到南院院牆下,一股子被撕碎的聲音便響出來,這聲音,像是被堵了撕了壓抑了般,令人頭皮發怵。藥師劉喜財顧不得猶豫,一腳踹開南院院門,就往水英英屋裏撲。
“滾回去!”黑夜裏突然響出兵娃的聲音,接着,明晃晃的刺刀橫他眼前。藥師劉喜財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奪了兵娃的槍,沒容分說就給了這狗日一耳光。吳嫂趁這工夫搶先撲了進去,天哪,她慘叫一聲。
屋子裏,一個兵娃拿枕頭死命地蒙住水英英的臉,馮傳五正拿根繩子,要把水英英掙紮着的雙腿綁起來。吳嫂還啊啊地叫着,藥師劉喜財已掄起槍把子,照準馮傳五的頭就要砸。幸虧馮傳五躲得快,要不然,他那個草包頭,就要被打爛。“你個禽獸,敢做這等事!”劉喜財真是氣瘋了,氣炸了,趁馮傳五呆楞的空,還是給了他一槍把子,不過,只是砸在馮傳五背上。馮傳五誇張地叫了一聲,逃了。那個兵娃扔了枕頭,打門裏跳出去。
吳嫂一把抱住水英英,哀號起來。
水英英的衣裳被撕得支兒片兒,臉因被那個兵娃捂得太久,醬紫一片。劉喜財一聲沒吭地走出來,孤狼一般站夜色下。這當兒,就聽見中間矮牆那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響,越過牆頭一看,水二爺摔倒在矮牆下,正在掙紮着翻身。水二爺定是想翻過矮牆,往這邊撲,可惜他的瘸腿拖住了他。
第二天,馮傳五借故要去涼州城辦事,一大早便離開了大草灘。馮傳五走後不久,藥師劉喜財悶着聲兒進了南院水二爺那間屋,他足足呆了有一個上午,走出水二爺屋子時,他的臉是陰着的,死陰。
“得想個法子呀,他劉叔。”吳嫂避過人,悄聲嘆氣說。
“想啥法子,能想啥法子?”藥師劉喜財像是跟自己生氣,他飯也不吃,屋也不進,像狗一樣蹲在南院院牆下,天都黑盡了,他還不起來。
“要出事啊,他劉叔。”自打這個可怕的夜之後,吳嫂變得絮絮叨叨,逢人就嘀咕,要出事啊。
遠處,拴五子抱着個槍,幸災樂禍地瞅着劉喜財。
馮傳五打定了主意要吃這口菜。那天他借口說是去涼州城,其實是騎馬在草灘上溜達了一天,他才不想去涼州城哩,去了又能咋?難道曾子航會大方地說,我把水英英賞給你,做五房?這種事兒,聲張不得,得瞅準機會,把生米做成熟飯,到時候,還用得着看他曾子航的臉色?
一想曾子航,馮傳五快樂的心立馬陰暗下來,青石嶺這一場鬧劇,他算是看清了曾子航這個狡猾的狐貍。依他的看法,曾子航上演了一場雙簧戲。他巧妙利用西安城陸榮之間的鬥争,假借緝拿共匪之名,不顯山不露水地将青石嶺水家萬貫家財據為已有。馮傳五認定,仇家遠一定是曾子航有意放走的。這個老狐貍,既沒把陸仇二人逼到絕境,為自個的将來留了後路,又蠃得了榮懷山的信任。這還不算,他的老辣還在于借涼州城各派勢力的鬥争,将他們先是通通貼上私通共匪的标簽,然後讓他們窩裏鬥,最後不但成功剿滅了青風團,還讓白會長等人死心塌地為他賣命。狠啊,真是狠。眼下,他一定又是借姓查的一家的勢力,把矛盾和混亂丢給他們,自己,說不定早抱着銀子買官去了。
跟這幫老狐貍比起來,他馮傳五算什麽,一條狗,一條只會咬人卻讨不到獎賞的野狗,一條咬完了就被一腳踹開的狗。他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委屈,要是再不把水英英給弄到被窩裏,他馮傳五,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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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傳五牽着馬,在草灘上百無聊賴地走着,冬日的冷風一陣陣襲來,襲得他一個接一個打寒戰。後來他牽馬到了姊妹河,姊妹河靜靜的,咆哮的河水不再,飛濺的浪花不再,仿佛,也要随着這一嶺的寒氣,終止腳步似的。馮傳五正在河邊發楞,身後突然響來一聲冷槍,一顆子彈打他耳邊呼嘯而過,差一點就擊中腦袋。他喊了一聲“誰”,第二顆子彈緊跟着響來。媽呀,他吓得跳上馬,沒命似地就往水家大院逃。
這兩顆子彈打醒了馮傳五,有人要暗殺他!一回到院中,他立刻吹響集合哨,兩個兵娃還有拴五子他們斜挂着槍跑過來,馮傳五驚魂未定地喊:“聽着,草灘上有共匪,你們,給我去搜!”
一聽有共匪,拴五子吓得第一個丢了槍,再也不做護藥隊員了。馮傳五氣得,當下沖拴五子甩了兩耳光。
關于青石嶺鬧共匪的消息很快傳進涼州城,馮傳五并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狗,一看拴五子幾個靠不住,立馬就想到了涼州城。他先是虛張聲勢一番,将青石嶺的共匪擴大了幾十倍,接着,又慌稱自己夜裏剿共時受了傷,得回涼州城醫傷。涼州方面知道他在要挾,一方面派人安撫他,另一方面,暗中派一路兵馬不聲不響開進了青風峽。
馮傳五再潛入水英英的卧房,就挨了一藏刀。
十八歲的水英英在這場災難裏猛地成長起來,那天她被吳嫂摟到懷中,吳嫂兩股子淚往下淌,一雙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撫來摸去。她呢?一聲不吭,一個淚珠子沒掉,一雙灌滿仇恨的眼死死盯住黑烏烏的天,仿佛要從天上盯出個結果來。吳嫂後來說:“出事哩,一看這丫頭的眼,這院裏,出事哩。”果然,馮傳五打發了自己的弟兄,一腳将尾随而來的拴五子踢走,踩着月光信心百倍地走進飄着暗香的卧房時,大腿上,就美美挨了一藏刀。
水英英還是不說話,甚至不學上次那樣喊叫,雙手死死地抱着藏刀,眼睛,盯着馮傳五那張老臉。馮傳五叫了一聲,一看,刀紮在大腿上,暫時還死不了,又一個猛虎撲食,朝炕上的水英英撲去。水英英一躲,照準馮傳五的後心窩就紮。馮傳五急了,啪地掏出槍:“你敢?”
“你敢?!”水英英回敬一句,人,越發地堅定了。
馮傳五敗下陣來,知道這口菜不好吃,收起邪念,惡惡地說:“你信不信,老子會一槍崩了你?”
“崩啊,有種你崩啊,你個刮命黨!”
“好,算你有種,你厲害,越厲害老子越喜歡!聽着,好好聽話,我姓馮的拿轎子擡你,到涼州城享福去。敢不從,小心我把你一家子全崩了。”
“崩啊,你崩啊,你要不把我水英英崩了,我跟你沒完!”
這丫頭,吃上火藥了。馮傳五哪還再有心思,一望,腿上的血還在往外冒,雙手捂住大腿,灰溜溜地退了出來。
剛一出門,就看見兩個人影立在月光下。藥師劉喜財提着菜刀,眼裏,兩團火在噴。身後,竟是吳嫂,她居然提着擀面杖。
馮傳五哭笑不得,就憑你兩個,嘿嘿,剛笑了一聲,疼痛就讓他咧了牙。“甭立個勢子,吃人啊,快扶我去上院。”
藥師劉喜財猶豫着,最終,還是扶了馮傳五,往上院去。
這一刀紮得狠了些,虧了是馮傳五,經常在刀光血影中混,換了別人,怕是早就嚎叫成一堆了。藥師劉喜財強壓住怒,沒辦法,他還得替馮傳五療傷。他把勁使在手上,一把撕爛馮傳五褲子,血濕了整個大腿,刀口那兒還在撲撲往外冒。折騰半天,馮傳五見他并不止血,怒了:“愣着做啥,止血呀。”
劉喜財騰地站起身,去了後院。他在自個屋裏矛盾了很久,手,還是摸向了褡裢。拿了藥往外走時,吳嫂過來了,說:“英英這丫頭,吃上槍子了,連我也罵。”劉喜財暗着個臉,道:“去廚房拿碗水,刀口得洗。”
“真給他治啊?”吳嫂僵在了黑夜裏。
這工夫,拴五子幾個已跑到上院,驚乍乍問:“出啥事了?”馮傳五道:“老子沒死,瞎嚷個啥。”
藥師劉喜財一面對傷口,就不是剛才那個心裏噴火的劉喜財了,只見他小心翼翼,仔細地拿棉花為馮傳五清理掉腿上的血。等了老半天,才見吳嫂端水進來,他沖馮傳五說:“你忍着點,傷口得洗,有點疼。”
“放心,老子要是怕疼,就不吃這碗飯了。”話還沒說完,就扯上嗓子嚎叫起來:“姓劉的,你想害老子呀,這哪是水,是他娘的毒藥!”
吳嫂聽到這,屁股一擰走了。
水裏有鹽!
刀傷最終還是曹藥師包紮的,劉喜財折騰了半天,越折騰馮傳五感覺越疼,拴五子聰明,跑去喊曹藥師,院裏才算安靜下來。
青石嶺橫遭馮傳五洗劫,提醒了何大鹍。連日來,媳婦大梅都嚷着要去青石嶺,說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爹和妹妹受罪。兒子樹槐也多次在他面前提起,要他拿些銀子,到涼州城打點一下,看能不能幫着把馮傳五等人打發回去。何大鹍心情沉重,他讓媳婦大梅趁早死了這心。“不是我不救你爹跟英英,眼下這局勢,我何家也自身難保。再說,馮傳五是啥人,他豈能痛快地回去?你忘了平陽川你二妹家的仁字號了?”一席話說的,大梅低了頭。何大鹍又跟兒子說:“你也甭嚷嚷着盡出馊主意,打點,你家有多少銀子,能打點過來?”
三天前的深夜,他又将兒子兒媳叫到上房,心事沉重地說:“我派人打聽過了,青石嶺水親家跟英英暫時還沒啥危險,只是受了點皮肉之苦。當然,銀子和馬匹是要不回來了。不過這也好,舍財保命,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見媳婦大梅又要掉眼淚,他道:“把那東西擦幹,掉多少也掉不來你爹的自由。”等媳婦大梅抹幹了淚,他才鄭重其事說:“眼下涼州城風聲一天緊過一天,古浪縣城每天都有人被砍頭,老二的事,兇多吉少。我尋思着,家裏得提早做些安頓。”
“啥安頓?”兒子何樹槐一臉不解地問。
何大鹍嘆了一聲,他是嘆兒子的愚讷,這個時候,還能安頓啥,難道青石嶺水家橫遭洗劫還不能驚醒他這顆愚木腦袋?
當天夜裏,何樹槐便按照父親的囑咐,去了東溝垴子他幹爹家,他幹爹是個老實人,家底子也薄,可他家靠着山,院子大,還有十二孔窯。一番密謀後,兩輛馬車在第二天夜深人靜時來到東溝,何家上下一陣忙碌,人不知鬼不覺的,就把家裏值錢物件還有牛羊轉移到東溝垴子了。當然,何大鹍不會笨到全部轉盡,多少他還要留下一些,算是掩人耳目。
誰知剛做完這些,何大鹍還未來及喘一口氣,一股兵娃就端着槍,大明大擺走進了他家。此事大出何大鹍意料,何大鹍還在楞怔中,就聽領頭的說:“騰出三間房來,我們要在這裏維持秩序。”
這股兵娃正是那天夜裏從涼州城偷偷開進青風峽的,他們本來要到青石嶺水二爺家去,領頭的查滿兒腦子一轉,從大草灘殺了個回馬槍,直接闖到東溝何家了。
東溝財主何大鹍跳着蹦子罵了半夜,他兒子何樹槐甚至揚言要一把火點掉何家大院,但你罵你的,我住我的,兵娃們一點不在乎何家父子的态度。
司徒雪兒跟帶兵的查滿兒說:“這次派你去,就是想看看你的本事,要是把青風峽治不住,可別怪我沒給你機會。”查滿兒二十出頭,以前在青海馬家兵手下混,司徒雪兒多方打聽,才将他從青海調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