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節
青石嶺上罂粟芬芳的那一年,水老二驚聞,一向壯實得像頭牦牛一樣的父親突然得了急症,不行了。萬忠臺那邊天天有口信捎來,要他立馬回去守孝。水老二狠着心子,站在青石嶺上,寧肯一百遍一千遍地往肚子裏咽淚水,人,就是不肯回頭。幾天後,他就聽說哥哥水老大把新過門的媳婦給休了。
草兒秀是父親得急症前三天擡進門的,三天的喜日子剛過,公公就給躺炕上起不來,四處問藥求醫時,酸茨溝的蠻婆子找上門來,一番通說後,原因找到了,水兒秀是個掃帚星,擡她的那天,天上有兩個賊星星落下,一個,落在了溝裏,一個,俯在了草兒秀身上,這一下,草兒秀成精了,不但剋公公,還要剋水老大。衆人的疑惑中,蠻婆子唾沫橫飛,說得有眉有眼,水老大不得不信。萬般矛盾中,他做出決定——休。
來自沙漠邊上土門子的草兒秀哭了一鼻子,抱着娘家來時陪的紅包袱,最後望了病中的公公一眼,上路了。她騎着一頭灰驢兒,一邊走,一邊哭。哭啥哩,哭命!娘家時,就有神婆子說,她這輩子,命苦哩,七溝八崖的,等着她,跳過去是福,跳不過去,等着吧。她不信,可不信由不得她,人家的丫頭長到十五,媒婆子踏破門,她呢,十七了,轉眼就十八了,居然,連個腳蹤都沒。對着鏡子看,一張臉水嘟嘟的,眼是眼鼻是鼻,哪一點比人差?再看身段,不看罷了,一看連自個都要喊出聲,天呀,這等身段,怕是嫁到涼州城都不會遭人嫌彈。左等右等,終于,水家上門了,草兒秀樂的,萬忠臺的水家是啥人家?家大業大,一溝兩窪的莊稼,怕是幾輩子都吃不完哩,原來前腳子冷,是專為後腳子留路哩。誰知,眉開眼笑地嫁過來,還沒樂上三天,公公躺倒了,再接着,就聽到了休。
“休,你個水老大,死鬼,公公明明是吃席吃壞了,卻偏要怪我,嗚嗚——”灰驢兒噔噔,草兒秀哭得越發恓惶,想想以後的路,天呀,咋活?!
到了盤道上,正打算下驢,前面突然堵了一個人,也牽着頭驢,驢上,馱着兩小捆罂粟花,耀眼的罂粟花,一下就把死寂的山道給照亮了,照豔了,照得草兒秀剛才還蒙着陰雲的臉上紅光爛燦。
“你是誰,擋我做啥哩?”草兒秀忍住羞,問。
那人不說話,只盯住她望,望得草兒秀臉越發的紅,越發的嬌羞。
望夠了,再望就把草兒秀望得要鑽地縫了,才問:“你跟不跟我去青石嶺?”“你是……跑了的老二?”草兒秀驚的,早就聽說水家有個老二,人不吃的飯他吃,人不做的事他做,娘家土門子一帶,把他傳得比土匪還邪乎,她還想,這輩子怕再也沒緣見着這個老二了,沒想,竟在這裏給碰上了。
水老二沒點頭,也沒搖頭,眼,一刻也沒離開過草兒秀。“問你哩,跟我去不去?”
水兒秀哪還敢疑惑,剛才還尋思着,要在哪達尋死哩,這陣,竟一點也不想死了,羞紅着臉緊忙點頭,手,已觸到了包袱上。水老二也不疑惑,一下将她抱起來,就往自個驢上扔,嘴裏還說:“我就不信你是個掃帚星!”
兩捆子罂粟花抖開,還沒等草兒秀反應過,這人,已成了個花人,頭上,身上,甚至腳上,全成了芬芳的罂粟。那一年的罂粟,分外的妖嬈分外的多情分外的鬥豔,一下就讓整個山谷濃郁得化不開了。水老二縱身上驢時,又惡惡地說了一句:“你不要,我要!”
驢蹄兒噠噠,一對新人上路了,再往前走,草兒秀眼裏,就幸福得啥也看不見了。
父親終于死去,好強了一輩子的父親沒能因水老大休了草兒秀而躲過一場劫,死在那年冬天的一場厚雪裏。雪封了山,阻住了水老二奔喪的腳步,其實,沒有這場雪,水老二也不見得要去。這個被水老大詛咒了千遍萬遍的人,終于落下一個不孝之子的惡名。好在,也就在這場大雪裏,掃帚星草兒秀開了懷,她邁着行走起來已略略有些艱難的步子,站在厚雪裏,眼睛盯住萬忠臺的方向。雪打在她美白的臉上,化成一種形似于淚水的東西。身後,她的男人水老二雙手死死地抓着兩團雪,往碎裏碎裏捏。
萬忠臺的奢侈與富貴因父親的離去而漸漸散開,仿佛,那一團富了水家的脈氣,被父親暗暗帶走,富甲一方的水家以不可逆轉的趨勢開始走下坡路。相繼失去妻子和父親的水老大整日裏渾渾噩噩,給人一種頹敗潦倒的錯覺,除了坐吃山空,他似乎找不到擺脫困境的辦法。不幸的是,接連幾年,他都遭遇了土匪的洗劫。青石嶺上水老二熱火朝天奔日子的時候,萬忠臺水老大除了抱怨和詛咒,已走不出自個擺的迷魂陣。就有一天,他騎着家裏惟一剩下的一頭青驢兒,乏沓沓地來到青石嶺,擡起昏昏欲睡的眼,瞅了下四周這活靈靈的綠色,張開鼻子,嗅嗅空氣裏四溢的罂粟香,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怨怒,跳下驢就罵:“水老二,你不是東西,你還我的女人,還我的脈氣!”
按水老大的理解,青石嶺所以有今天,不是他水老二有多日能,是那個掃帚星走時将萬忠臺的脈氣帶了來。不但帶了脈氣,還把他水家的煙火也帶走了,要不,他水老大到今日個還能光棍一條?要不,萬忠臺那麽大的勢,能一下兩下敗掉?“水老二,你個眼珠子裏藏毒的,你個心窩子裏養蛇的,你還我的女人,還我的煙火!”
罵聲正響着,院裏奔出一個人,不是水老二,是草兒秀。只見她拿着水老二專門用來驅除鬼神的黑笤帚,照準水老大臉上就是一笤帚!這下,她闖禍了。水老大本來就找不上理由,跟水老二要女人要煙火,多少有點強詞奪理,被草兒秀黑笤帚一打,理由足了,足得很。這女人把他的英氣活氣男兒氣全掃盡了,他還有什麽理由不在青石嶺躺下去,躺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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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水老二緊跟着跳了出來,他手裏提的,不是黑笤帚,是比黑笤帚打上疼幾倍幾十倍的打狗棍。喲嘿嘿,水家這一對弟兄,真是讓人想不通,就見水老二掄起打狗棍,照準水老大的幹頭就敲。水老大哪還敢躺,跑都來不及。邊跑,嘴裏還七三八四的罵,這一罵,水老二打的決心更足,只見他像草灘上攆狼一樣,活生生将親哥哥水老大攆出了草灘,青驢兒都沒讓他牽。可憐的水老大,女人和煙火沒要到,反把僅剩的一頭驢兒送給了水老二!
兄弟倆的仇氣因此種下,直到草兒秀不幸早逝,撇下四個娃,兩人間的恩怨還沒化開。
這一切,都是吳嫂到青石嶺後水二爺講給她的。冬日暖暖的火爐邊,水二爺每每講起這些,忍不住要唾沫飛濺。那些個漫長而又着實寂寞的夜晚,一個來自土門子的小寡婦,一個青石嶺上正當壯年的光棍,就是靠這些笑料百生的往事打發掉夜晚的。不過,水老二講着講着,會猛地抱住自己的頭,爹呀娘呀叫上一陣子。水老二一叫,吳嫂眼裏的淚就開始奔湧了……起風了。
山一禿,這風,就格外的厲。天烏突突的,灰了幾天,怕是,雪要來了。劉喜財和拾糧一前一後走在枯嶺上,嶺一枯,藥是找不到的。可兩人閑不住,院裏呆不過一個時辰,腳就癢了,心也跟着癢,非要到這枯嶺上走走,才能踏實。再者,人這一閑下,是非就來了。
來自兩個藥師之間,來自拴五子和拾糧之間。
劉喜財和曹藥師的矛盾,還是那次結下的,就是拾糧差點被尿毒草要掉命的那回。拾糧剛一緩過勁兒,劉喜財便猛地撲向曹藥師,一把撕住他脖子:“姓曹的,你還是人不?”曹藥師假裝害怕地睜大眼:“喜財,你這是做啥?”
“做啥,我真想一捶搗瞎你的狗眼!”
劉喜財先是恨曹藥師見死不救,拾糧都那個樣兒了,他咋能袖手旁觀?至少,他應該灌泡尿,尿能解掉一般的毒性,就算是劇毒,尿也能緩解一下症狀,這點常識,姓曹的不可能不知道。再者,他給拾糧穴位上擦的那些個東西,姓曹的也有,哪個藥師褡裢裏不備些常貨?就算不救別人,也得防自己啊。這畜牲!後來他罵。
接着,他就聽吳嫂和狗狗喧他走後的事,喧姓曹的咋個欺負拾糧,咋個不服氣拾糧。還差點要打拾糧。劉喜財心裏,對姓曹的看法就更重了。本來他走前,再三跟拾糧安頓了的,若果姓曹的要問,為啥種出的藥不一樣,就說是地,狼老鴉臺地氣好,肥足,千萬甭說是他手藝高,就怕姓曹的起歹心。沒想,他還真起了。劉喜財問過拾糧,可這娃,死活不吐一個字。娃是個好娃啊,能背重,能忍,凡事都能在心裏裝,不容易。
打那以後,劉喜財跟曹藥師話少了,幾乎不說。非要說時,也是簡單到一兩個字。可這幾天,姓曹的像是成心要緩和這矛盾,緩和也好,劉喜財也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但,姓曹的有歪心,他問的,喧的,試探的,都是劉喜財跟曾專員曾子航的事。一個藥師,你操這些心做啥啊,難道他能給你個官?今兒個一大早,姓曹的嘴裏沒說的,竟然,竟然提起了叫司徒的女人,還說:“喲嘿嘿,啥叫個女人,那才叫個女人,你我活了大半輩子,白活了,要是有那麽個女人摟上睡一覺,天,早死十年都值。”
聽聽,人話麽?
這人,心術不正!劉喜財至此給姓曹的下了個結論,并再三叮囑拾糧,離他遠點。
拾糧跟拴五子,也是大同小異。拴五子這娃,跟上曹藥師,學偏了,學歪了,學的,不像個人了。且不論他對水家做的那些個手腳,單說他對拾糧,哼,沒法提!狗狗對拾糧好,他不服氣,吳嫂對拾糧好,他也不服氣,包括劉喜財對拾糧好,他也不服氣。你說他,霸道不霸道?今兒個大早,狗狗要去草灘上拾幹糞,趁着天還未冷到底,狗狗要把冬日裏填熱炕的糞拾足,見拾糧在院裏閑着,就喊:“拾糧哥,沒事做跟我一道拾糞去。”拾糧正要背背簍出門,拴五子背着槍過來了。對了,如今拴五子已成護藥隊隊長,他算是心想事成,終于把槍把子掌握到手裏了。拴五子瞪着狗狗:“喲嘿,拾糧哥,叫得多親熱。”狗狗嘴一呶,沒理他。拴五子又轉向拾糧,狠毒毒喝了一聲:“放下!”
拾糧眼裏的火星子冒了出來,都說拾糧脾性好,那是對該好的人,對拴五子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拾糧好不下。
“你在說誰?!”拾糧壓住滿腔的怒,正色問過去。
“我在說你,怎麽着,不服氣啊?”拴五子沒想到拾糧會還口,心虛,但仗着身上有槍,原又把精神撐了起來。“沒我的話,以後不許随便出門,聽到沒?”他又說。
拾糧沒言喘,他也意識到了拴五子身上的槍,轉身要往後院走。“回來!”見拾糧讓了步,拴五子的嚣張氣就壓不住了:“本隊長跟你說話哩,你耳朵聾了?”拾糧的一雙小拳頭握得咯咯響,眼睛,死死盯在拾五子臉上,兩個人正僵持着,馮傳五過來了,惡惡地瞪了拴五子一眼,道:“拴大隊長,去,把我屋裏的尿壺倒了。”
拴五子還磨蹭着,正想命令拾糧去倒,馮傳五的話又到了:“怎麽,嫌我的味兒騷是不?”拴五子吓得,趕忙收起心思跑去倒尿壺了。
馮傳五這才轉向拾糧,他的目光裏有一股很複雜的內容,他并不喜歡拾糧,這院裏的人,除了三小姐英英,馮傳五沒一個喜歡的,但拾糧是專員曾子航走時特意交待過的,他不喜歡也得喜歡。站了片刻,馮傳五臉上忽然擠出一點笑,好像很喜歡拾糧的樣子:“去吧,幫丫頭多拾點,今年冬冷,多備點。”
拾糧這才跟狗狗出了門。望着一對年輕人兒,馮傳五腦子裏,突地跳閃出自己的幾個姨太太。媽的,有福不能享,天天要在這破嶺上睡冷炕!他心裏,暗暗湧出一層對曾子航曾專員的不滿來。不過沒湧多久,腦子裏立刻就閃出另一個人。站在清晨凜冽的寒風裏,馮傳五再一次抑制不住地想起這院的大美人水英英來,那是多好的一道菜啊,要是能把她睡了,嘿嘿,嘿嘿嘿……“娃,你看出沒,這姓馮的,對水家,沒安好心。”走在前面的劉喜財突然說。
“咋能看不出呢,叔,你說,有什麽法子幫二爺跟三小姐呢?”
“沒辦法啊,娃。”劉喜財很無奈地嘆了一句。不過他緊跟着又道:“娃,眼下還是小亂,我擔心,大禍亂還在後頭哩。”
拾糧不說話。拾糧腦子裏,驀地想起另一件,這事跟小伍子有關。
小伍子有秘密。
這秘密,還是那次到山嶺上拔蔥時無意中撞進拾糧眼裏的,當時,兵娃們命令拾糧跟着小伍子一同去拔蔥,要他們快去快回,敢亂跑,小心槍子。小伍子一出院,就心急火燎地往野豬洞那邊跑。拾糧喊:“蔥在這頭,你跑反了。”小伍子一把捂住他的嘴,讓他快快去拔蔥,不要管他,到時候在院門口見。
這之後,拾糧心裏,就對小伍子留了個神,對野豬洞,也留了個神。兵娃們相繼離開青石嶺後,有次他一個人在山嶺上拾幹柴胡,眼裏,突然就撞進一個影子,隐隐約約,他看着像疙瘩五,但不敢确定。雖然他不知道疙瘩五跑野豬洞做什麽,但,他心裏,還是把很多事兒聯想到了一起。
最近這些天,他發現小伍子行蹤越來越神秘,一有機會,就往外溜,而且不讓任何人跟。他跟吳嫂提醒過,吳嫂說:“甭管他,他比你有見識。”
見識這東西,有時怕也害人哩。拾糧心裏嘀咕,嘴上,卻沒說出來。他是真心真意替小伍子捏把汗,發生的不測之事已經太多了,拾糧不想看到更怕人的場面。
拾糧正想着,就聽喜財叔又說:“英英這娃,也是個苦命星,你瞅瞅,這些日子成了個啥?”
一句話,說得拾糧心痛起來,很痛。
英英被馮傳五關押後,拾糧一共見過兩次,遠遠的,一次在南院,一次在後院。拾糧是個見不得別人受委屈的人,多大的委屈,他自個受着,沒事,換了別人受,心裏一準疼。而且,水家三小姐受的,哪只是委屈!心氣那麽高的人,硬是讓毀了,毀了啊。拾糧這才發現,越是心氣高的人,越是受不得這飛來橫禍。水家父女,在這場災裏,摔的跟鬥太重,怕是,一時半會,緩不過勁。再說,拿啥緩啊,家被占了,銀子被搶了,一後院的羊,吃光了,那麽威風的走馬,沒了,拿啥緩?除了這空落落的院子,怕是,水家跟窮人沒啥兩樣。沒啥兩樣啊。
這世道,咋就連富人也放不過去呢?以前只說是人窮被人欺,沒想,富人也被人欺。
又來風了。吼兒吼兒的,刮得人心爛。
劉喜財的擔心一點不顯多餘,這一夜,出事了。
事情出在南院,水英英的閨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