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入贅
第一節
拾糧困惑得吃不下,他腦子裏反反複複閃出水英英那張臉,那是一張曾經高高懸在雲端裏的臉啊,望一眼都那麽奢侈。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遙遠處飛來:“她真的要嫁給我,水家三小姐真的願意嫁給我?”
事情過去很多天,拾糧突然問:“叔,你也吃過糧啊?”劉喜財不吭聲,劉喜財這段日子好像把魂丢了。
拾糧不死心,怯怯的,又問:“叔,那個專員,到底跟你喧了啥?”
“夾嘴!”劉喜財這下火了,恨恨地,臭了一句拾糧。半天,見拾糧短了精神似的,木呆着臉不說話,他又寬慰道:“娃,咱種藥的人,心裏只裝藥,別的,啥也甭裝。”
“叔,我懂。”
“不,娃,你不懂。有些事,叔都犯惑,你就越發沒法懂。”藥師劉喜財的目光投向遠方,那目光,癡癡的,呆呆的,仿佛,被什麽捉着,又仿佛,掏空了似的,裏面空空茫茫,一片絕望。
“叔……”拾糧忍不住又喚了聲。
“娃,叔沒事,叔真的沒事,叔就是想啊,人這一輩子,路咋走才算是個對?再者,老天爺,他到底長沒長眼睛?”
拾糧一聽,也垂下頭,一副心事濃重的樣子。
藥早已收完,青石嶺看上去就像被人揭去一層皮,翠美的山色不見了,滿目的豐碩不見了,叔侄倆的前頭,裸露出大片大片的荒涼,地更像大張着嘴的蛤蟆,哇哇地叫。冬來了,今年的冬,一看就是個寒冬,這才剛打頭,寒冷便像刀子一般,直往人脖子裏插。劉喜財緊了緊衣裳,筒好袖筒,他的棉衣早已破得不成樣子,袖口那兒都淌出了棉花,那棉花污黑污黑的,結成塊。這樣的棉衣,是無法抵擋住這個寒冬的。拾糧就更不用說,到今兒,他還穿着單衣,這單衣,早已看不出是件衣裳,就像水二爺家裹馬肚子的破布,沒娘的娃可憐啊。
但這娃楞是撐出一副不怕冷的樣子!
劉喜財極艱難地收回目光,看了眼拾糧,把自個的破棉襖脫下來,裹給拾糧。“娃,你要記住叔的話,這輩子,交窮不交富,交農不交商,交……交啥也不交官!”
拾糧正在揣摩着叔的話,猛聽叔叫:“娃,看,看,那是啥?”
一擡頭,就見一只狼打山坳裏竄出來,嘴尋着地,虎虎地往前跑。接着,又一只,不大工夫,山坳裏便竄出一群狼,如入無人之地,肆無忌憚地往二道岘子那邊去。兩個人的心立刻緊住,再也不敢吱聲兒,還好,狼群像是在挪窩,無心搭理他們。等狼群徹底消失,山坳再次平靜下來,劉喜財才說:“這年份,不好啊——”
咋個能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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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難過後的青石嶺,讓人怎麽也打不起精神。專員曾子航走後不久的一個日子,水家父女被放了出來。那是一個讓人沮喪的黃昏,院裏的人除了聽到水英英幾聲軟弱的嚎叫外,居然沒再聽到別的。水二爺像是徹底啞巴了,一向不服軟的水二爺這一次帶給人們太多的絕望,他被吳嫂和狗狗兩個扶着,站在蒼白無力的霞光下,那高傲的頭顱擡了幾擡,終因兩只肩的軟弱無力,不得不耷拉下去,下巴幾乎要颏到胸上。一下,就讓人們覺得,青石嶺的水財主原不過如此。那曾經高大雄猛的身子,哪還見半點影?頭一耷拉下,整個身子立刻就垮了,垮得慘不忍睹。甚至邊上的吳嫂都要比他雄猛出許多。長達二十多天的地牢,讓他瘦了足足有十圈,皮包骨頭。更可怕的,他的一條腿瘸了,站着還不明顯,等吳嫂硬攙着要他走兩步時,那一瘸一拐的姿勢,就引得後院裏吃飯的拴五子等人笑出聲來。那天的拴五子也沒得好結果,被一旁吃飯的幫工美美搧了一個帽盤。幫工長他幾歲,一向跟他關系很不錯,但就是那天,幫工搧了他,理由是他笑時将飯粒噴在了他臉上。這樣的理由搧人家帽盤,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不過拴五子挨了搧,倒也規矩了。
拴五子不是怕幫工,他清清楚楚望見,黃昏裏,昏光下,兩道子目光直直射他臉上,後來他說,那是拾糧的目光。
水二爺被吳嫂和狗狗攙着,一直站到天黑,馮傳五過來了,狠狠說了句:“回屋去!”吳嫂和狗狗就趕緊把水二爺扶進了屋。
不是原來的上屋,原來的上屋包括上院早已做了馮傳五的臨時司令部,院門口有槍把子把着。馮傳五指給水二爺的屋子,正是曾經給寶兒圓房後來又關了水英英的那間小房子。
藥徹底收完後,院裏連着發生了些變化。先是馮傳五帶來的那幫子兵娃被抽走一大半,據說這是新上任的督查處長司徒雪兒下的命令。誰知道呢,反正兵娃們是越來越少了,到這一天,青石嶺上穿黑皮的,只剩了兩個,加上馮傳五,三個。接着,幫工們被一一打發,藥收了,院裏的羊吃光了,走馬也被司徒雪兒帶去不少,留下幫工就顯得多餘。幫工們走時倒是拿了足夠工錢的,這一點馮傳五不敢馬虎,曾子航走時把話說得清楚:“這青石嶺,藥就是第一,包括藥師還有幫工,一個也不能得罪。”曾子航見馮傳五頻頻點頭,又道:“對了,還有那個拾糧,這娃我看着中,是個當藥師的材料,往後,你要好好待他。”
對于拴五子,曾子航倒是沒說,盡管之前馮傳五在曾子航面前确實幫他說了不少好話,但曾子航的心思顯然不在拴五子上,臨走時馮傳五再問,曾子航就不耐煩地說:“你看着辦吧。”倒是這句話讓司徒雪兒來了興趣,她妩媚的目光穿過一大群送行的人,在拴五子臉上蕩了一會兒。可惜,就那麽一會兒。
青石嶺的冷清是逃不了的。
這中間惟一的熱鬧,倒來自萬忠臺的水大爺。
萬忠臺水老大似乎不知道水家大院出了事,看他來時的那架勢,真像是不知道。是在曾子航走後的第五個日子,馮傳五因為呆院裏無聊,帶着兩個兵去草灘上打野兔,羊肉吃膩了,想換換口味。誰知野兔長了眼,就是不往他槍口上撞,害得馮傳五白白損失了幾顆子彈。第二聲槍響過後,草灘上突然驚來一頭驢子,那驢兒長得精瘦精瘦,卻很有力氣,瘦骨嶙峋的背上,載着一桦木鞍子。一看,就是馱了人來的,大約是槍響受驚,将人摔了。驢兒昂着頭,四蹄奮甩,徑直就撞向水家大院。守門的兩個兵娃端着槍,警惕的目光投向驢子,驢子抛開蹄子要往院裏闖時,其中一個兵娃喊道:“站住,不站住要開槍了。”這時馮傳五的第三聲槍響了,驢兒再次受驚,一頭撞翻罵它的兵娃,無所畏懼地沖了進去。
緊跟着,草灘上驚驚乍乍跑來一人,邊跑邊喊:“老疙瘩,老疙瘩,你瘋哪去了?”站着的兵娃啪地一亮槍,擋住來人。
“你是哪來的毛毛蟲,憑啥攔我的路?”來人野着嗓子罵。
兵娃晃了晃刺刀:“我是憲兵大隊的,你再敢亂闖,小心我一槍崩了你!”
“狗日個憲兵隊,我的老疙瘩哩?”粗着嗓子喊叫的正是萬忠臺水老大。
“老疙瘩?”兵娃讓水老大喊糊塗了。
“驢兒呀,我的寶貝老疙瘩。誰放野槍哩,把我的老疙瘩驚壞,我饒不了他。”水老大還在罵,剛才被驢兒撞翻的兵娃撲過來,一槍把子就把他放翻了。
這還了得,當下,水老大就躺草地上:“水老二,水老二,你啥時養下兩條狗啊,你勢大了,知道養狗咬人了……”
吳嫂正好背着藥回來,一看是水老大,忙扔了藥奔過來:“大爺,罵不得的,這院,這院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水老大這才像是從昏巅中醒過神,揉揉眼,往清裏看。吳嫂對着他耳朵,悄聲嘀咕幾句。吳嫂原指望着他能安靜下來,沒想,他竟得着理了。
“老天爺啊,你才算長了眼。水老二,你也有今天啊,哈哈,你讓抓了,你的家讓抄了。老天爺啊,你才算給我出了口氣!”
吳嫂再想攔,就遲了。水老大像是決了堤,要把積攢了一輩子的怒罵出來。“水老二,你不是牛勢得很麽,你不是啥也不怕麽,你不是連掃帚星都敢娶麽?你的黑笤帚哩,掃啊,咋不掃了?”
“大爺——”吳嫂驚得,臉上已沒了一點血色。
“少叫我大爺!我被他羞辱的時候,你咋不叫我大爺?我被他打席桌上攆下的時候,你咋不叫我大爺?啊,你個狐貍精!”
水老大說的,正是寶兒娶拾草拉流水席的事。拉第三道席時,水家老弟兄倆又鬧翻了,當着大家的面翻騰起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最後惹惱了水二爺,竟将席桌上的哥哥攆下來。當時吳嫂沒向着水老大說話,還數落了他的不是,沒成想,他就給記下了。
“那好,你罵,你鬧,鬧得連你也關進去,可甭怪我沒攔擋過。”吳嫂見阻止不住他,氣咻咻道。
“關我?他刮命黨有這本事,敢關我萬忠臺的水老大?嘿嘿,我借他十個膽,敢關?”
一聽水老大罵刮命黨,兩個兵娃立刻撲上來,要拿他是問。吳嫂急了,連求情帶下話,才算把兵娃們的火氣給壓下去。
水老大罵了足足有一個時辰,罵足了,罵便宜了,罵得他不敢罵了,再罵下去,說不定自個真要吃虧。便沖兵娃說:“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去,把我的老疙瘩拉出來,我走,我走啊——”
吳嫂拉着他的老疙瘩出來時,卻見,水老大眼裏,兩股子清淚直流。他匍匐在草灘上,弄不清是恨還是痛。吳嫂哽咽着嗓子:“他大哥,你起來吧——”
水老大橫溢着兩眼的淚,打草地上爬起,久久地視着水家大院那紫氣大門,話在嗓子裏打着顫,卻再也說不出來。末了,抓着吳嫂的手:“他吳嫂,給我帶個話進去,就說我水老大說了,要是青石嶺活不下去,原到萬忠臺來。萬忠臺,才是他的家啊……”
驢兒消失了很久,打完兔子的馮傳五眼看着要回來了,吳嫂,卻還僵在那兒,兩只多少年都流不出淚的眼裏,浩浩蕩蕩奔湧出一段陳年舊事……吳嫂眼裏奔出的,是水家兩兄弟的恩仇!
當年,水家在萬忠臺發財,水老二不學好,扔下家裏那麽多産業不管,四處亂浪,等回到萬忠臺時,竟染上了大煙。水老大一氣之下,将他驅出門外。水老二也算個有種的人,竟就沒跟水老大吵,沒跟水老大鬧,只留下一句死頭子話:“我水老二要是再回來一次,就不是娘下的!”就這麽着,十七歲的少爺水老二大寒天裏穿個單汗褂,跑到青風峽東溝何家讨飯吃。放着好好的少爺不做,偏要受這份不該受的罪,誰個聽了不說他是活該。偏是,他就能賭這個氣,能受這份苦。東溝的財主何老東家可不是個一般人,能受得住他那王法的,沒幾個。偏是,十七歲的水老二受住了,不但受住,還受得很好,很得何老東家賞識。誰也沒想到,浪跡天涯的水老二惹上大煙的同時,也學得不少絕活,泥牆,盤竈,在油坊當巴佬,給家裏提煙囪,沒一件事能難住他。時不時給何家露一手,就讓何老東家驚得咂舌。如果他能務下心來學學莊稼地裏的農活,沒準,何家大院的管家,就是他了。偏偏他是一個農田地裏收不住心的人,一讓他下地幹活,他脖子裏立馬癢癢,心思,整天就動在歪門斜道上。何家財勢正大時,他居然異想天開地提出,要何老東家在青石嶺墾荒種罂粟,還說他會這門手藝,惹得當時跟他一般大小的何大鹍提上棍子就要打他,罵他再提大煙兩顆字,敲斷他的窮腿。水老二不服氣,硬要跟何大鹍理論:“種大煙有啥不好,只要自個不抽不吸,來錢不比莊稼快?”年輕氣盛又嚴格秉承了父親莊田地才是正業的何大鹍不容分說,就領着下人将他驅出東溝,兩年的工錢一分沒給。水老二不甘心,冒着真被打斷腿的危險,跑來跟何老東家讨說法。何老東家也是恨鐵不成鋼,長嘆一聲道:“虧我白疼了你兩年,你啊,學好是個材料,學壞,可就羞死先人了。這麽着吧,我給你一頭毛驢,幾鬥糧食,再帶些農具,你要是能在青石嶺給我種出一片田,我把整個青石嶺給你。”
“真的?”
“我何某人說話,向來紅口白牙,吐出的字就是鐵。”
“那你給我留個字據。”
何老東家狐疑地盯他半天,道:“行,就沖你一個下人,還知道跟我要字據,我立給你。”當下,就白紙黑字,唰唰唰寫了一張,還請了證人,摁了手印。水老二拿着它,端詳了半天,長笑一聲:“何老東家,怕是你将來悔得腸子要青哩。”笑完,趕着驢兒去了。
這一去,就有了青石嶺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