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陰婚
第一節
孫老道這一天讓人們見識了他的功夫,從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對死人兒弄得跟活人兒一樣,非但顯不出一絲恐懼,反而,讓人們大大開了眼。等三串炮仗響過,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滿了歡樂。
藥剛種完,五糊爺就讓水家大院召了去,水二爺開門見山說:“五糊,這下沒忙的了,我昨兒個請三神仙看過,五月十六是個好日子,你跟來路說一聲,就五月十六拿人吧。”
“五月十六?”盡管跑前跑後忙活了大半年,真聽日子定下來,五糊爺還是倍感突然。
“五月十六,我這頭已安頓了下去,過兩天廚子就到,西溝那邊,你就看着張羅,來路要是想往闊綽裏辦,也成,錢從這邊拿,缺啥拿啥,反正他就這麽一個丫頭,也不能嫁得寒酸。”
五糊爺懵懵懂懂趕到西溝,話說一半,恓惶得說不下去了。倒是來路顯得有主意,反過來安慰五糊爺:“闊綽不闊綽的,哪是我們這種人家想的?日子嘛,五月十六就五月十六,二爺挑的日子,想必也是好日子。到時我這邊做頓飯,一家人吃一頓,你若不嫌棄,也來,好歹替我做個證,也不是我來路心狠,硬把草草抱轎上。”
說到這,來路嗓子裏就拉起了霧,一雙眼,被淚模糊住了。
五糊爺沒敢多留,怕自己的心讓這一家人給攪翻過。
農歷五月頭上一個陰雲密布的日子,拾糧背着個褡裢打青石嶺回來了,因為怕落雨,一路沒敢歇緩,進門時,汗把衣衫已濕透了。來路看見拾糧,打窯洞裏奔出來,邊接褡裢邊問:“娃,背的啥?”
“二升小米,還有三升豆。”
來路哦了一聲,又問:“東家給的?”
拾糧搖搖頭:“劉藥師給的。”
“他哪來的這個?”
“不知道,興許是跟東家要的。”
說着話,已進了窯洞。五月的窯洞,還涼快得很,加上又是陰天,一進去就感到一股涼絲絲的濕氣。拾糧巴望了一眼炕上的拾草,想問句啥,沒問,低下頭,不出聲了。來路知道兒的心思,兒是為眼面前的事難過哩。
拾糧默站了一會,見爹不說話,問:“哥呢?”
Advertisement
“到坡下你二嬸家去了。”
拾糧要往二嬸家去,讓爹給攔住:“你甭去,他這兩天又犯病,我讓你二嬸看着。”
拾糧窟嗵一聲,坐在了地上。
這個家,咋就成了這個樣子?一股子傷心騰起來,漫住了窯洞,也漫住了十五歲少年的心。
外人興許想不到,來路這個家,其實不算個家。二十多年前,沙漠邊上沙湖村的來路跟着村裏人逃荒,過古浪河時,娘死了,來路哭了一場,又往前走。那真是一場把人往死裏死裏餓的大饑荒,沙漠沿線的莊稼全給曬絕了,涼州城一帶,也是顆粒無收。人在路上走着,能望得見地裏的青煙。樹皮都曬得要着火。打沙湖到青風峽,來路幾乎是踩着死人白骨前行的。
大兒子拾羊,就是逃荒路上揀的。
那年來路二十二,還沒個媳婦,卻從一個跟自己同樣大小的女人懷裏揀了個娃。來路揀時,女人已死了,娃也餓得只剩一口氣。來路原想,老天爺讓娃遇到他,興許是給娃一條活命哩,誰知苦着心兒拉扯了幾年,才發現,娃是個殘疾,不說話,也聽不見人說,這還不算,要命的是,娃連吃喝拉撒都不會。
天下苦命人多,像來路這般苦的,少。
來路跟着拾糧唏噓了一陣,挺起身子說:“娃,甭難腸,你妹妹,她應該知足。”
拾糧抹掉淚,知足不知足,眼下都已沒了關系,拾糧想的是,妹妹就要走了,他這做哥的,至少也要好好陪她幾天。
以後的幾天,拾糧就天天陪着妹妹,他給拾草洗臉,給拾草梳頭,夜深人靜,他會握住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已幹癟如紫,一點沒有女兒家的那種潤滑了,拾糧握着握着,就會流下淚來,往事趁機在夜色中湧出來,淹沒他,摧毀他……他心裏一遍又一遍唱着羊倌三憨爺教他的桃梅,唱得自己心都要爛了。
跟來路家的凄涼景兒正好相反,剛剛把日子定下,水家大院立刻熱鬧起來。最先趕來的,是大姐一家子。大梅跟男人何樹槐領着兩個娃打馬車上跳下時,水英英正好在門外,她的目光瞅着遠處的曬場,今天曬的是最後是一批藥,按副官仇家遠的說法,曬完這些,他就要離開水家大院,把藥送到西安去。英英卻覺得,這男人在跟爹撒謊。
看見大姐,英英把目光收回來,笑着走過去,一抱子抱起麥穗。多日不見,麥穗又蹿了老高,眼看都要趕上她了。這丫頭,真是越長越喜人,越長越俊俏。英英猛就咬住麥穗臉蛋,使勁親了一口。地上的小豆子不樂了,嘟起小嘴兒嚷:“小娘心偏,小娘抱麥穗不抱小豆子。”一句話惹得,衆人嘻笑起來。
進了屋,一番寒暄後,大梅要去廚房幫吳嫂做飯,二爺說不必,廚房已叫了兩個幫工。大梅還是不放心,她就這麽個人,走到哪就像把廚房背到了哪。二爺也不攔擋,知道大梅是個閑不住的人。英英跟兩個孩子鬧了一陣,帶上他們去南院玩了。屋子裏靜下來後,二爺問大女婿樹槐:“今年莊稼可好?”
“好,好,好着哩。”樹槐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尤其在岳父水二爺面前,話更是少得可憐。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對于老岳父,還就一個字,怕。水二爺知道他這毛病,說話的時候,盡量讓自己顯得随和,可他越想随和,卻越随和不起來,反倒将屋子裏的氣氛弄得僵硬。翁婿倆不鹹不淡地扯了陣莊稼,見扯不出個啥,水二爺又問:“你爹,他好着哩吧?”
“好,好,好着哩。”樹槐頭上已起了一層汗。來的時候,他就再三跟大梅說,去了,可甭讓我跟你爹單獨蹲着。大梅笑着說:“單獨蹲着怕啥,他又不吃你?”沒想,路上的擔憂還是變了真。樹槐也想在老丈人面前自然點,可就是自然不起來。
正尴尬着,就見拴五子慌慌張張走進來,對着水二爺耳朵,嘀咕了句啥。水二爺一驚:“真有這回事?”
“有。”拴五子重重應了一聲。
“走,帶我去看看。”
水二爺扔下女婿,跟着拴五子奔出上院,剛要出大門,就被兩個荷槍的保安兵擋住了。掠過兩個保安兵的頭頂朝外一望,媽呀,草灘上竟黑壓壓站了一大排端槍的人。
領頭的是一長相黑瘦身材短小一張嘴便露出一口黃牙的男人,自稱是古浪縣城保安團新來的候團副,水二爺不認識這個姓候的,但也沒敢慢怠,忙陪着笑說:“哎唷,是候團副呀,瞧我這老眼昏花的,咋連您也認不出來了?”候團副惡惡地瞪了二爺一眼,說:“讓你家主人出來,本團副有話要說。”
拴五子趕忙學二爺的口氣,跟候團副說:“這位,就是我家二爺。”
“二爺?多大的二爺呀?”
水二爺臉上堆着笑道:“不大,不大,老朽排行老二,院裏人這麽擡舉我,亂叫的,亂叫的。”
“嗯?!”候團副再次瞪了二爺一眼,道:“本團副奉命捉拿共匪,有人看見,共匪往你家院裏去了。”
二爺腦子裏嗡一聲,忙道:“兵爺,您可甭吓唬我呀,我水家世世代代,可都不通匪的,這方圓百裏,誰個不知誰個不曉?您瞧,我家門上還挂着縣長孔傑玺孔大人的匾哩。”
候團副不耐煩地道:“匾不匾的本團副不管,本團副是專門緝拿共匪的,弟兄們,搜!”
說着,手裏的槍把子一揮,就要帶頭往裏沖。水二爺趕忙攔擋:“進不得呀,兵爺,院裏有家眷娃娃,您這一進去,院裏可就亂了。”
候團副早已不耐煩,見水二爺不識好歹,敢攔他,掄起槍把子就要揍。這當兒,就聽草灘上啪地響過來一鞭,不偏不倚正好抽在候團副手上,候團副媽呀一聲,丢了槍,抱住手狼嗥起來。
持槍的保安兵嘩一下,朝甩鞭者望去。三女水英英不知何時已換了馬裝,一身威武地立在保安兵身後。
“哪裏來的一夥畜牲,敢在我家草灘上撒野!”水英英飒爽英姿,眼裏毫無畏懼。
聞聲打院裏跑出來的大梅和男人樹槐一人抱着一個孩子,望見這個陣勢,吓得渾身哆嗦。候團副嚎叫了一陣,見是一小女子,羞惱成怒地喝道:“給我拿下!”就在衆保安朝水英英撲去的一瞬,草灘上再次響出一聲:“慢!”
候團副帶着保安兵朝草灘上湧來的時候,副官仇家遠就在曬場上。曬場上的藥剛剛收掉,夕陽将曬場還有遠處的草灘塗抹得一派迷離,他舍不得錯過這絕好的風景,所以站在曬場上沒走。起初,他以為這幫鴉片鬼只是路過,所以沒當回事,等水二爺攔擋到門前,他便清楚這幫扛着槍不給槍長精神的人是為了什麽。但他沒急着走過來,一則,他想看看水二爺對付這幫人的本事,另則,他相信水英英不會不發作。水英英提着馬鞭打後牆上越出的時候,他心裏笑了笑,笑她的機智,也笑她的太過逞能。這幫人,豈是你一鞭子能抽走的?
“你們從哪來的?”副官仇家遠徑直來到候團副面前,問。
“你是誰?”候團副往後退了幾步,驚魂未定地問。
“我是誰?”副官仇家遠厲聲反問一句,怒眼瞪住有點狼狽的候團副。
拴五子忽然來了膽量,往前一站:“他是西安城陸軍長的副官。”
“陸……陸軍長?”候團副一臉不信的樣子,不過,他的底氣顯然已沒剛才那麽足了。
“抓共匪抓到水家大院來了,你們長了幾個膽子!”仇家遠往前跨了一步,聲音越發震人。
“我們一路跟着,見他……往這邊來了。”候團副邊疑惑邊争辯。
“荒唐!大天白日的,共匪會讓你們看見?”
候團副還要争辯,副官仇家遠以不容反駁的口氣命令道:“這裏由我負責,你們到別處去抓吧。”候團副完全被仇家遠的氣勢震住了,這個穿軍裝挂盒子槍的男人,的确比古浪縣城的保安團長要威風。他不甘心地上下打量了仇家遠一會,心裏正在想該怎麽對付這個自稱是副官的男人,就聽仇家遠怒道:“還不走?!”這下候團副不敢猶豫了,沖他的保安兵吼:“楞着幹什麽,撤退!”
一場虛驚就這樣平息了。候團副帶着保安兵掉頭朝姊妹河方向去時,水二爺心裏還怵怵的,後悔不該讓他們走這麽快,至少,應該吃一頓飯再走。轉念一想,這幫鳥貨要是一進院,連吃帶拿的,多少才夠。要是給你賴皮着不走,住個三五天的,麻煩可就大了。
等候團副和保安兵的影子徹底消失後,水二爺才把目光擱在仇家遠臉上。他沒想到,仇家遠有這等本事。他還是頭一次發現,平陽川仇家的二公子其實不簡單,以前自己把他看得太小太不起眼了。
水二爺盯住仇家遠發怔的時候,水英英的目光,也是一片迷懵。這天的仇家遠,給了水英英一種全新的感覺,這感覺在後來很久的日子裏,都像紫藤蘿一樣爬在水英英心上,抓撓得水英英既新鮮又難受。
夜飯吃得悶而無味,一院人都處在驚魂不安中,生怕那些端槍的保安兵半路再殺回來。
這夜,候團副和他的保安兵倒是沒再殺回來,不過,水家大院,還是來了不該來的人。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被副官仇家遠帶進屋子的時候,心是緊在一起的。完了,撞在這家夥手裏,八成是沒命了。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是在執行一項任務時被保安團盯上的。兩天前,涼州師範讀書的何樹楊突然接到命令,要他火速趕往古浪,阻止那兒将要舉行的一次秘密會議。傳達命令的是他的上級,一個叫西北雄鷹的中年男人。雄鷹說,國共再次分裂,國民黨新一輪的屠殺開始了,涼州城已有好幾位革命同志失了蹤,形勢相當嚴峻。何樹楊趕到古浪,古浪縣地下黨組織第二次秘密會議已經召開。這次會議重點是研究和分析古浪的革命形勢,盡快發展骨幹分子,深入到各大商戶和財主家去,號召和動員他們為前線将士捐款捐物,特別是把家裏藏的備的藥材拿出來,緊急支援前線。由于會議組織者事前沒得到涼州方面的通知,古浪縣的地下黨小組成員和新近發展的十多名骨幹分子全來了。在通訊員老黃的帶領下,何樹楊朝會議地點趕去,剛拐過古浪橋,要往開會的人家走,就見涼州城憲兵隊隊長馮傳五帶着五六個爪牙,包圍了那戶掩在樹叢中的人家。老黃一看形勢不好,忙扔下肩上的貨郎擔,拉上何樹楊就跑。等他們跑過古浪橋,躲在草叢裏時,就見古浪縣城的保安團全部出動了。黑壓壓一群端槍的人,嚴嚴實實将那座小院包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