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節
何樹楊心想完了,古浪縣的地下組織徹底暴露,興許明天或是後天,這些同志将被帶往涼州,或者就在古浪被秘密處死。何樹楊心裏燃燒着悲憤,也燃燒着怒火。這位才參加地下黨組織不久的年輕學生,心裏只是充滿着對革命的神往,對現實的殘酷,對道路的曲折和艱難遠還沒有切身的體驗,若不是老黃,怕他的沖動和輕率早就将他出賣了。
兩個人走出小樹林時,老黃提議分開走,并且命令他迅速離開古浪,先到家裏避幾天,然後再到涼州城。誰知何樹楊心裏念着一位同學,是這位同學介紹他參加地下黨組織的,他想怎麽也得去他家裏看看,如果同學真是遭了不測,他有義務替同學把他的家暫時先支撐起來。結果腳步剛到同學家住的巷子,保安團新上任的候團副就發現了他。
候團副原本不是保安團的,他是涼州師範學生食堂的票管員,兩天前他被姐夫帶到古浪縣城,跟縣長孔傑玺打了個照面,等走出縣府時,他便搖身一變成了保安團團副。候團副當然認得何樹楊,何樹楊在師範搞的那些激進活動,他一場沒拉地全記下了。就在何樹楊也認出候團副的同時,巷道裏突然過來一輛黃包車,沒容分說就将何樹楊拽進了車中。車子飛出巷道,往子蘭山這邊跑,候團副叫了一聲,帶着六七個人追了過來。車內的何樹楊還沒看清拽他上車的是誰,又被丢進一輛馬車。馬車上拉着半車草,車夫丢過一個竹筐,命令何樹楊鑽進去。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來,竹筐裏爬出來的何樹楊一看,天已暗下來,夜幕像一層霧一樣展開。何樹楊辯不清自己所處的位置,也不知道救他的是誰。就聽馬車夫說,翻過前面那座山,就是青風峽。說完,馬車夫一甩鞭子,吆喝着牲口走了。何樹楊慶幸躲過了一劫,借着蒙蒙的月色翻越山嶺時,他心裏,湧上一層怕。當初,接受同學的鼓動加入這個組織,他是沒想過怕的。他讀過不少進步書籍,也聽過一些進步人士的演講,覺得他們描繪的那個世界太美了,充滿了理想色彩。何樹楊盡管生長在一個富裕而又充滿了愛的家庭,但對這個世界,還是有自己的看法。他渴望那些窮苦人能盡快好起來,渴望那些念不起書的孩子能跟他一樣走進學堂,當然,他心裏更大的願望,是讓這個世界充滿真愛。這是他在東溝就有的願望,他甚至勸說過父親,不要再跟來路那樣的人家讨什麽債了,讨得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可惜父親聽不進去,還把他臭罵一頓。“不要債,不要你吃狼糞啊——”
夜色冰涼,湧進何樹楊心裏的風,更是冰涼。他怎麽也沒想到,心中的理想實現起來會這麽難,參加組織這才多長時間,見的,聽的,還有今兒個遇的,咋都這麽可怕!一想白日裏發生的事,身上由不得就打冷戰。第二天接近黎明的時候,何樹楊翻過山嶺,眼前是蒼蒼茫茫逶迤不絕的青風峽,姊妹河咆哮着,怒號着,把一股子近似于不滿和悲怆的聲音發出來。一聽到河聲,一看見河谷,何樹楊心裏登時就有了勁,覺得剛才的怕很可笑,很滑稽,不就是參加個組織麽,有什麽可怕的。
何樹楊心裏二次湧出怕時,腳步已到了西溝口子。青風峽的東溝跟西溝雖然只有一條小山脈相隔,但要往溝外去,必先到西溝口。何樹楊站到西溝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樹下時,心情還是明朗的,跟太陽的顏色差不多,不,跟太陽映照的大地差不多。他有種得勝歸來的感覺,內心裏激蕩着一股子河水般的激情,他甚至想,這次回去就跟爹好好談談,索性把自己參加革命組織的事說給他,争取他的支持。只要爹一支持,籌款籌藥的事就好辦多了。可這個想法剛冒了個頭,還沒容他細細想上一會,他就猛地發現,西溝口不像了,跟他半月前離開時迥乎兩樣。咋個不像,何樹楊一時辯不清,但溝裏,确實有股異常味兒。就在他納悶間,忽然見西溝的斬穴人來路提着個鐵鍁,打溝口一座土崖下跑出來。何樹楊剛想上前問一聲來路,這溝裏發生了什麽,就見來路掄起鐵鍁,沖他直揮。何樹楊一時不明白,心想來路這是咋了,正怔惑間,就見東溝那邊突然又冒出好幾個黑影兒,一看,竟是保安團!
何樹楊放展雙腿往溝惱跑時,候團副的腳步已到了西溝橋。站在西溝橋,溝裏的一切便盡收眼底,這座橋是東溝大戶何大鹍花三十石青稞修的,高,氣派,站在橋上你想望哪兒就望哪兒。沒想,候團副一眼望見的,竟是追了一夜沒追到的共黨分子何樹楊。
如果不是地形熟,何樹楊是逃不出候團副手掌心的,當然,也與候團副剛剛當上團副有關。事後,古浪縣保安團團長姜黑子就罵:“格老子的,他跑的快,有你手裏的槍子快”?候團副這才大夢初醒,天呀,咋就不知道使喚槍呢,真是比豬還笨!
候團副帶着人在水家大院門口耍威風的時候,何樹楊就藏在不遠處。水家大院背靠着青石嶺,院牆後面是一刀劈下來的青石崖,為防山上下來的雨水沖壞院牆,水二爺在院牆後面挑了兩丈多深的一道溝壕,上面用青石蓋起來。何樹楊當時就藏在水溝裏,原想要藏到第二天天明才出來,無奈半夜裏肚子餓得咕咕叫,實在堅持不住,才探頭探腦爬出來,瞅瞅漆黑一片的夜,斷定青石嶺進入了安全狀态,才學猴子一樣攀上樹,躍到馬廄頂上。沒想,剛進了院,氣還沒喘勻,就讓仇家遠逮住了。
“說,深更半夜闖進來,想做什麽!”
副官仇家遠冷冷地盯住何樹楊。
何樹楊打了個哆嗦,仇家遠他認得,自從何仇兩家跟青石嶺水家對了親,何仇兩家也就像親戚一樣走動起來。何樹楊的父親何大鹍跟平陽川仇家遠的父親仇達誠尤其投脾氣,年頭節下,兩個喧的機會比跟青石嶺水二爺還多。何樹楊跟仇家遠,也在青石嶺水家的大草灘上一起奔跑過,為讨三小姐水英英的好,兩個還暗暗鬥過心眼。可惜這都是以前的事,自從仇家遠去了西安,何樹楊就沒再見過他了。仇家遠的一些事,都是從同學或老師嘴裏聽說的。何樹楊知道,仇家遠是貨真價實的國民黨,是西安城陸軍長身邊的紅人,此人已在涼州境內活動了半年多,行蹤極為神秘,落他手裏,後果可想而知!
“你是何樹楊吧?”見何樹楊不說話,仇家遠又問。
何樹楊被動地點點頭,心裏,緊急思忖該怎麽對付這個神秘的敵黨分子。“他們為什麽抓你?”仇家遠坐在椅子上,手裏拿個打火機,啪一下打着,對着何樹楊驚慌的臉一晃,撲一聲又吹滅。他似乎已把早些年一起在大草灘上追逐打鬧的情景忘了,聲音陌生得很,好像他們從來就不認識。何樹楊先是恨他這樣,後來一想,人家現在是國民黨高級情報人員,怎麽可能跟他敘舊情呢?
“我往家走,他們突然就追了起來。”何樹楊試探性地答。
仇家遠居高臨下地望住何樹楊,目光在他臉上畫了幾個問號。對東溝何家這個親戚,仇家遠了如指掌,但他不急着揭穿他,鼻孔裏哼出一聲冷笑,道:“你還不想說實話,是不?”
“我說的就是實話。”這一次何樹楊答的幹脆。
Advertisement
“那好,等我把二爺叫起來,或者幹脆把三小姐英英叫來,你跟他們說。”“不——”一聽這話,何樹楊急了,用身子擋住往外走的仇家遠。仇家遠暗暗笑了一聲,他知道何樹楊怕水英英,更怕水二爺。
“那就乖乖的,把你參加的組織和幹過的事說出來。”
仇家遠說的雖然很輕松,何樹楊聽了,卻是徹骨地沮喪。他已清楚,自己參加組織的事,還有奉命執行的任務,都已在仇家遠的掌握之中。既然如此,索性就豁出來。何樹楊一揚脖子,很有氣概地說:“對,我就是共産黨,你敢把我抓起來,送給保安團?!”
仇家遠隐在黑夜裏的表情似是動了動,但他沒流露出來:“好啊,何樹楊,你倒是有膽量!”
仇家遠并沒像何樹楊懼怕的那樣将他捆起來,交給水二爺。趕在天亮以前,仇家遠将何樹楊的情況問了個遍。這個來自西安城的國民黨少校副官,今夜居然表現得出奇地鎮靜。問完斥完,他給了何樹楊半個馍,何樹楊實在是餓極了,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是盯在馍上的。副官仇家遠望着他饑不擇食的樣,冷笑道:“如果不是念在你兩天沒吃一口五谷的份上,我這就把你交給候團副!”等何樹楊吃完,他突然說:“這次我放過你,不過,你得替我辦件事,要是這事辦砸了,我要你的命!”
何樹楊起先還想拒絕,他是涼州城革命組織的骨幹,豈能跟國民黨劊子手同流合污?等仇家遠把要說的事說完,他的主意就變了,很認真地沖仇家遠點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事辦好!”
第二天早起,水家大女婿何樹槐去上房跟老岳父請安,在後院門口遇見了副官仇家遠。仇家遠剛剛做完晨練,穿着一件雪白的襯衣,一條筆挺的西褲,顯得十分精神和體面。相比之下,一年四季只知道低住頭種莊稼的何家大少爺就顯得狼狽和寒酸。仇家遠叫住慌慌張張的何樹槐:“大姐夫,請借一步說話。”
何樹槐望着仇家遠,心裏好不納悶。一個月前,縣長孔傑玺帶着仇家遠去東溝,想借何家的院子曬藥,還要何家讓出三十畝山坡地種藥。何樹槐第一個反對。一個莊稼人,種哪門子藥?再說了,地要是讓出去,到時能不能收回,很難說。何樹槐怕跟官府這些人打交道,對仇家遠這種扛槍吃糧的人,更怕。有一陣縣長孔傑玺點名讓他做保長,說他年輕,又懂得規矩,上上下下的辦起事兒來方便。你猜他咋說:“保長?與其幹那活還不如多拾幾泡糞,莊稼人不務弄莊稼,還能叫個莊稼人?”對平陽川二梅這個小叔子,何樹槐就更是不屑,他曾跟大梅說:“等着吧,仇家遲早會讓這個二杆子貨敗掉,可惜了仇家那些銀子,白供他念書了。”
種藥的事最後因他的竭力反對不了了之,沒想,老岳父這邊倒是爽快地答應了。答應不答應他不管,那是他水家的事,跟何家沒關系。何樹槐的印象裏,岳父這個人除了生下三個好閨女,一輩子沒再幹過一件正經兒事,若不是大梅一心要來,非要親自張羅着給寶兒成親,他才不想上這個門哩。
心裏盡管不樂意,腳步,還是跟着仇家遠進了後院。
“大姐夫,我想請你看一樣東西。”剛進門,仇家遠就說。
“啥東西?”
“你往炕上看。”仇家遠說着,掏出一支煙,點上,卻不抽,只拿在手裏,另一只手,把玩着他那只異常貴重的打火機。
何樹槐剛把目光對過去,猛就叫了一聲:“天呀,他人呢?快說,這東西哪來的!”
仇家遠冷下臉:“大姐夫,你先別叫喚,這事,叫喚出去了對你家不大好。”何樹槐本來是沒把仇家遠當回事的,對這樣一個整天挂着槍吆五喝六的人,他打心眼裏瞧不起。不幹正事的東西,這是他送給仇家遠的一句話,包括自己的弟弟何樹楊,他也常常拿這樣的話來訓斥。沒想,這個早晨,他突然就對仇家遠轉變了态度。
“我說仇家親戚,這東西……”
“你還是叫我副官的好,在這院裏,我跟誰也不沾親帶故。”仇家遠明顯是在挖苦何樹槐,何樹槐哪還跟他計較,早被炕上那件衣裳弄亂了心,可憐巴巴地望住仇家遠,乞求他快把答案說出來。仇家遠不慌不忙,兩道子眉冷冷的,目光,近乎藏了刀一般,看得何家老成持重的何樹槐連打幾個冷戰。
炕上放的,的确是老二何樹楊的貼身衣服,一件綴了記心的汗衫。如果換成別的,何樹槐興許能看走眼,這汗衫,何樹槐卻是絕不可能看走眼的!
他腦子裏猛就想起一件事。
一個多月前,涼州城讀書的老二回到家,神神秘秘地跟他說:“哥,你猜我參加了什麽?”
“參加了啥,你一個學生娃,能參加個啥?”何樹槐當時沒在意,他不跟弟弟像,弟弟是喝過墨水的人,說話做事都有念書人的派。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除了一年二十四節氣,別的,他不操心,也懶得操心。
“你猜麽,這事你應該知道。”
“我猜個啥,有猜的工夫,還不如把東窪那塊水地的埂子給了。”說着,真就提上鐵鍁去埂子。弟弟何樹楊一把拉住他,瞅瞅四下無人,興奮地說:“哥,我參加組織了。”
“組織?”何樹槐一臉納悶,不明白組織這兩個字咋解。
“咳,我說你思想落後麽”。何樹楊的熱情消解一半,不過轉而又興奮起來:“哥,我要是說了,不會吓壞你吧?”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何樹槐騰地撂了鐵鍁,兩眼直直地瞪住小他多歲的弟弟:“樹楊,你不會入青紅幫吧?”
青紅幫是最近才在涼州城興起的一個幫會,聽說燒殺掠搶,無惡不作。
“哥!”何樹槐氣急敗壞地嘆了一聲,一聽哥哥将他跟那個下三爛幫會扯一起,頓覺心頭黑暗起來。自己的親哥哥覺悟尚且如此,還怎麽指望別人支持他,支持這個組織?
何樹楊在激動和猶豫中将自己加入共産黨的事說給哥哥時,哥哥樹槐臉上僵悶了一陣,很快,他跳起來,掄起拳頭:“我打死你,你個讓人操不盡心的,惹的事還不夠啊——”
一頓亂拳後,何樹槐癱地上,任憑弟弟樹楊咋解釋,就是起不來。這可是件比天還大的事兒,盡管何樹槐終年窩在山溝溝裏,但,這不等于他被這個世界徹底甩開,溝裏溝外很多新鮮事,還是通過各種渠道飛進他的耳朵,尤其共産黨三個字,更是令他……不行,我不能這麽躺着,這事要是傳到爹耳朵裏,還不把他吓死?何樹槐打地上翻起來,惶惶就往家趕。進了院,看見大梅正端着一簸箕碎糧食,去喂雞,騰騰騰攆過去,一把拽了大梅,往自個屋裏走。大梅驚訝地叫:“埂子你不歇,跑來拽我做啥?”
“歇,歇,歇你個頭。天都塌了,還歇!”說着,已将大梅拽屋裏,呯地關了門,漲紅着臉道:“不得了了呀,大梅,塌了,天真的塌了,快,快替我想個辦法。”
“沒頭沒腦地你說啥,成心把人往死裏吓!”大梅一把撥拉過男人,要往外走。樹槐用力拉住她:“大梅,樹楊,樹楊他入了那個黨!”
“啥子?!”
那一天一夜,兩口子沒有容易熬過來,商量來商量去,這事死活不能跟爹說,勸老二老二又不聽,還罵他們頑固,無知,落後到頭了。氣得樹槐直想搧一頓樹楊。最後,還是大梅想出個主意,大梅說,樹楊一定是讓邪物附了身,趕緊找孫六家的,給樹楊禳眼。
炕上放的這件汗衫,就是孫六家的一番禳眼後才有的,新汗衫做好後拿溝裏老樹上挂一夜,沾上天地的靈氣,還有樹的精氣,會讓迷路的人時刻找到方向。再就是,在胳窩底下綴上一個紅記心,把他的心拴到老樹上,這樣,迷途的人就走不遠了。這法兒孫六家的曾給不少人試過,靈。孫六家的再三安頓,汗衫一定要貼身穿,而且要穿夠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脫。
這陣,汗衫卻擺在眼面前,樹槐猛就想,老二是不是?
副官仇家遠看夠了何樹槐景致,這才慢吞吞說:“本來這事我也不想跟你說,但,怎麽你也是水家大姑爺。不說,顯得我不夠意思。這事你也別張揚,你家老二眼下還沒啥危險,但往後,很難說。這麽着吧,你帶上我這封信,快快去趟古浪縣城,把它交給孔縣長。”
“孔縣長?”
“你就甭多問了,想救你家老二,就按我說的去做。”
何樹槐疑惑了片刻,不敢再猶豫,拿了信就往外走。出門的時候,聽見大梅的聲音響在院裏,大梅喚他去馬廄看看,說是英英的棗紅馬不吃草了。何樹槐哪還有這心思,心裏忿忿道,死了管我屁事,馬重要還是我家老二重要!
何樹槐趕到古浪縣城,縣長孔傑玺不在,說是去了省城。省城的趙總督找幾個縣的縣長緊急商議事兒。何樹槐在一家小車馬店住下,他必須等到孔縣長,這是副官仇家遠再三交待過的。這中間,何樹槐就聽說縣城抓共産黨的事,喲嘿嘿,風聲傳得那個緊,可吓死個人哩。聽一起住的人說,縣城已開了殺戒,上頭發了話,對可疑分子,用不着請示,就地正法。縣城這兩天,天天有人被那個掉!何樹槐吓得,趕忙到街上買了香,在小店裏燒香磕頭,心裏祈禱着,千萬別把他家樹楊也給殺了啊。
見着孔縣長是在第三天後晌,見面的地點是古浪橋頭一片樹蔭下。縣長孔傑玺看完副官仇家遠的信,臉色瞬間暗下來,半天,他說:“想不到你家老二也攪和了進去,這事,麻纏大着哩。”
何樹槐急得要哭,這孔縣長雖是熟人,可上次縣上征糧,他替父親拒絕過他,種藥那檔子事,他也出過難題。如今老二犯在人家手裏,由不得他不急。“孔縣長,你可要想個法子,救救我家樹楊,他年少無知,定是上了別人當。”
孔傑玺一聽,哭笑不得,卻又不好表示出來,只道:“你也不必亂急,事情嘛,總還是有商量的餘地,不過……”
“不過啥?”
縣長孔傑玺詭秘地眨了下眼睛,道:“這麽着吧,你再住一天,等我仔細打聽一下,明兒一早給你個準信。”
那個夜晚,何樹槐住在車馬店裏,一夜未眠,腦子裏老是保安團拿槍斃人的鏡頭。同時他也後悔,沒把老二樹楊的事放心上。樹楊涼州城念書,是有些變化,這變化,他應該能注意到的,可惜他讓一溝的莊稼絆住了,沒把樹楊及時打邪路上拉回。何樹槐悔啊——第二日,大清早,縣長孔傑玺的信使敲響了門,何樹槐驚問:“孔縣長咋沒來?”信使怒他一眼,道:“這種地兒,縣長能來?”說着,交給他一封信,要他火速離開古浪縣城,按信上交待的辦。
何樹槐沒敢在路上停留,一路奔到家,才打開信,眼就直了,當下,火冒三丈,跳了起來:“媽媽個日,原還把他當個人哩,沒想……”罵到一半,突然噤了聲,再仔細往下看信,看着看着,他就啞巴了。
信是直接寫給父親何大鹍的,孔傑玺以古浪縣長的名義,要何大鹍緊急籌措糧二十石,牛五頭,羊二十只,說惟有如此,才可以保樹楊平安無事。否則,他也沒有辦法。
父親何大鹍看完信,厲聲高叫起來:“姓孔的,你太貪了!”叫完,一把抓過長子樹槐:“說,那狼吃的幹了啥事?!”
何樹槐再也不敢隐瞞,将弟弟參加共産黨的事如實道給了父親。何大鹍聽完,登時楞了眼,重嘆一聲,倒在了炕上。
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事實上,老二何樹楊的所作所為,并沒有瞞過父親。父親何大鹍是從老二樹楊近陣子的神乎勁兒上看出蛛絲馬跡的,不過,他一直沒細問,他相信自個的兒子還不至于糊塗到那份上,沒想……何大鹍一反常态,當下便讓老大何樹槐按孔傑玺的要求去辦,并說:“你再額外給我備些大洋,五斤煙土,我有用。”何樹槐頗感意外,父親一向是個對官府不理不睬的人,這一點跟老丈人恰恰相反,怎麽會?見他猶疑,何大鹍一臉鄭重地說:“娃,這回不跟往常,就怕花了這些銀兩,還未必能把你兄弟救回來。”何樹槐見爹心事愁重的樣子,這才相信事情遠非他想得那麽簡單,悶住聲,一言不發地操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