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節
水二爺心裏抱怨了一聲,将目光扯得更遠。山窪裏,受驚的羊群像是突然散開的雲,一下就把山野給弄得豐盈多姿,幾朵雲晃晃悠悠的飄着,像要掉下來,卻又把更虛幻的景致染給山野。這青石嶺,真是一塊福地喲!水二爺望了幾望,心裏,對這片土地就感激得要掉熱淚了。
白日的喧嚣過後,夜晚便不聲不響地來了。一到夜晚,水家大院便成了另番樣子。
後院裏早已安靜,種了一天藥的人們喝完糊糊早早就躺草鋪上睡了,斬穴人來路卻睡不着。他剛打兒子拾糧那兒來,兒子拾糧夜黑裏睡馬廄邊上的草棚裏,添草喂料照管牲口方便。來路原想跟兒子說上一會話就能睡着,沒想,一躺到草上,心就給活躍了,身子,也跟着活躍。翻了七八個身,還是睡不着,索性坐起來,聽風。青石嶺的夜風跟西溝不一樣,西溝的夜風是啞的,空的,瘜着肚子的,這青石嶺的風,就鼓鼓的,實騰騰的,真有個風的氣勢。風吼得來路心裏一鼓蕩一鼓蕩,白日裏的勞累連同夜黑裏的孤單全給蕩沒了,剩下的,就是那個活生生的希望。
希望。
來路翻起身,出了專門為種藥人搭的草棚,又往馬廄那邊去。兒子拾糧也沒睡,睜着雙眼望天,一聽爹的腳步,騰地翻起來。
“咋不睡?”
“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喧喧。”
“嗯。”
父子倆盤盤腿兒坐下,又喧。就聽來路說:“娃,這個機會不能放過,你想想,再想想,人經幾輩子,誰聽過藥能種?可真就能種,喲嘿嘿,白日裏那個種藥的架勢,可喧騰哩。”來路臉上漫上一層神往。盡管夜很黑,那層紅潤潤的向往,還是把兒子的心給照亮了。
“爹,我想了,明日個我就跟東家說。”
“不成,娃,我思前想後的,這事不能跟東家說。”
“咋?”
“娃啊,你年歲輕,對水東家,你還嫩着哩。爹問你,這挑來的二十個人,你看出什麽了?”
拾糧思謀了一會,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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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看出是不?爹告訴你,這二十個人,甭看一個個壯頭壯腦的,身子骨結實不假,氣力也比你我要好。可你想想,再想想,這二十個人,缺啥?”
“缺啥?”拾糧緊跟着問。
“你看看,你看看你,還是這性子,改不了。遇上事不要急,要想,要動上腦子想,要往別人想不到的地方想。”
拾糧就想。想着想着,忽然一聲:“爹,我曉得了!”
“悄點聲,看你,又犯毛病了。”來路慌忙捂了一下兒子的嘴,松開,道:“跟爹說,曉得啥了?”
“他們,他們,都是不拿腦子過日子的!”拾糧興奮地說。
“對了,娃,對了,對得很。你當水東家挑的啥,還真就像管家說的,在挑力氣?不,他是在挑腦子,這二十個人,合起來,沒水東家半個腦子,他要的就是這個。”
“為啥?”拾糧盡管想到了,可讓爹一說,又給犯惑了。
“藥!娃,道理就在這藥上!你想想,水家拿啥發的財?大煙!憑啥他就能發大煙財?二爺精啊!全古浪縣,就他能把大煙種子弄來,就他能想到在青石嶺種大煙,不發,由不得。現在你該明白了,他為啥要挑這二十個人。”
拾糧默了好久,終于說:“爹,我明白了。”
“還有一個道理你沒明白,水東家為啥不讓我種藥,為啥寧可拿錢打發我,也不讓我跟着種藥?娃,甭看你爹窮,窮的是日子,不是腦子,水東家,是在防我啊——”
“哦——”拾糧重重地哦了一聲。
瞬間,他心裏便湧上一層對爹的敬重,對爹的佩服。爹是把日子過窮了,可這能怪爹?若要是攤上別人家,怕是,日子早擱土崖頭上曬着冒煙了。一家四口能活到今天,全虧了爹有腦子啊——這一夜,父子倆就這樣相對而坐,直把默如死水的夜給坐亮堂了。
第二天,正在搶種藥材的狼老鴉臺上就出了意外。
狼老鴉臺是青石嶺最大也最肥的一塊地,到現在還沒種,是因水二爺突然心血來潮,要在這塊地裏種青稞。水二爺年前去了趟涼州城,喝過那兒的青稞酒,味美醇厚,忘不掉。就想在青石嶺開家燒坊,自個釀酒喝。青稞下種晚,要等四月底才下種。沒想,兩位藥師一眼就瞅準這塊地,非要先在這兒種。水二爺只好把開燒坊的計劃先擱置起來,畢竟,中藥的誘惑要比燒坊大得多。
這兩天,水二爺推掉身上所有的事,寸步不離地跟在兩位藥師後面,嘴上說是一心心照顧,其實,他的詭計只有他知道。五對黃牛套着五張犁,五頭騾子拉着五架耙,在兩位藥師的引領下,一字兒擺開,狼老鴉臺一下就火熱了。水二爺一身粗布衣裳,一雙圓口子布鞋,頭上,還煞模煞樣裹了塊羊肚子手巾。他親自扶着一張犁,牽繩套的動作,吆喝牛的勁兒,活脫脫一個牛把式。一雙眼,卻死死地盯着藥師一雙手,看他咋個插根,咋個細埋。隔空兒,還要停下來問上句:“這藥,咋不向陽栽啊?”藥師嘿嘿笑笑:“啥向陽不向陽的,這麽肥的地,這麽足的水份,不管咋栽下去,都活。”水二爺狐疑地盯藥師一眼,知道他在說假話,心裏默默記下了,嘴,卻很不在意地說:“日他個天爺,這種藥,比種草麻纏多哩。”接着,沖天一嗓子,吼:“年年有個三月三,三月三,打發姐兒們去繡牡丹,牡丹好繡看花難,看花難。花兒呀,繡在了個水裏邊……”
這天正午,叫劉喜財的藥師正在彎下身子仔細撥弄一支黃芪,猛覺一陣肚痛,這痛像是事先埋伏好的,專等這一刻發出來。劉喜財起先沒在意,只是拿手頂了下肚子,接着又埋下頭,想把那根黃芪埋好。結果,那痛就在肚子裏炸開了,劉喜財一個跟鬥栽地,爹呀娘呀的叫個不停。
水二爺正跟另一位藥師喧謊,他在變着法兒問黃芪的種法為啥跟當歸不一樣?藥師支支吾吾,不肯講實話,水二爺正不滿呢,就聽這邊一陣喊,說劉藥師不行了。
等驚乍乍跑來,就見劉藥師已倒在犁溝裏,身子蜷縮在一起,嘴痛苦地咧着,頭上,早已是一層汗。
“咋個了,咋個了?”水二爺驚問。
“二爺,我……我……我……”劉藥師強掙着,想說啥,說不出。疼痛已讓他的嘴臉變了形,雙手死死抓着自己肚子上的肉,往爛裏撕。
水二爺頭裏猛一聲響,沖種藥的人吼喊:“快往院裏擡!”
話還沒落,就見斬穴人來路早已背了劉藥師,朝山下跑。斬穴人來路是個矮個子,讓高個子的劉藥師一壓,近乎看不見。可他确實跑得快,那一雙短腿兒,踩在松軟濕潤的泥土裏,就跟踩在草灘上一樣靈巧,真想不出他啥時練下的這等功夫。
等水二爺缷了耙,騎上汗淋淋的騾子趕到院裏,劉藥師的屋子已被院裏人圍起來。隔着老遠,水二爺就聽到劉藥師瓦罐子破了般尖利的叫。
“人咋個下了,好點沒?”水二爺攆過去,隔門問。
裏面響出斬穴人來路的聲音:“二爺,他疼得要把腸子撕出來,我摁不住他。”“摁住頂屁用!拴五子,拴五子,快騎上快馬,去東溝請冷中醫!”
一匹快馬載着下人拴五子,沖出院子,很快消失在草灘上。屋裏,來路和兒子拾糧一人抓着劉藥師一條胳膊,使足了勁往炕上摁。劉藥師疼得撕心裂肺,情急中忽然撕住拾糧的頭發,用力兒往下採。拾糧要扭開頭,來路暗中踢了他一腳。等水二爺擠到炕前,拾糧的一股子頭發已讓劉藥師拽下來。
看樣兒,劉藥師一定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水二爺仔細看了一會,心裏暗下來。兩位藥師還有副官仇家遠的飯,可是院裏單另做的,由吳嫂的外甥女狗狗親自掌勺。水二爺來到廚房,狗狗吓得面無血色,水二爺四下張望一會,問:“早上給藥師吃的啥?”
“雞蛋泡馍。”狗狗是位十來歲的小姑娘,才來院裏不久。不過她的茶飯做得真是好。水二爺正是看上她的茶飯,才留她在院裏的。
“就這一樣?”
“還有……蘑菇菜。”
“蘑菇?”水二爺擔心的正是這。劉藥師第一天在院裏吃飯,他就發現,這人,喜歡吃個蘑菇,邊吃還邊誇,說山裏的蘑菇就是不一樣,味兒鮮,肉兒厚,嚼起來有勁道。看來,害病的就是這蘑菇。水二爺急匆匆返回後院,斬穴人來路剛剛給劉藥師灌下一碗醋,病象沒一點減輕,相反,藥師的臉色越來越臘黃,半個身子,已開始發麻。
這病,正往深裏去哩。
水二爺想起白會長臨走給他做的交待,兩位藥師可是尊貴的客人,一定要費上心招應。心,忽然就緊了。院裏前些年也發生過誤吃狗苔蘑菇中毒死人的事,劉藥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甭說跟人家好不好交待,單是這風聲傳出去,就夠他受的。
這個下午,水二爺的腳步焦急地在院門外踱來踱去,目光,瞅着草灘深處。他在急拴五子。狗日的拴五子,按說也該來了呀。院裏的情況一陣一個樣,忽地說劉藥師不疼了,不呱喊了,忽地又跑出來,說劉藥師疼得要死了,喘不過氣,兩只手死死抓住拾糧脖子,要把拾糧往死裏掐。
終于,馬蹄聲從草灘深處響過來,一陣疾風後,拴五子騎馬到了跟前,竟是一個人!一問,說是冷中醫去了平陽川,今兒趕不回來。
藥師劉喜財差點讓毒蘑菇要掉命的事實引得水家大院一場大亂。當種藥人全部收了工,另一位藥師趕去看同伴時,劉喜財的病已厲害得不成了,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珠子朝外翻。那景兒,讓人看一眼就覺是不行了,活不到半夜。水家能喂的藥都給喂了,症狀卻不見一點好,這當兒,就聽有人喊了一句:“快給喂大煙!”水二爺一聽,頭發騰地豎起來。“哪個不吃人飯的喊的?”一句話,吓得院裏全靜下來。種藥人興許不知道,自打寶兒死了後,大煙兩個字,院裏是很少提的,更別說喂。姓曹的藥師一看,嚷着讓水二爺往外送人。水二爺一臉怒燥地說:“這黑的夜,往哪送,溝裏就一個冷中醫,他不在,送給誰?”
“那就往平陽川送啊——”
“你也吃錯五谷了呀,平陽川離這多遠,能送我不送?!”
嚷來嚷去,一院的人還是沒個主意,這當兒,就見斬穴人來路摸黑出了院,神神秘秘,往青石嶺東邊的帽兒山去了。
“來路,來路你個狗日,往哪去?”水二爺這陣子是急暈了頭,見誰罵誰。來路沒理水二爺,自顧自地走了。
這一夜,藥師劉喜財疼得背過去好幾次氣,人,看上去真是不行了。一夜未睡的水二爺匍匐在祖先牌位下,替劉藥師燒香祈禱。姓曹的藥師吓得面無血色,一整夜叫喊個不停。
斬穴人來路匆匆忙忙走進院子時,誰也沒有在意,等人們聞見屋裏奇特的花香時,斬穴人來路跟兒子拾糧已将藥師劉喜財放到了地下。一直在院裏侍候東家水二爺的吳嫂忽然喊出了聲:“西溝的,你手裏拿的啥?”
斬穴人來路沒有言喘,示意兒子拾糧掰開藥師劉喜財的嘴,就在他将手裏那支叫不上名的野花揉粹往劉喜財嘴裏喂時,吳嫂已将東家水二爺喊了過來。水二爺一看來路又要給藥師喂東西,氣得一腳沖他屁股踢過去。“來路你個短命的,不想活了!”斬穴人來路還是沒言喘,趁水二爺發火的空,用力捏住劉喜財鼻子,從拾糧手中要過一碗水,不容分說就給灌了下去。
奇跡是在半個時辰後發生的,藥師劉喜財忽閃忽閃睜開眼時,人們才發現,斬穴人來路的兩條褲腿爛了,是讓荊棘劃破的,血從褲腿裏滲出來,滲了一鞋。水二爺只顧着看劉喜財了,反把來路給扔到了腦後。
第二天後晌,冷中醫才讓一匹快馬打平陽川馱來,路上,他不停地跟拴五子說:“遲了,遲了半年了,就是把馬掙死,也是閑的,人是救不下,頂多,我去了能幫着收下屍。”結果一進院,忽然聽說藥師醒了,吐了兩大盆綠水,正拼命吃五谷哩。冷中醫驚叫道:“有這等事?我瞧瞧,快讓我瞧瞧——”
冷中醫一開始堅決不承認藥師是吃了狗尿苔,這玩意要是真吃下去,能撐過兩天?等他在兩盆綠水裏翻騰半天,就把自己給否定了。“天意,毒菇毒不死種藥人,真是天意。”他這樣解嘲道。等水二爺把來路喂下野花的事說出來,他一臉驚訝地盯住斬穴人來路:“你哪采的花?”
“斷魂谷。”來路羞羞答答道。
“天,斷魂谷你也敢去!”
來路冒死上斷魂谷采藥救下藥師劉喜財,直把水二爺感動得說不出話。當下,便讓管家老橛頭拿出一些碎銀,非要來路收下。來路結巴着,說啥也不收。僵持間,已經能下地的劉藥師走過來說:“二爺,你就甭給他銀子了,一個能把命豁出去的人,怕是不稀罕你那些碎銀。”
“哪,叫我給他啥?總不能給他一匹走馬?”水二爺有點不樂,話裏帶着嘲笑說。
藥師劉喜財沒說啥,望了一眼來路,轉身往院裏去。走了幾步,又停下,目光來回在來路臉上掃了幾掃,道:“那個娃,是你的?”
來路知道他是在問拾糧,“嗯”了一聲。
藥師劉喜財想了想,目光挪水二爺臉上:“這娃中,明兒個,讓他跟着我。”水二爺剛要說不行,就聽來路撲通一聲,給藥師下了跪。藥師劉喜財沒望來路,又對着水二爺說:“這娃我收定了,明兒個,讓他跟着我。”
藥師劉喜財連說兩遍,水二爺就知道這事不可逆轉。讓拾糧去種藥,這是水二爺壓根就沒有過的想法,這些日子他還琢磨,怎麽把來路打發回去呢,現在倒好,老的沒攆走,小的又讓藥師看上了。水二爺氣恨恨地從藥師劉喜財身上收回目光,見來路還跪着,心裏陡然就又多出幾分氣:“你個賤鬼,見誰也是你爹,跪,跪,跪死你。”
罵歸罵,第二天,長工拾糧還是被管家老橛頭帶出了馬廄,親手交給了藥師劉喜財。
藥師劉喜財天天領着拾糧,兩個人就像一對犏牛,形影不離。水二爺再想接近劉喜財,就有點難。每每看見劉喜財手把手交拾糧種藥,他的心就又疼又氣,可沒辦法,縱是他有多大本事,也還不敢沖藥師發脾氣,只能忍着性子,跟在姓曹的藥師後頭。但劉藥師跟拾糧親近的樣兒,時時擾亂着他的心,一趟藥種下來,該學的沒學下幾樣,該記下的,反倒忘了個幹淨!
副官仇家遠的步子頻頻出現在姊妹河畔,這事引起三小姐水英英的注意。三小姐水英英本來打定主意不再理仇家遠的,黑風谷那件事,還擱在她心裏,怎麽也忘不掉。穿着軍裝回來的仇家遠到現在也對她沒個解釋,更讓她心中不快。原來她還想,抽個時間問問他,黑風谷丢下她是怎麽回事,半個多月沒音沒信又是怎麽回事,還有,他啥時成西安陸軍長副官的?所有這些,在她心裏都是謎,她有必要解開。後來見仇家遠老是躲着她,臉上的笑沒了,說話間的那份親熱勁沒了,有時候,還故意跟她端個副官的架子,三小姐水英英的心就受不了。長這麽大,她還沒在誰的眼裏輕過薄過,一個平陽川的仇二公子,就敢對她冷眉冷眼,真讓她氣憤不過。
“你不理我,我還懶得理你呢,看誰狠過誰?!”
三小姐水英英無意中聽說仇家遠跟疙瘩五私下有來往,忽然就多出一個心眼,她要在這事上給仇家遠一點難堪。
這事說來也巧得很,那天她去找爹,想跟爹公開要些銀兩,去一趟平陽川。她想二姐了。要論姊妹間的親熱,三小姐英英跟二姐要比大姐親一點,很多話她能跟二姐說,卻沒法跟大姐張口。大姐嫁到何家,好像性格也跟了何家,瘟不啦叽,說話做事總沒個痛快勁,隔空兒,還要拿話教訓一頓英英,英英不喜歡她那個古板勁,倒覺得跟二姐說話輕松。仇家遠穿着軍裝回到水家,原想平陽川怎麽也得來人,把事情往清楚裏說一下,可等來等去,就是不見二姐的影。英英心裏就有了氣,也有了解不開的疙瘩,總覺這事有點別扭,或者說,這事藏着蹊跷。英英決計親自去一趟平陽川,把仇家遠身上的謎解開。
那天她剛到門口,就聽爹跟老橛頭說:“給我把那賊盯緊點,看他還有啥動靜。”水英英心裏一撲騰,還以為爹在說她。細一聽,才知說的是仇副官。爹說:“我咋左瞅右瞅他不像個好人,你瞅瞅他那個樣,整天游手好閑,哪像個跑來種藥的。”管家老橛頭接話道:“你還說哩,前兒個我看見他朝南嶺去,跟了幾步,你猜他咋說?他說再要是敢跟他,就提攜我到西安城當探子長。哼,他以為我不知道探子長是做啥的?這種人,一看就賊眉鼠眼,靠不住。”
“誰靠他了?我是讓你操心點他跟疙瘩五的事,要真是跟疙瘩五有來往,我就得找孔傑玺,這種人,不敢留。”
“對,不能留。”
爹的話忽然讓水英英想起那個遭人丢棄的午後,恍惚中記起,仇家遠帶着她往黑風谷去時,好像提過這個疙瘩五。對,提過。當時兩人都在馬上,英英還拿西安城女學生的事跟仇家遠沒完,誰知仇家遠冷不丁地說:“往後,可不敢再提啥子女學生,這話要是讓疙瘩五他們聽見,了不得。”
那天英英沒跟爹要銀兩,掂着步子輕輕走開了。關于仇副官和疙瘩五,卻牢牢鑽在了她心裏。
英英決計跟蹤仇家遠,這個人越來越像個謎團,把她本來不亂的心給擾亂了。機會終于在這一天出現,英英是在仇家遠出門不久後打草灘另一條路上摸到姊妹河邊的,為了不讓仇家遠發現,她連馬也未騎。一路上英英想了好多,其中就想到她對他的好,她對他的那份思念。想來想去,才發現,她是剃頭刀子一頭熱,人家姓仇的心裏從來就沒有過她,這事令她懊惱不已,也徒添出幾分傷心。感覺自己一直晴朗着的天,忽然就讓仇家遠給抹陰抹黑了。
哼!英英氣得跺了幾下腳。
那天她剛到大鷹嘴後面,就見河谷裏映出三個人,三個人交頭接耳,神神秘秘說着什麽。
姊妹河在大鷹嘴這兒接連拐了幾個彎,拐出幾個類似于穴洞的可怕地兒。仇家遠跟疙瘩五他們站着的地方,平日是很少來人的,就算土匪殺人,也不會選這麽麻煩的地方。從草灘騎着馬是直接到不了河谷的,得把馬先拴在幾丈高的溝崖上,人再攀附着灌木打青石崖上一步步下來。費這大的勁到河谷,可見他們談的絕不是啥好事兒,水英英盡管聽不着,但從三個人的神秘勁上,還是感覺到這事的非同小可來。
水英英心裏驚了幾驚,腦子裏再次閃出黑風谷一些事兒。據大嗓門後來說,男人黑三跟仇家遠定是讓土匪掠走了,遭了仇家的暗算也說不定。“仇家?”水英英當時這麽傻傻地問了句,問得大嗓門很不高興,扯上嗓門喊:“你在青石嶺呆傻了,呆成山溝溝裏的一只麻雀了,這溝裏溝外的事,你不曉得!”
溝裏溝外到底有啥事兒?水英英不得不多出個心眼,悄悄摸下去,摸到一半,她就怕了,往下去的路實在是太險,水英英幾次險些摔下去,她怕被仇家遠他們發現,只好攀着石崖又爬了上來。
站在石崖上,水英英眼裏就多了層迷茫。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開始想水家大院之外的一些事兒。
太陽将整個青石嶺照得暖烘烘一片時,英英起身離開了大鷹嘴,沿原路往回走。這時候的英英看上去有點沉悶,這個青石嶺上驕橫慣了的女娃子很少有這種臉色,也很難見她在某件突然而至的事前冷靜下來。可見,這些日子,她心裏還是有東西的。
水英英決定将這一幕暫時藏在心裏,跟誰也不提。她不是替仇家遠遮攔,沒必要,如果仇家遠真跟疙瘩五串通起來,打她水家的主意,她是不會放過他的。但她也怕自己冤枉了他。這麽想時,她忽然發現,自己心裏,竟仍是舍不下他的。該死!她罵了一句自己,腳步飛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種藥的熱情燃燒着青石嶺,狼老鴉臺很快種完,種藥人換到了水家大地。這也是一塊肥地,清明前剛種了豌豆的,苗都綠了,曹藥師說這地種豆給糟了,豆能賺幾個錢,除了牲口吃,怕是賣不來錢的,要是種了藥,那就不一樣。水二爺經不住誘惑,猶豫一番,還是點頭讓人把豆犁了,按曹藥師的吩咐,種藥。這一天,縣長孔傑玺悄悄派人捎來一封信,信是捎給水二爺的,孔傑玺在信中說,眼下戰事混亂,各路人馬紛紛湧進西北,想在西北一帶找自己的落腳點,也就是戰後的退路。縣長孔傑玺提醒水二爺,青石嶺雖然離古浪縣城遠,但它是風水寶地,定有人打它的主意,要水二爺眼擦亮點,心放明點,戰亂年間,可別讓人乘虛而入。
這封信擾亂了水二爺的心,水二爺滿腔的熱情頓然消退一半,他倒并不是害怕有人打水家大院和青石嶺的主意,他是怕戰亂。
水二爺這一生,是經歷過戰亂的,戰亂年間的種種恐慌和不安,仍然像惡夢一樣潛伏在他腦海裏。也就在這天後晌,斬穴人來路突然提出,要回西溝去。水二爺勸了一陣,勸不住。罵:“來路你個短命的,說了不讓你種,你偏種,種了這才一半,你又要跑,真拿你沒辦法。”罵完,還是讓管家老橛頭給了些錢,還有夠吃一月的糧食,打發走了。水二爺本想提幾句拾草的事,又一想,這陣子種藥忙,顧不上,索性等藥種完,挑個日子娶過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