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節
民國28年四月頭上三位來客突然做出的這個決定,将平靜的青石嶺帶入一場漩渦,此後若幹年,以養牧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中藥争奪戰中。水家大院的禍福,因了這滿山遍嶺的中藥而變得跟草原上騰起的霧一般令人無法看清。只是這一年的四月,精明老道的水二爺怎麽也想不到這一層。
不只他沒想到,怕是他的兩個親家,東溝的何大鹍還有平陽川的仇達誠,也無法料想水家會因此而走向一個接一個的災難。
事實上,三位來客絕不是貿然闖進青石嶺的。早在半年前,帶着陸軍長秘密指令的仇家遠便已潛入涼州城,他名義上是教書,實則,暗中在替陸軍長活動。陸軍長的目的有兩個:一是尋找一塊适宜中藥生長的地方,西安城的陸軍長出生于中醫世家,對中藥,有着特殊嗜好,如今國難當頭,藥字第一,陸軍長一心想在大西北建立一個屬于自己掌控的中草藥基地,這地方不但能生長出大批量的中草藥,重要的是還必須要隐蔽,不能讓外界知道。具體原由,陸軍長不說,仇家遠也不敢多問,他只能奉命行事。另則,陸軍長還交待給仇家遠一件更為重要的事,陸軍長要他在半年內查清西北內地包括涼州的共産黨組織,特別是跟西安那邊的共産組織有來往的。至于查清以後怎麽處置,陸軍長沒交待,但這不影響仇家遠開展工作。眼下國共兩黨一致對外,自從西安事變後,西安一直是舉國關注的焦點,也是全世界矚目的地方。陸軍長此番用意,想必有他的遠謀深略,身為下屬的副官仇家遠,從來不敢妄自猜測,唯一能做的,便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将事情辦實辦好。
跟陸軍長有過一面之交的白會長是個充滿血性的男人,他的祖籍在東北遼寧,五歲時跟着父親到西北做生意,最後在涼州城定居下來。日寇的鐵蹄踐踏了東三省後,白會長一心想回到東北老家,投軍報國,血恥除恨。正好陸軍長派仇家遠秘密找他,将建立中藥基地的事相托于他。白會長當下拍着胸脯說:“我要不把這中藥的事搞好,我就不配做東北人!”二人曾經有意将地方選在青風峽的東溝,那兒土地茂盛,氣候溫涼,極适宜種藥。事情都快要定下了,仇家遠突然提出要改在青石嶺。仇家遠的理由是,青石嶺土地雖然不廣,但緊挨着馬牙雪山,雪山上有雪蓮等名貴藥材,嶺下又有冬蟲草,當參等天然藥材,那遼闊的大草灘,更不知藏了多少名貴草藥。再者,青石嶺地形險要,人口稀少,而且以牧場做掩護,更符合陸軍長的意圖。白會長當然不便反對,仇家遠怎麽決定他怎麽執行。不過,隐隐的,他感覺仇家遠臨時改變地點似乎跟他說的這些理由無多大關系,怕是仇家遠心裏,還有一層重要的原因沒講出來。
事情很快定了下來,水二爺跟孔傑玺等人達成了協議。第三天,一輛四挂馬車在夜色的掩護下進入青石嶺,車上載來的,除了幾大包種子和草藥根,還有兩個十分關鍵的人物。他們是陸軍長從老家特意請來的藥師,兩個看上去跟農人分不出兩樣的老漢。兩人一下馬車,先是拿鼻子聞了聞,一個道:“這地方,空氣濕潤,鮮,能種。”一個順手從草灘上掀下一把草,拿手裏揉了揉,道:“地氣足,雨水廣,就怕太陽不夠。”兩人還說着話,水二爺已打院裏走出來,提着馬燈,一臉喜色地迎上來。
副官仇家遠趕忙向兩人介紹水二爺,互相客氣中,就有人打院裏出來,按管家老橛頭的吩咐,将馬車上的東西一一卸拿到院裏。十五歲的拾糧走在最後,他揣着一肚子心事,目光陰沉地沖暗淡的星空望了一眼,然後走向馬車,從車把式手裏接過鞭子,要把馬車吆進後院。就在拾糧籲地喊出一聲時,一道電光劃過天際,跟着響出一聲雷。這是四月裏雨水較廣的日子,老天爺隔三間五就要響幾聲雷,順勢就把傾盆大雨降下來。電光和雷聲驚吓了長途跋涉後本已疲乏的騾馬,只聽得轅馬長嘶一聲,騰起雙腳,就要驚奔。拾糧一個激靈,打昏昏中醒過神,剛要伸手拽馬,就聽天空中又炸出一聲響雷。這聲雷炸得實在是太駭人了,連水二爺也驚得捂了耳朵。已經驚起四蹄的轅馬哪受得了,當下,揚起前蹄,咆哮一聲。衆人還在雷聲的驚恐中沒醒過神,就見馬車已像崖上滾下的山石,哐哐當當遠去了。拾糧讓轅馬帶出一截子,重重地甩在草灘上,水二爺媽呀一聲,剛要喊不好,就見英英已縱身飛出去,只在片刻工夫,疾如兔子的英英已飛至馬車前,還未等衆人在暗夜裏看清什麽,英英已一個騰空躍起,縱身打車後躍上馬車,衆人驚詫間,英英接連幾跳,身子已穩穩當當騎在馬上。馴服烈馬是英英的絕活,這些年,她不知馴服了多少匹烈馬。就連狂野無羁的白牦牛,她也一樣讓它聽話。衆人屏息間,就見轅馬接連跳了幾跳,最後無可奈何地發出一聲叫,有點沮喪地接受了英英的馴導。水二爺還在“啊、啊”的尖叫,失控的馬車已掌握在英英手中。不大工夫,跑出去的馬車沿着原路返了來,大雨落下的一瞬,水英英跳下馬,望也沒望仇家遠一眼,只沖地上躺着呻吟的拾糧罵了句:“沒用的東西。”然後趾高氣揚進了院。
仇家遠一陣臉紅,他知道,跟英英結下的氣,暫時是消解不開了。
英英馴馬的場面,着實驚呆了兩個外來人,也驚呆了躺在地上的長工拾糧。
水家大院陷入了忙亂中。
此時已是四月中旬,按時令,青石嶺已錯過最好的播種季節。但兩個藥師說不要緊,中藥不比莊稼,不那麽太挑季節。況且青石嶺是難見的二陰氣候,熱得緩,冷得快,地又是黑土,肥得流油,四月裏栽種應該再好不過。按節氣下慣了種的水二爺卻一點不敢輕松,生怕三耽擱四耽擱把到手的這麽一筆好買賣給砸了。所以還未等兩個藥師定下準日子,就早早打發老橛頭到東西二溝挑勞力了。這天正午,水二爺陪着兩位藥師打嶺頭上轉回來,剛進了院子,就聽水英英在後院裏教訓人。攆過去一看,見被英英訓斥得不敢擡頭的正是拾糧。一問下人,才知是英英要出門,安頓拾糧把馬鞍備好,等她提着鞭子要牽馬時,見自個的坐騎棗紅馬還光不溜秋地在馬廄裏吃草,懶洋洋的姿勢一點看不出是要出遠門。水英英當下發怒,責罵起拾糧來。拾糧剛争辯了一句,水英英啪地一甩鞭,照準拾糧的脖子就甩過去。水英英鞭上的功夫了得,副官仇家遠到現在臉上還留着傷疤,說話時嘴還在痛。這一鞭子,拾糧脖子裏便多了一道血紅,疼得他想嚎叫,又不敢張嘴。水英英不解氣地罵:“你個豬一樣的東西,叫你犟嘴!”
水英英喝嘆着讓拾糧快快備馬,拾糧倒地上起不來,水英英以為他在反抗,越發動怒,一腳将拾糧從馬廄裏踢出來,罵聲,比鞭子還響。下人們知道三小姐最近脾氣不好,見誰都煩,稍不留神,鞭子就挨自個身上了,所以全呆在一邊,不敢幫拾糧的腔。水二爺攆進後院時,拾糧身上已挨了五六下。喲嘿嘿,這丫頭瘋了,她那一鞭子,馬都挨不住,就這麽十五、六歲的一個娃,居然給了五六下!水二爺心裏叫喚着,撲過去,一把奪過英英手裏的鞭:“你個心比狼狠的,這是人哩,不是任你撒氣的牲口!”水英英一歪鼻子,頂撞道:“誰叫他犟嘴,不長記性的東西,欠揍!”
水二爺撇下女兒,就要心疼地往起攙拾糧。拾糧掙開水二爺的手,抹把血臉,一言不發地起身,進了馬廄。
拾糧不備馬,是有緣由的。這段日子,水英英反複無常,忽一陣子,像個沒事人似的,上院後院,跑來竄去,比誰都快活,像是早把仇家二公子做下的那件傷心事忘了。水二爺剛要高興,猛又見她丢魂落魄,要麽,鑽進自個南院不出來,要麽,就攆得雞飛狗上牆,惹得一院不安寧。水二爺想,這娃還沒緩過勁來呢,就私下叮囑拾糧,若是小姐安頓備馬,一定要想法兒阻攔,最好能弄得她出不成門。水二爺擔心,瘋瘋癫癫的英英會給他惹出更大的麻煩來,眼下他可沒時間再操心她。拾糧是盡了心,誰知反招來一頓鞭子。
父女倆正在後院争吵,就見副官仇家遠走進來。仇家遠這一天沒陪着兩位藥師去嶺上選地,而是獨自去了姊妹河邊。四月裏天暖地熱,馬牙雪山的積雪開始融化,加上天爺接連下了幾場透雨,姊妹河水暴漲,一河的水洶洶湧湧瀉下來,煞是壯觀。
看見父女倆鬥嘴,副官仇家遠湊熱鬧說:“你倆這景致,看起來真不像父女,倒像是一對冤家。”
“閉上你的嘴!哪裏冒出來的野狗,再敢犟嘴,我一樣打!”水英英惡恨恨地甩給仇家遠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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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官仇家遠笑僵在臉上,半天緩不過表情。這次到青石嶺,也有半月時間了,半月裏他做了不少努力,包括當時拿走的銀子,也如數還給了水家。原想水英英會原諒他,會跟他和好如初,哪知……算了,犯不着跟她一般見識,仇家遠安慰着自己,悻悻離開後院。
勞力說到就到,眼下正是籽種全部下地等着苗旺了薅草的農閑季節,東西二溝有的是閑人。管家老橛頭精挑細選,挑了二十個壯勞力,外帶着一個來路。看見斬穴人來路的一瞬,水二爺目光複雜地一動,心想他不會也是跑來種藥的吧,扔下一個傻子跟将要斷氣的女兒,他就能跑出來?正詫異間,就聽斬穴人來路顫驚驚叫了一聲二爺,道:“我也想種幾天藥,不知成不?”
“你——”
水二爺一臉困惑地将兩道子目光對在斬穴人來路臉上:“你種藥,來路,你種藥?”問完,水二爺又笑了,他早該想到,來路是不會放過這掙錢機會的。“二爺放心,家裏我已安頓好了,讓坡下的二嬸子替我照看些日子,種完藥掙點閑錢我就趕回去,不傷事兒的。”
“你——”水二爺嘆了一聲,收回将要說出的刻薄話,也沒點頭,也沒搖頭,滿腹心事要往外走。沒走幾步,回頭跟老橛頭交待:“過一會兒,帶他到上屋來。”斬穴人來路跟着老橛頭來到上屋時,水二爺正在跟副官仇家遠說事。
很短的日子裏,水二爺已經跟仇家遠化解了矛盾,不是說他不記仇,關鍵是他識時務。仇家遠是誰?是西安城陸軍長的副官,是縣長孔傑玺和商會白會長的座上客,還是種藥這件事的總指揮、總頭目。水二爺當然不能拿當初對待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态度對待他,在他眼裏,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早已不存在,現在活躍在他家的,是穿着軍裝挂着盒子槍說話吆五喝六威風八面的仇副官,這樣一個人物,他水老二當然不能慢待,更不能跟他過分糾纏以前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事情都過去了嘛,銀子人家還了,還加了息,賠情話人家說了一大筐,你再板個臉,不就顯得你小家子氣了不是?”這是他勸女兒英英的原話,可惜女兒英英固執得很,聽不進去。
聽不進去沒關系,只要他水老二聽進去就行。這個家,現在還是他水老二做主的嘛。
水二爺賊賊地笑笑,一點不覺得跟仇家遠仇副官套近乎是件丢人的事。
副官仇家遠更是另一種氣概,你一點看不出他曾經跟水家有什麽瓜葛,更看不出他跟水家有什麽親戚關系,說話做事,完全是公家人的口氣,該命令的地方命令,該商量的地方,放下架子主動跟水二爺商量。讓人覺得,他一穿軍裝,就把先前那個教書的仇家遠給穿沒了。
這陣,仇家遠就跟水二爺商量。
仇家遠說:“地選了,人定了,要趕在半月內将藥材種下去。”
水二爺說:“種藥的事只管交給藥師和管家,你一個副官,犯不着為這些事操心。”
仇家遠聽了滿意,不過他又道:“趕明兒把曬藥的人也招來,這兩天太陽不錯,我看曬藥正好。”
水二爺說:“這事我會跟管家交待。”
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了,仇家遠才說:“我明天去找孔縣長,讓他把各地收的藥材送過來。接下來,我們要忙一陣子了。”
水二爺呵呵笑着說:“忙不怕,生成個莊稼人,哪能不忙?人這一輩子,就怕不忙。”這話帶着哲理,仇家遠似乎不太感興趣,他現在腦子裏除了中藥,怕再沒別的。
仇家遠跟水二爺說話的時候,管家老橛頭跟來路候在上房外,仇家遠剛出門,老橛頭便走進去說:“東家,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吃糧的呀,我咋瞅着他不地道?”“嗯?”水二爺的目光對住管家。
老橛頭往外瞅了一眼,見仇家遠進了後院,才踮起腳尖對着水二爺耳朵道:“東家,我咋聽說他在河邊跟不三不四的人碰頭?”
老橛頭這句話像一盆涼水,潑了水二爺一頭。
“有這等事?”水二爺警覺地豎起眼,也不管來路在場,當下就問這話是聽誰說的。管家老橛頭一向對隊伍上吃糧當兵的人沒好感,他惟一的兒子那年抓兵,竟給稀裏糊塗抓了去,等水二爺三找人四找人打聽到信兒,你猜咋?兒子半路上逃出來,竟讓隊伍上帶兵的活活給打死了!此後,但凡有當兵的來,不管是官還是兵,他都一概報以仇恨。
“事情真着哩,東家,我是在去東溝挑人時聽冷中醫說的。”
“冷中醫?”水二爺越發警惕了,冷中醫向來不是一個胡說八道的人,他在溝裏的威信,怕是僅次于水二爺。
一旁默立着的來路不知犯了哪根神經,突然就插話:“二爺,不是我多嘴,那天我在河邊砍柴,也見過這個人的,好像跟平陽川的疙瘩五他們在一起。”
“疙瘩五?”水二爺的臉忽就黑下來。這疙瘩五不是別人,是平陽川有名的土匪混六子的後人。過去混六子吃土匪這碗飯,沒少擾過青石嶺,出嫁大梅的前一夜,他還帶人闖進來,差點将大梅……後來混六子在平陽川吃了黑槍,把命丢了,但他兒子疙瘩五又迅速紅起來,很快成為方圓百裏最混帳的一個東西。
水二爺悶聲想了一會,這事比不得別的,要是仇副官真跟疙瘩五攪混在一起,往後這日子,可不得安閑。可事已至此,水二爺也不想怕,不能怕。兵來将擋,水來土堵,凡事總得有個解決的法子。他咳嗽了一聲,想把老橛頭和來路帶給他的驚慌咳掉。誰知來路惦着種藥的事,按捺不住地先給問上了。
水二爺只好道:“來路,不是我水老二心狠,這種藥的事,真不是你幹的,想想你那屋,能讓人放心?”
斬穴人來路最怕二爺說這話,一聽,哭聲就給出來了:“二爺呀,你就行行好,給我來路一條活路吧。來路要是再掙不到點錢,日子,可真就擱土崖頭上了。”水二爺輕輕一笑,他知道斬穴人來路是個會說軟話的主兒,日子擱土崖頭上,窮是真,苦也不假,可真要讓來路把日子擱土崖頭上,怕是天爺往後不打雷哩。這來路,是個能把一座山背起來走的人哪!二爺心裏,忽就湧上一層悲,對來路的悲,對丫頭拾草的悲。要說,別人的日子他不清楚,這來路,清楚着哩,清楚得很。唏噓了一陣,道:“回吧來路,原回你的西溝去,藥,不種了,缺啥,差啥,跟管家支個聲,拿去就是了。”
“使不得呀,二爺——”
若不是管家老橛頭攔擋得快,斬穴人來路撲通一聲就給二爺跪下了。“使不得,二爺,萬萬使不得,我來路一輩子,就怕個別人施舍……”
“來路!”二爺恨毒毒喝了一聲,又覺自己聲音重了,緩了口氣道:“算了,你這號死腦筋,一輩子,怕就是土裏刨食的命。”
藥說種就種。
青石嶺上好不熱鬧,不只是熱鬧,簡直就像換了個世界。對種藥的新鮮加上水家許諾的銀子,讓人們一下對青石嶺充滿了神往。站在山巅上,每個人的眼都是發着光的,那是對銀子的光,對神秘中藥的光。兩個藥師按水二爺的吩咐,各自挑了人,按事先計劃好的地,開始忙碌了。望着山上突然熱鬧起來的景兒,水二爺撚着胡須的手忍不住發出一陣快樂的抖,對種藥,水二爺是有自己的打算的,這打算,一半露在明處,一半,牢牢地藏在心裏。
“孔傑玺,你這是往我水家門上栽搖錢樹啊——”
水二爺陰陰地發出一片子笑。
還沒笑完,猛聽山窪裏響出一聲,擡頭一看,見是丫頭英英在追野兔,狡猾的野兔逃脫了她的追蹤,氣得英英拿炮肚子沖遠處的羊發洩哩。
這丫頭,啥時才有個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