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節
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這一趟并不是為了水英英來,前兩趟也不是,跟水英英那份焦灼和熱烈相比,仇家二公子的目光,就淡得多。不是說他沒覺察到水英英那目光,關鍵是那目光激不起他的共鳴。在他眼裏,水英英還是多年前那個小不點兒,一個成天掉在蜜罐裏只知道撒嬌撒野的山裏野丫頭,這樣的野丫頭,仇家遠除了憐愛、同情,再沒別的。他是一個有着遠大抱負的人,目前他又為某項偉大事業擔負着特殊使命,兒女情長,在他看來,就有點滑稽,而且輕薄。當然,對水英英,他也不能太冷淡,畢竟,他還想依賴水英英,去說服水二爺。三天前,仇家遠接到上峰陸軍長密令,要他緊急籌措一筆資金。前一次送往抗日前線的醫藥物資過西安時遭到一股不明力量的攔截,負責運送的馬幫二幫主藍青雲也被砍了頭。眼下前方戰事吃緊,醫藥物資相當匮乏。陸軍長要求他務必在短期內組織涼州城和古浪縣的進步力量,盡快将第二批醫藥物資運出。接到密令後,仇家遠立即從涼州城趕回平陽川,先是将情況跟父親說了,沒想父親還沒聽完,便大發雷霆:“你個敗家子,放着好好的書不教,瞎湊什麽熱鬧!”父親仇達誠本來就是堅決反對仇家遠參加什麽黨派,更反對他跟軍界有來往。
仇達誠一生為商,原本也想讓仇家遠跟哥哥仇家寬一樣,子承父業,一門心思地跟着他做生意。誰知家門不幸,老二仇家遠生性偏狂,桀骜不馴,西安城書讀一半,居然瞞着家裏,到了陸軍長手下,還一直跟家裏說,他在西安一家師範當老師。半年前,仇家遠又不聲不響到涼州師範做起了教師,等仇達誠知道時,生米已成熟飯。教書倒也罷了,仇達誠心想,仇家三輩子沒出過一個讀書人,要是仇家遠真能把書教好,也多少能了他一些心願。誰知上個月古浪縣長、他的妹夫孔傑玺找到他,悄悄說:“老二不但跟西安城陸軍長來往密切,很有可能還參加了共産黨,老二的身份,神秘着呢。”仇達誠起初不信,認為妹夫孔傑玺純屬胡言。據他所知,共産黨在西北一帶還是個很新鮮的事物,他也是去年在西安城才聽說,咋就把這帽子戴他兒子頭上了呢?
妹夫孔傑玺猶豫半天,才将西安城攔截藥物的事說了,原來那藥物正是仇家遠他們弄的,當然是以涼州城另一家商號的名義秘密收購的,負責運送藥物的馬幫二幫主藍青雲目前已被證實是共産黨。孔傑玺還說,馬幫打涼州城一出發,消息就秘密飛到了西安,所以藍青雲到西安,等于是送死。
妹夫孔傑玺說完這話,很是焦慮地嘆了口氣:“哥呀,這事可不是鬧着玩的,上頭已經發話,要嚴查速辦,好在涼州府有咱的人,要不然,老二這回……”“混帳!”父親仇達誠暴跳如雷,當下就要大兒子家寬趕往涼州城,捆也要把老二捆回來。妹夫孔傑玺見狀,悄聲說:“人我已經安頓在別處,眼下,家裏家外還不能張揚,等事态平息了,再讓他回來。”
“混帳,混帳呀,這個家,怕是要毀到他手上……”一生走南闖北的仇達誠,當然知道參加共産黨是什麽後果。他在西安城那些個日子,時不時地聽說有共産分子被當局押出城門處決。原想自己身居大漠邊塞,天高地遠,既可免受戰亂之苦,又不為什麽國共之争而牽扯進是非裏。哪知,自己家裏,竟就養出一個共産黨!
仇家遠從藏身的地方秘密回到平陽川家中,父親尚在火頭上。仇達誠質問他參加共産黨的事,仇家遠矢口否認,說自己早就是西安陸軍長的人,西安陸軍長跟共産黨勢不兩立,還一再要求嚴查共産黨的組織,切不可讓共産黨滲透到涼州一帶,他怎麽可能是共産黨呢?仇達誠見他言之鑿鑿,也就信了,況且兒子仇家遠加入國民黨,跟着陸軍長幹,這事衆人皆知,他想一定是妹夫孔傑玺搞錯了。不過仇達誠并沒放過兒子。仇家遠竟然背着他,将涼州城仁字號的櫃銀動用,還騙大掌櫃吳茂,說是他點了頭的。
“我多時點了頭,啊!你個不成器的東西,居然敢打我的旗號虛騙冒領。我仇家的生意,向來以誠信取人,你倒好,天上地下的亂飛不說,竟敢,竟敢壞了祖宗定下的規矩!”
罵完,立刻喚來管家,将仇家遠捆了,鎖在廂房裏。若不是嫂嫂水二梅好話軟話的求情,仇家遠怕是還捆在廂房裏。
人雖說放了出來,但錢,爹一分不給。“你倒有臉說出來,上次拿走的銀票,我還沒跟你要哩,你個敗家子,木頭鬼,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
爹這兒顯然是沒戲可唱,仇家遠又把心思動到哥哥家寬頭上。哥哥仇家寬眼下雖說還沒掌管仇家全部生意,但古浪縣城的義字號還有平陽川的善、德二號都歸他管,應該說跟他轉挪一些銀洋還是有希望的。誰知家寬聽完他的話,驚乍乍跳起來:“我說兄弟,你咋還執迷不悟,銀子哥是舍得,可哥舍不得你的命!”說完,騎馬去了古浪縣城。仇家遠萬般無奈,只好跟嫂嫂商量。嫂嫂也是渾身的勁換不來一個好辦法,最後,抱着一線希望說:“要不,你去青石嶺一趟,跟我娘家爹說說?”
就這樣,仇家遠硬着頭皮來到了青石嶺。
仇家遠剛剛被管家老橛頭安頓到後院客房住下,嫂嫂二梅的腳步便到了。原來,二公子仇家遠離開平陽川自己的家時,并沒跟仇達誠說實話,仇達誠跟青石嶺的親家水二爺一向嘴和心不和,他見不慣水二爺山溝溝裏小財主那副嘴臉,加上去年仇家跟水家合着做白牦牛的生意,水二爺暗中将青石嶺以外的牦牛肉混雜到白牦牛肉中,想賺昧心錢,被精明老到的仇達誠給發現。生意非但沒做成,反把兩家的關系做僵硬了。若不是嫂嫂二梅從中周旋,怕是仇水兩家來往的路就斷了。二公子仇家遠騙爹說:“眼下待在家裏不安全,我還是回姑父給我找的地方吧。”仇達誠自然樂意,又怕他再動歪腦子,把自個最放心的夥計三朵子打發出來,叮囑道:“一路盯緊點,他要是敢亂跑,就拿繩子捆。”誰知三朵子早讓嫂嫂二梅私下串通好了,三個人合着跟仇達誠演了一場戲。
二梅是怕娘家爹把家遠攆出來,爹對小叔子家遠的态度,二梅清楚得很。仇家遠前腳上路,她便找借口跟公公說要來青石嶺一趟。公公雖然對娘家爹水二爺有看法,對她,卻是另眼相待。只要她提出的請求,公公很少反對。
二梅這趟來,是幫小叔子仇家遠的。
二公子仇家遠選在黑飯吃過夜幕初合的時分來到水二爺的上房,上房裏沒別人,每天這個時候,都是水二爺捧着煙槍過煙瘾享日子的好工夫。水二爺愛抽兩口,這點跟他兩個親家有很大不同,前些年水家在青石嶺種大煙發煙財的時候,仇達誠幾乎要天天詛咒水家,言辭之尖利惡毒,也只有仇達誠說得出口。不過仇家遠倒不認為抽大煙種大煙是多麽可恥的一件事,相反,他挺喜歡青石嶺被大煙塗染出來的那一派絢麗景色,滿溝滿窪的罂粟花一開,整個青石嶺便包裹在濃濃的芳香中,那花兒,嫩、豔、絢爛無比,把天地一下襯托得跟仙境一樣。真是美啊!仇家遠忍不住要發出贊嘆。可惜好景不長,就在他為青石嶺陶醉時,發了橫財的水二爺突然收了手,神神秘秘就把那一望無際的景色給弄沒了。
“水家姨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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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家遠按鄉俗怯怯地叫了一聲。
“咕嘟”一聲,水二爺咽下一個水泡,沒擡眼,手伸進煙盒裏,又捏了一個煙嘟兒,往煙槍裏放。
“姨父——”仇家遠又叫了一聲。
水二爺就惱了:“叫魂哩,叫魄哩,沒吃飽還是沒喝好?!”
“姨父,我想跟您挪點錢……”仇家遠鼓足勇氣,把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錢?”水二爺的臉上有了顏色,赤紅。就在仇家遠滿含着希望沖他望時,他突然話鋒一轉,惡惡地說:“我水家欠下你仇家的了?啊!你個奸商家的,還有臉跑這兒提錢!”
仇家遠被水二爺嗆了個滿面紅,但事情急迫,他還是厚着臉皮說:“姨父,您先甭生氣,聽我把話說明。”
“說你個腳後跟!去,我沒工夫聽!”
水二爺跟仇家遠一高一低地吵鬧着,二梅跟英英走了進來,兩人剛吃過飯,到後院找家遠,家遠不在,心想八成是來了爹這兒。剛進門,就聽爹扯直了聲音罵:“你仇家不是勢大得很麽,不是有你們的仁義河麽,咋個,也跑來跟我哭窮了?”
“爹——”水英英叫了一聲。
“去,沒你說話的份。”水二爺斥了英英一句。
仇家遠紅着臉,盯了英英一眼。英英被她爹一嗆,性子上來了,走過去站家遠邊上。“家遠哥,你跟爹提錢做啥?”
仇家遠吞吞吐吐,不敢正視水英英。
“說呀,提錢做啥?”水英英不高興了,家遠的事她一點不知道,她從來不關心家遠是國民黨還是共産黨,這跟她無關,她心裏,家遠就是她想着念着的人,這人在涼州城教書,又是平陽川有名的闊少,咋個會缺錢哩?
“英英!”見妹妹不明就理死問亂問,二梅趕忙制止。英英卻突地轉向父親:“不就借個錢麽,你發那麽大脾氣給誰看,誰家沒個不方便的時候?”
“你——?”
水二爺啪地扔了煙槍,怒瞪住女兒英英,氣得說不出話。
二梅趕忙陪着笑臉勸:“爹,你就少生點氣,家遠也是有事急用錢,又不是不還你。”
“家遠,家遠,叫得比你親爹還親。我還當你是跑來看我的,原來是串通好跑來坑我的!”水二爺将煙槍在桌上猛地一磕,沖二梅翻了幾下白眼。
“爹!”二梅讓爹這一說,頓時臊紅了臉。擡高聲音道:“誰都是坑你的,這世上就你一個人清白。”
“就是嘛,把錢看得比啥都重,家遠哥這麽遠的來,連個好臉子也不給,人家欠你金了還是欠你銀了?”英英接話道。
“你個白眼狼,少替他說話!”
“就說!”
水英英一屁股坐椅子上,索性跟爹吵起嘴來。吵着吵着,目光就回到了家遠臉上。姐姐二梅看見了那目光,心裏暗暗擔憂,嘴上,卻還在幫家遠說話。
這一天的水家,算是熱鬧了一陣子,水二爺在兩個女兒的圍攻下,險些無詞。不過他心裏正得很,任憑你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錢,我是一個子兒沒有!水英英氣壞了,氣瘋了,爹這樣做,太駁她的面子。她一把抓住仇家遠:“家遠哥,走,不跟他借,讓他摟着錢睡覺去。”
“哼!”水二爺在後面重重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