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節
咕嘟兒咕嘟兒的聲音響了好幾十下,水二爺終于抽足了,沖管家老橛頭遞了個眼神,示意把家夥拿走。管家老橛頭剛接過煙槍,他就突然問:“幾歲了?”拾糧剛要張嘴,老五糊搶在前面答:“回二爺的話,過完這個年,就……就二十了。”
“過年?”水二爺把目光對在五糊臉上,見多識廣的老五糊看上去有些緊張。“二爺,我是說……過完猴年。”
“你個老五糊,話說到草灘裏了。”水二爺收回目光,原又盯住拾糧,對眼前的這個瘦柴棍兒,水二爺十二分的不放心,眼神裏甚至隐含了一份不為人輕易察覺的戒備。他自然不相信這個瘦柴棍兒有二十,撐死了也就十六七,但他不揭穿五糊。他知道五糊的心思,無外乎就是想多說幾歲,多從他這兒騙幾個銀子。長工的工錢跟年歲有關,二十以下是拿半份工錢的。他鼻子冷冷一哼,算是把五糊的話當成了個屁,接着問:“地裏,你會啥?”
“會的多。”一直抖着的拾糧下意識地就接了口。
“嗯?”水二爺皺了下眉,目光黑下來。
拾糧這才記起路上五糊爺安頓過的話,忙改口道:“回二爺話,犁地會,種田會,打場揚場都會。”
“牲口呢,牲口會喂不?”
“這……”拾糧一時啞了。要說生成個莊稼人,誰不會喂個牲口?可水家大院的牲口跟何家大院不一樣,何家那是養着使的,莊稼地裏出臭力的,算是畜牲。可水家,卻是發牲口財的,牲口比人還寶貝。
水二爺的目光陰下去,半個臉,讓浮上來的不滿遮住了,院裏就缺個喂牲口的,原先馬廄裏的老五因為夜裏貪睡,好幾次不給牲口給夜料,讓水二爺一頓鞭子打了出去。見空氣僵着往沉裏去,五糊爺趕忙搶着說:“二爺,這娃靈性着哩,操心牲口,沒一點麻達。”
“就你話多。”水二爺斥了五糊一句,不過,這話并沒有怪罪他的意思。五糊涎着臉,趁熱打鐵道:“我是個粗人,二爺甭笑話,這娃,我是看着長大的,東溝何家,還舍不得哩。”五糊爺說話的時候,佝偻的腰近乎要弓到地上,在這些大財主面前,他的腰永遠是弓着的。人本來只有四尺高,這一弓,越發就看不出是個人,活脫脫一個地瓜。
“好了,不問了,問也是白搭。”水二爺正要跟管家安頓,忽然就瞅見拾糧抖索着的雙腿,很是不樂地問:“你抖個啥?”
“我……我……沒抖。”
“嗯?!”
“回……回二爺話,拾糧,拾糧不該抖。”
“瞅瞅你這點出息!老五糊,我可把話說明了,這院裏,可是不收這沒膽量的。”
五糊爺急了,再次堆出一臉笑:“二爺,您就行行好,賞他一口飯吧,這娃,可憐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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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人多。”水二爺冷漠地扭過臉,嘴角一呶,将話頭丢給了管家老橛頭。他沒想到,一心心想喊來的拾糧,竟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孬種。一絲失望騰起來,敗壞了他的心情。
老橛頭很仔細地打量了一會拾糧,問:“這院的苦,受得?”
“受得。”拾糧忙答。
“這院的規矩,守得?”
“守得。”
“這草灘上的牛羊,你可拿性命護得?”
“……護……護得。”拾糧的話有些軟了,若是再問下去,怕……這當兒,就聽院裏一陣響,跟着,一陣風卷進來,風起風落處,三小姐水英英一身英姿走了進來,沖瑟瑟發抖的拾糧望了一眼,跟水二爺說:“爹,我又攆死一只野兔。”
管家老橛頭正要拿話誇英英,水二爺卻突地黑下臉:“英英,爹跟你說多少遍了,草灘上的生靈,都是我水家的親戚,你咋老是不聽話!”
“爹!”水英英一跺腳,嬌嗔道,“是我不聽話還是它不聽話,我喚它幾遍,它還跑,我不攆它還能饒它?!”
“你啊!”水二爺嘆口氣,跟管家老橛頭說:“快去看看,這一趟攆下來,莫把馬掙壞了。”
水英英嬉笑着湊過來:“爹,你放心,這次我不是騎馬攆的,是拿這個。”說着,身後亮出一個炮肚。水二爺一驚,那是山裏羊倌專門用來打羊的,沒想她一個女兒家,竟也學會了這玩意。
“咋,你能打着它?”水二爺問。
“能打着,就一石頭,它就趴地上不動了。”水英英顯得驕傲,臉上是蔑視一切的笑容。說着話,将長長的炮肚在爹眼前顯擺了下,忽然又記起一件事,轉身想離開。出門的一瞬,目光意外碰在了拾糧臉上。
“你是哪條溝的,我咋沒見過?”
“回小姐話,我是峽口西溝來路家的老二。”拾糧咬文嚼字,按五糊爺叮囑的說話方式答。草灘上那一幕再次浮出來,拾糧莫名地生出一絲恐懼。
“來路?”水英英像是沒聽過這個人。
“就是那個斬穴人……”邊上的五糊爺忙替拾糧解釋。
水英英哦了一聲,其實她壓根就沒弄明白來路是誰,斬不斬穴跟她沒一點關系,她急着要去峽口,聽吳嫂說,平陽川的仇家二公子今日個要來。
“英英,你回來。”一直陰着臉的水二爺見女兒往外走,拿話叫她。水英英沒理睬,急猴猴走了。等再次出現在院裏時,她已是一身馬裝,還特意穿上二姐夫仇家寬送她的馬靴,看上去越發英氣飒爽。衆人驚詫的目光裏,水家三小姐水英英縱身躍馬,甩出一聲響亮的脆鞭,一溜煙地遠去了。
民國二十八年農歷四月初七,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越過姊妹河,站在了草灘上,這是兩個月裏他第三次把腳步送到青石嶺。眼前的大草灘,仇家遠原本熟悉不過,自打哥哥仇家寬娶了青石嶺水家二小姐水二梅,仇家跟水家成了親戚,平陽川通往青石嶺的路,便同時向他和水英英暢通。還沒去西安城讀書時,仇家遠隔三間五,就來嶺上一趟,他喜歡這裏的景色,也喜歡水家這個嬌生慣養的小丫頭,來了,就帶着水英英到草灘上騎馬,追野兔。盡管大人們争争吵吵,時不時還要鬧出一些矛盾,他跟水家三小姐,關系卻處得親密,向來驕橫刁蠻的水英英,到了他面前,出奇的乖。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自從離開平陽川去西安求學,他跟大草灘,是越來越生疏了。如果不是幾個月前他意外地從西安回到涼州,怕是這腳步,再也邁不到姊妹河,邁不到這灘上。
世事如煙,世事如煙啊。
仇家風流倜傥英俊潇灑的二公子仇家遠對着空茫茫的大草灘,忽然發起感慨。
仇家是平陽川有名的大商戶,祖父手上創下的仁義河經過将近五十年的風雨,已從一棵幼苗長成參天大樹,到了父親仇達誠手上,仁義河三個字已響遍千裏河西走廊。東到西安城西到新疆都有仇家的貿易,仁義河的分號更是開遍了沙漠沿線。遠的不說,單是涼州城的仁字店和古浪縣城的義字店,每年賺進的銀子,就趕得上平陽川另外五家大商號的總和。這還不算,仇達城又在沙漠一帶開了兩家窯巷,做起了沿途一帶煤的生意。這生意是樁獨家買賣,盡管費心費力,可賺起銀子來一點不比其它生意少,甚至,漸漸成了仇家最賺錢的産業。
跟家遠一同來的,還有平陽川仇家的小夥計三朵子。水英英一看到仇家遠,心就像草叢中藏着的兔子,猛就要跳出來。也不管三朵子怎麽看,丢開馬缰就往家遠跟前跑。見水英英大老遠地來迎他,仇家遠分外高興,遠遠地就喊起了她的名字。水英英跑過去,一把抓住家遠的手,嬌嗔道:“要來也不提前捎個信,叫人家心慌。”仇家遠臉一紅,水英英的話讓他緊張,他瞅一眼三朵子,像是要往開裏掙脫被英英抓住的手,嘴上說:“慌個啥,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水英英越發抓緊了他的手,半個身子依過去,甜甜地瞪他一眼,暗怪他沒明白她的話。仇家遠被水英英的目光弄得不安,臉上火辣辣的,再次瞅瞅三朵子,道:“把馬牽好,頭裏走。”
三朵子暗暗笑了笑,牽了馬,快快地往前面去了。水英英的膽子就更大了,幾乎要把身子全部偎到仇家遠懷裏了,臉上的甜蜜更是濃得化不開。仇家遠躲了幾躲,沒躲開,索性由着她。看得出,他對英英的這份親密,是保持着警惕的。太陽盡情地塗抹在大草灘上,映得兩張年輕的臉分外生動。來自平陽川的仇家遠這一天本來是有心事的,他到青石嶺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做。水英英的甜蜜和熱情感染了他,一時之間,他把心裏那堆事給忘了,兩個人說笑着,往草灘深處走。大草灘因為兩個年輕的身影,忽然間生動起來。
對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來說,這一天絕不是什麽好日子。
水二爺此生最不喜歡的,怕就是這個仇家遠。每次聽說他要來,水二爺便早早傳下話,廚房不能做好的,院裏上下,不能跟他亂搭話,睡覺就在後院那間小客房睡,不能把他帶進水家招待尊貴客人的南院。凡此種種,表明水二爺十分反感仇家這個識書人。
早在仇家遠西安讀書時,水二爺就以為,學成歸來後仇家遠要子承父業,跟他哥哥也就是水二爺的女婿仇家寬一道,打理仇家的産業。其實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仇家産業那麽大,仇達誠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這些年更像是吃了什麽藥似的,渾身憋足了勁往錢前面跑,生怕慢上半步,錢就到了水二爺或是東溝何大鹍手裏。水二爺雖是對親家仇達誠這種貪得無厭的掙錢方式心存不滿,但對仇家遠,還是希望他能規規矩矩去做一個商人。不只是水二爺,怕是所有的人,包括他父親仇達誠,也都這麽想。誰知仇家遠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放着自家那麽大的生意不做,非要……簡直是一個忤逆之子!這是三年前水二爺就扔下的一句話,三年來,水二爺的态度非但沒變,反而越發認定,仇家這個老二,是個敗家子!
更讓水二爺提心吊膽的,是仇家二公子跟他家英英那層隐隐約約的關系。以前水二爺倒是不覺得,那時仇家遠小,英英更小,兩個人怎麽玩也不過火。但自從兩個月前仇家遠來青石嶺,水二爺就發現,英英這丫頭,不一樣了,具體哪兒不一樣,水二爺說不清,但他明顯感覺到,自家丫頭英英,目光裏有了東西,精于世故的水二爺很清楚那種東西,那是天底下女兒家長大的頭一個标志,她懂得跟男人眉來眼去了。打那天起,水二爺心裏就不安,現在,這不安越發強烈,有時竟攪得他睡不着覺。
說不出口,真是說不出口,一想這事,水二爺就氣得要吐血。這兩個月,他明裏暗裏跟英英提過多次,可三丫頭英英跟她兩個姐姐截然不同,一點不拿他的話當個事,水二爺為此傷透腦筋。她們的娘在生下寶兒不久便蹬腿走了,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将她們拉大,艱辛中他融入了太多父愛,尤其在三丫頭英英身上。沒想竟将她養成了一只随時準備着往外飛的鳥!
“你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看見英英跟仇家二公子一前一後進院,水二爺鼻孔裏重重哼出一聲,拿眼示意管家老橛頭。老橛頭趕忙上前,跟仇家遠打過招呼,一手牽了馬缰,一手指着後院,說了聲請。仇家遠遠遠看了一眼水二爺,想上前問安,卻見水二爺硬梗梗轉過脖子,很不屑地走開了。
仇家遠心中一暗,擔心這一趟,怕又要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