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節
從來沒能照顧過自己的孩子一天,這樣悲慘的結局除了與她自己有關,也與他有關。
浣盈的慈愛之心令元溪察覺到自己過于殘忍,至少在浣盈離世之前,他該讓她見孩子一面。
他吩咐落墨道:“你暗她給你的指示去将樹洞內的東西取回來。”
落墨遵命退出,空蕩蕩的殿內僅剩元溪一人。
雨水滴答,落在書案上,洇暈了竹簡上的墨字。
書案上展開的一卷醫書,還是浣盈入獄當日所展開。
書簡上所書寫的文字,除正式文章之外,文字與文字的縫隙之間,還另記錄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元溪認真看下去,那些小字端秀簡柔,想來是浣盈所做的注釋。
可惜注釋的最後一個字僅寫一半,她就被闖入東照宮內的侍衛拿走——看着最後一個小字,他不難推想那日的混亂情形。
做注釋的細毛筆自那日墜落在地,東照宮內一向潮濕,又因暴雨的緣故,時至今日毛筆的筆端濕潤如故。
他撿起毛筆,慣性地将之往右側放置,放至一半才發現浣盈的所用的筆硯皆擺在左側。
與浣盈相識幾年,元溪此刻才發現她一直以左手書寫。
仔細回想起來,他的确從未見過她以左手書寫,他甚至鮮少見過她書寫。
自小生長在南夷的女子,區區數年就能夠熟稔地書寫鄭國文字,不得不說她實在聰慧至極。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落墨從寒園歸來。
落墨回至殿內,從懷中取出一個泥塊交給元溪。
泥塊很輕,元溪拿在手中細看,才認出那不是個單純的泥塊,而是個小小的泥人。只因泥人有些年代,所以斷肢殘首,面容模糊。
他正納悶浣盈為何将泥塊視如寶物的時候,就在泥塊背部發現幾個字。
他艱難地去認那幾個模糊的文字,寫的似乎是:君遠征,盼早歸,立秋日。
震驚之中,元溪幾乎無法站立。
那些小字居然無一不是杜若的筆跡。
泥人從他手中跌落,落墨搶救不及,眼睜睜地看着脆弱的泥人摔碎成幹土。
幹土之中露出一抹玉色,元溪搶身撿起,徒手擦掉上面的泥土,果真是他尋找的那半塊玉玦。
半塊玉玦的刃處鋒利,元溪擦拭泥土時,輕易将他的皮肉劃破。
元溪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心在流血,他癡癡地凝視着那半塊玉玦,想來她與朱衡分佩之後不久,她就将它封入泥人之中。
泥人出自杜若之手,對此他沒有任何懷疑。
他所費解的是為何小若的東西會落在浣盈手中。
哪怕因為朱衡之故,小若與浣盈交作朋友,小若也不至于将父母的遺物交予浣盈。
舊的設想是咻咻的野獸,他分明已将它們驅逐遠方,可它們認得自認了回家的路,尋得契機便要重返故土。
她真的是杜若嗎?
她怎麽可能杜若!
她怎麽可以是杜若!
縱使相逢2
透過狹小的窗隙,外面依舊黑雲沉沉。
被人寵着愛着的日子像晴天裏的彩雲,縱然美麗的令人心碎,卻敵不過一場莫名的風雨欲來。
元溪的衣服被淋濕,他又一次闖入她的視線。
他一次次的出現令她感到反感。
“你又來做什麽?”
牢房之中,元溪立在距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沒有徹底走近。
“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她抱膝坐在牆角,風冷雨冷,她抱的自己很緊。
“我一個坐井觀天之人,如何能夠回答你的問題。你若要問人的問題,該去尋你派出去的諸多細作;你若要問鬼神的問題,該去請教巫師祝由。”
元溪緊緊地凝視着她,生怕錯過她臉上任何一點表情。
“我的問題已經問過你,我的問題除你之外,無人能夠回答。”
他的固執令她感到不安,若非假杜若離世,他永遠也不可能懷疑到她身上。
她思索了一會兒,道:“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但我需要先問過你兩個問題。你說過你會對我坦誠,如果我問的問題你沒有坦誠回答我,你也永遠別想知道你問題的答案。”
元溪難掩內心的激動。
“你問吧,無論任何問題我都不會欺騙你。而且只要你肯如實回答我,無論答案如何,我都保證饒恕你的性命。”
浣盈道:“朱衡殺杜若,是不是你下的令嗎?”
元溪震動:“我不是真的要殺……”
浣盈不耐煩地打斷他:“我不是杜若,你不必向我解釋,你只需要告訴我是或不是。”
在浣盈目光的逼迫之下,元溪亦是思索一會兒,然後回答一聲是。
浣盈笑了,深吸一口潮濕空氣。
“很好,其實這其中本就沒有任何懷疑,這個問題是多餘的。”
她的雙臂将自己抱的更緊,沉默之中,元溪小心提醒她:“第二個問題,你不問我嗎?”
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情緒上的變化,浣盈的唇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
“原本是不必再問,你既然殺得了杜若,那麽王太後被你暗害的傳言,想必也不是空穴來風。”
“的确不是空穴來風。”
這一次元溪想也不想,直接作答。
浣盈靜靜地縮在角落裏,目光淡如空氣,對他沒有恨,沒有憤怒,沒有任何情緒,唯一有的是她仿佛疲憊到極點。
元溪孤注一擲地回答完兩個難以作答的問題,觀察着浣盈的神情,心中居然生出膽怯。
他急忙打消膽怯,問浣盈:“你的問題已經問完,你應該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問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杜若?”
浣盈擡起頭,此時的她目光是凍住的水,是深及千尺的寒潭水,任誰被她看一眼,都會覺得冷氣森森。
元溪的身子微微向後一退,浣盈多年的心病得到解惑,心神萬般激蕩,受刑與病痛發作時的疼痛欲死她都能一次次忍過,此時卻重重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深刻的恨意證實元溪的猜想,她分明還沒有做出任何回答,他卻已失神地喊她一聲“小若”。
他見她的身子搖搖欲墜,反射性地伸手扶她,浣盈落在他手上的目光嫌惡而痛恨,他的手掌凝滞在空中,不敢繼續前行。
他收回來的手在發抖,也許浣盈真的是杜若,半塊的玉玦握在他左手手心。
她因為他的答案口吐鮮血,浣盈是杜若,這已經不是沒有任何根據的猜想,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瘋子,反而他因為懷疑自己的想法過于瘋狂,才遲遲耽擱自己發現小若的存在,才讓杜若的隐藏得以成功。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浣盈竭力平複了自己激蕩的情緒,可惜今日爆發的情緒是多年積壓,并不能夠輕易化解。
“我的回答就是我不是杜若,這是我最後的回答,對你,我永遠不會再有第二個回答。”
他命朱衡殺害自己,已是浣盈多年來的不能承受的事實。她在內心百般掙紮的時候,會替他尋找無數的理由辯解,安慰痛苦的自己,也勸自己放下對他的恨意。可是今日躲在浣盈的容貌之後,她親耳聽到了他口中的答案。原來他不止命朱衡殺害自己,連她早逝的姨母,也是他暗中謀害。
那樣疼愛她和王兄的姨母,居然是被暗害。
她從前僅僅聽過流言,她從前從不肯相信姨母之死與元溪有關,可是今日的元溪卻親口承認是他殺害。
掙紮痛苦的時候,她再也無法替他做任何辯解。
他将她所有的退路堵成絕路,她再也無法不恨他。
縱然她否認自己是杜若,可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否定她給元溪的答案。
他從身上取出一柄青銅短劍,交到浣盈面前。
“如果你恨我,就光明正大的恨我,如果你要殺我,也光明正大的殺我,只求你不要再躲在一張面具背後。”
浣盈看他手中的短劍一眼,仿佛從未見過它的模樣。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我不是杜若,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關系,我永遠不想見到你。”
她淡然的反應又令他感覺她不是杜若,他再度陷入巨大的失落之中。
臨走之前,他說:“你已經回答過我的問題,我會遵守承諾,送你離開鄭國。”
離開牢獄的人生将是無望的絕路,她不需要再離開牢獄。
“不必了,的确是我毒害假杜若,殺人償命,我會和刑官承認一切。”
元溪再度激動。
“你從前寧死都不肯承認,此刻分明有了生還的希望,為什麽又要承認?”
“是我做的我就承認,沒有為什麽。”
他失神地抓住她,仿佛身中劇毒的人在苦苦地讨求一味解藥。
“你方才在騙我是不是?你再回答我一次!看着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