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節
僞裝的技巧方面,浣盈比眼前的杜若更像杜若百倍。眼前的杜若長着一張杜若的臉,性格卻沒有半分相像,盡管她竭力模仿,卻也無法超越浣盈一分。浣盈僞裝人的本領迄今為止令他佩服,他有時甚至覺得南夷人真有通靈的本領,否則怎可能模仿另一個人惟妙惟肖呢?
如果當年浣盈裝神弄鬼時也有杜若的一張臉,他一定會徹底地糊塗淪陷。
如今浣盈不是杜若,假浣盈更不是杜若,那麽真的杜若究竟在何處?
難道真如他所猜測,因為他對她做下錯事,她選擇輕生?
假杜若的離世,使得他又一次陷入巨大的失落之中。
他命人将假杜若好好安葬,負責埋葬的女官隐約認出假杜若肖似王後宮中失蹤過的一個侍女,但這些都是風裏流言,他無力再留心。
他将自己埋入繁忙的國事之中,除了含明宮,他不想去任何地方。
冷冷清清地含明宮裏,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到杜若變作一只青鳥,飛入白雲之間。
他夜半醒來,便不再有任何睡意。
宮殿外雨聲嘩嘩,她為朱衡回宮求情的那一日也是落着這樣的暴雨。
那夜的雨下的比今夜更大,電閃雷鳴中,他将溫軟的她禁锢在臂彎之中。
一開始她沒有哄她,也沒有理會她的哭泣,他想他該讓她自己想清楚。
他的确可以饒過朱衡一命,但是曾今以後她就是他的人,她再也不能與朱衡有任何牽扯。
可是她哭久了,他終歸不忍。他吻她的耳垂,咬她的唇,說了許多哄她的話,他想不該做的事情已經做下,她總歸會認命。
她肯認命,他們之間就可以重回從前,從頭至尾,他都為能夠回到從前留下無數退路。
他卻沒想到她對朱衡生出那樣深刻的感情。
殿外的燈火全部熄滅,她或許以為他已睡熟,于是試着掙開他的臂彎。
他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麽,所以配合着松開。
明珠的淡光流轉在殿內,她穿了衣服,從牆上取下一柄青銅短劍。
青銅短劍發着幽沉的寒光,她拔劍,回身。
他早她一步閉上眼睛,偌大的寝殿內,除了她與他,仿佛就只剩下這柄殺人奪命的劍。
劍尖立在他的胸膛上,分明沒有劃破他一點皮肉,卻分明在頃刻間寒透他的心。
她居然要殺他!
居然是她要殺他!
難以置信的念頭如萬箭從遠處射來,他不信她會殺他。
劍身回鞘,發出一聲利器的低吟,她真的沒有殺他。
只是她又一次哭泣,發出極力壓抑後的哽咽。
細慢的沙漏無聲下落,鼓樓上三更的鐘聲悠悠傳來,他從回憶中清醒,清醒之後,無盡的長夜無休止地折磨着他。
榻邊擺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已經擺了十年之久。
泥娃娃身上都顯出細微的裂縫,他曾命匠人修整過,但是到底是年代久遠的東西,很難恢複如前。
泥娃娃小若原本捏了一對,後來因為遺失,所以僅剩一個。
他捧着那名喚杜若的泥娃娃,又起心傷。
她不在鄭國,不在心心念念的朱衡身邊,又沒有回到家鄉祈國,他到底在什麽地方?
她幾次托夢給他,到底想對他說什麽?
他擎着一柄傘,獨自離開含明宮,沒有驚動任何人。
他在雨中走走停停,路過雲光殿,在暴雨摧殘下,雲光殿外一地木槿花落。
一個閃電劃破天際,兩個長生柱肅穆安然地立在雨中,然而長生柱所要守護的人卻不知身在何方。
他轉身,沒有勇氣走近殿內。
天快亮的時候,他去了天牢。
世上和他一樣痛苦的人,大概唯有浣盈。
牢中的浣盈還在沉睡,用刑後的身體需要靠睡眠來修複。
他靜靜地俯視着她,縱然臉上遍布傷痕,卻也難掩其容色。
可惜絕色的容顏對她并無多少用處,他在無比痛苦的情形下忽然異想天開,浣盈模仿杜若那般成功,倘若她也能夠擁有一張杜若的臉,他一定不會輕易從幻想中醒來。
思念成毒,如果能夠減輕些微痛苦,他情願飲鸩止渴,受她幾年的欺騙。
因為疼痛的緣故,浣盈從睡夢中醒來。
她緩緩醒來的時候,因為沒有徹底從夢中清醒,所以看他的目光柔和而溫婉。
元溪的心髒被無比熟悉的目光輕輕揉按一下,第一次生出“浣盈是杜若”的想法。
他簡直是發了瘋!
浣盈怎可能是杜若?
絕不可能!
他一定是發了瘋!
浣盈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元溪時,眼神立變。
她艱難地爬起身來,因為體力不支,這一次沒有再罵他。
她僅僅聲音微弱地問:“杜若死了嗎?”
元溪直言:“她不是杜若。”
她擡起眼睛,眸中似乎透着譏諷。
“原來她不是杜若。”
真假杜若4
“她原是姜廢後宮中一侍女,暗中轉換了容貌。”
假杜若的身份,浣盈早猜出七八分,是以元溪解釋時,她也并不驚訝,淡淡道:“原來天底下還有改變人容貌的事情。”
元溪鑒貌觀色,見她反應平常,十分怪異。
“你不相信?你認為天底下沒有這樣的事情?”
浣盈道:“我為什麽不相信?她是假杜若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至少至少我的性命得以保住了。”
元溪心中的疑惑更盛。
“我若記得不錯,你從前還以朱衡試探過她,也就是說你早懷疑她有假。”
浣盈一時啞然,假杜若因旋蘿之故尋釁她時,她的态度的确給自己留下隐患。
元溪見她無言以對,心中更覺古怪。
他心中既起了這份懷疑,就繼續向前推想,曾經他以為浣盈救姜廢後離宮,是因朱衡之故。朱衡與元澈關系匪淺,以浣盈對朱衡之深情,的确可能為姜廢後犯險。
但據今日情形來看,似乎未必如此。
心中隐隐的猜測令元溪生出幾分難以壓制的難過,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難過,卻又無法排解這份情緒。
他不禁道:“你為什麽懷疑她有假?除卻姜廢後,所有人都沒有懷疑過她,你為什麽懷疑?若是因姜廢後之故,你又并非肯輕易相信他人之人。”
浣盈無法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她憑什麽要回答?
他欺負了她,她雖沒有将那柄青銅短劍刺入他的胸膛,卻的确用那柄劍斬斷了她對他的所有眷戀。
浣盈的臉對她而言是最保險的防護,她永遠不會拆除他與她之間的堅固壁壘,她永遠不想再與他有任何關聯。
她在他的窮追下轉換話題。
“你來見我,是預備殺我還是預備放我?”
元溪語氣幹脆。
“如果的确是你殺害她,殺人償命,無論她是真是假,你都得依法判處。”
到底是難逃一死,到底還是要死在元溪手中。
從前他要殺她,有朱衡在暗中救助,這一次朱衡既不知情,她也不能讓朱衡知情。
浣盈若死,他定然會為浣盈傷心,以他對浣盈的情深,她怎忍心他日後傷心欲絕。
暴風雨從狹小的窗扇撲進來,撲得她發絲淩亂,臉色蒼白。
牢中的燈火在過道裏搖曳,她被他巨大的影子所籠罩。
她擡頭,一瞬不瞬地回視着他的目光。
“殺了我你一定會後悔。”
元溪被她突如其來的目光看得驚心,今日浣盈的一切都令他覺得驚心。
“我為什麽要後悔?”
“殺了我,普天之下,你還能去哪裏尋找模仿杜若之人?最多再找到一塊木頭,刻畫上杜若的臉。可是她不會對你說杜若的話,不會僞裝杜若對你的感情。你殺了我,你就再也不能接住幻覺欺騙你自己。”
元溪最痛恨浣盈的地方,無疑是一次次被她戳破心事。
他捏起她的下巴,語氣分外不悅。
“你既然還打算欺騙我,就索性連你這張臉也變掉。既然世上有變臉的醫術,那麽假杜若能夠變臉,你就也能夠變臉。既然杜若下落不明,你就徹底變成杜若,讓她重生。”
元溪的想法令浣盈無比激動。
“你憑什麽變掉我的臉?你想讓杜若重生,她就要重生嗎?你今日既要讓她重生,當初為何還要殺掉她?”
她反感于他的碰觸,用力去推他控制住自己的那只手。推不開就反其道而行,雙手抓住,惡狠狠地咬下去。
她在牢中咬他,比任何一次都要兇狠,風吹得過道裏的燈明明暗暗,元溪失神地松開了自己的手。
浣盈就這麽一咬,咬出元溪深藏的無數心事。
她咬她的動作是深刻在他記憶裏的痕,今生今世,除了小若之外,唯有浣盈咬過他。
手臂上的疼痛令他清醒到極點,為什麽分明是不相關的兩個人,她們咬他時的情緒動作卻都一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