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節
,多少是一點安慰。
元溪步入殿內,卻不見太醫們看診、拟方、煎藥,似昨日那般忙碌。
他立刻意識到不測,快步走入杜若的寝殿。
自昨日毒發,杜若就對他拒而不見,命宮人在榻前添加兩道厚重的簾幔。
他雖不解其意,但她态度堅決,他亦無法再勸。
此刻衆太醫們站列在病榻前的簾幔之外,均神色異樣。
元溪不待發問,直沖入簾幔之內。
病榻之上,杜若臉上半遮白紗,安靜沉睡。
元溪用力定下心神,臉上笑了笑,在心裏對自己說“她原來是睡熟了”。
他坐在她身邊去握她的手,觸手冰涼。
冰涼的感覺從手指蔓延,一點一點侵占他溫熱的心,吞噬他的身體。
他仿佛連呼吸也不敢,只是在腦海裏用力回憶一些往事。
杜若才到鄭國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被王太後抱在懷裏,一點也不怕人。
那時她五歲,他也不過十一歲,全憑王太後之功,父王去世之後,他輕易登上鄭王的位置。王太後自嫁入鄭國,區區幾年就鬥倒父王一位又一位寵妃,他不得不承認她的确是個厲害角色。
王太後沒有自己的孩子,一向将他與杜若視作親生骨肉來疼愛教養。
王太後對杜若的疼愛,又與對自己的疼愛不同。杜若的父親原是武成君心腹,奪位之戰中随武成君戰死,而她的母親随之殉情,所以對于自小失去雙親的杜若而言,王太後可以稱得上溺愛。
溺愛杜若的人,除了王太後,還有元溪自己。
雙重的溺愛之下,她一日比一日頑皮。他時常被她鬧得頭疼,每每約束她,她黏着他,軟軟地喊他一聲王兄,沖他撒一點嬌,他好容易硬起的心腸又立刻化成弱水,拿她一點法子都沒有。
人人都說登上高位的人是孤家寡人,可他從來不是孤家寡人,有杜若在他身邊,他就永遠不是孤家寡人。
她漸漸長大,有時她會說長大後要嫁就嫁像王兄這樣的人。
他不給她任何表示,但他心裏早就想着等她及笄之後,立刻娶她為妻。
可惜不等她及笄,他就将她嫁入朱家。
朱衡是他年幼時的伴讀之一,他的父兄皆放任在外,他一人在鄭京,名曰伴讀,實則是留質。
朱衡的父兄手握重兵,早有謀逆之心,他将杜若嫁予朱衡,一是為穩住朱家,贏取時間;二是在鏟除朱家之時,杜若連坐,可以名正言順殺掉她。
是的,他要殺掉她。
他日日飽受煎熬,若非及早将她嫁出王宮,他不敢保證自己是否早已殺死杜若。
他疼愛了那麽久的小若,令他毫無戒心、令他将所有感情盡數傾注的小若,到頭來卻成了巨大的諷刺。
太後去世不久,我即命朱衡殺死杜若。
他終是要當孤家寡人。
果然不出所料,朱衡暗中放她一馬,自此以後她消失的無影無蹤,直至朱家因巫蠱獲罪之時,她才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為朱家求情。
她明知這一來不知是生是死,卻甘願為朱衡冒險。
她到底成了他的人,她用自己換了朱衡一命。
可是從此以後,她再也不可能原諒自己。
她又一次消失的無影無蹤,他以為找到她後,總歸還有回轉的機會,卻沒想到這一次他再也找不到有關她的一絲信息。
她就像人間蒸發一般從人世間消失。
他幾次夢到她輕生,繼而被噩夢驚醒。
如果一開始他能夠預料到她将一去不返,他一定不會對她犯下過錯。
他一次次陷入懊悔的循環之中。
在他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找到小若的時候,浣盈出現。
浣盈是南夷獻入王宮的絕色女子,她除卻擁有一副傾國傾城的容貌,更擁有一副機巧的心思。
她只消裝神弄鬼一下,輕喚一聲王兄,模仿杜若的幾個習慣,自己就輕易落入她的圈套,相信杜若的靈魂借她肉體還生的鬼話。
他當時輕易受騙,并不全怪浣盈,實在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愧疚、思念、悔恨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當時莫說是浣盈,哪怕□□他也可能毫不猶豫吞下。
再後來浣盈的謊言被戳穿,再再後來真的杜若回到王宮。
從前的事情杜若忘記許多,她變得古怪,不再似從前那般愛笑,對一切都變得謹慎。
她也許只是不願意對他笑,不願對他說話。
也或許她是真的忘記了一切。
忘記一切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忘記朱衡,也忘記從前那個一錯再錯的自己。
就将過往埋在塵埃裏,一切重新開始。
有侍女來替杜若換衣,又有人來勸他,可他自己渾然不知,只是握緊杜若的手喃喃:“我怕你再不理我,有許多歉意不敢對你提,你對我也有許多誤解,等你醒後,就聽我說一次,可以嗎?”
衆人的勸聲他一概不聞不見,除了癡癡地凝視着永遠沉睡的杜若。
“你怎麽不說話?我的解釋你一點也不願聽嗎?”
他呆等半晌,仍然沒有得到她的回答。
他輕撫着她的額。
“你真的……真的死了嗎?”
從前夢到杜若輕生,醒來之後滿心悲痛難抑,生不如死,如今杜若切切實實死在他面前,他反而沒有疼痛,沒有酸楚,沒有任何感覺。
杜若死了又能怎樣呢?
人生在世誰能逃過一死?
她不是死,而是早早去另一個地方。
她去了,他就追随而她。
從她身中劇毒那一刻他就想過,如果她不能逃過此劫,他絕不再抛棄她第二次。
他的內心平靜而祥和,放開杜若的手,站到一側,不再妨礙侍女們為她換衣。
他在失神中忽而聽到一聲尖叫。
“鬼……鬼……”
他幾乎還未動腦思考,人已閃電般撲到杜若面前。
真假杜若3
摘掉面紗的一張臉皮肉松弛,扭曲變形,從大致輪廓看來,任誰都認得出那不是杜若。
身上的衣飾皆是從前,唯獨那張臉不是。
難道這僅僅是她同自己開得一個玩笑?
就像小時候陪她捉迷藏,自己哪裏都找她不到,最後她突然從水底鑽出,告訴自己她一直銜着空心細管,潛在水中。
有燙熱的東西從臉頰滾落,原來是喜極而泣。
他顧不得隐藏,忙問衆人小若此刻藏身何處。
雖然她拿生死之事戲耍他可恨可氣,但是只要她還好好的活着,他心中的任何氣惱都是化成感激。
衆人面面相觑,又見他臉上似有淚痕,只當他悲傷過度,已然神志不清。
為首的一個逄太醫上前跪禀。
“翁主已薨,大王還請節哀。”
聽太醫此言,元溪登時難以自控,直接俯身抓他上前:“混帳,混賬,你自己看,這是翁主嗎?”
元溪向來性情溫和,極少動怒,似今日這般在衆人面前大動肝火,數年來還是第一次。
逄太醫自知他疑惑的是翁主的面容,因此回道:“榻上病人确是翁主無疑,翁主自中毒之後,雖始終以面紗遮面,但下臣等人輪番診脈,不難診出翁主面容逐漸有變。翁主的病情從頭至尾記錄在案,大王随時可以細查。”
元溪自然不肯相信,似乎只要他能夠駁倒醫官,希望就沒有被扼死。
“人的面容會在一夜之間發生轉變?你究竟是祝由還是太醫?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胡言亂語嗎?”
一衆太醫惶惶恐恐,逄太醫又道:“下臣萬萬不敢,翁主面容有變,實有內情,還望大王容禀。”
元溪竭力平複無比混亂的心緒
“你說。”
逄太醫禀道:“面容轉變,于醫家而言,并非不能達成之事,早在數百年前,醫書上就有此類術法的詳細記載。而在下臣年幼之時,吾師曾有一天資聰穎的弟子,擅長此術。因他施術之時,酷愛喜愛毒物,屢勸不止,遂被逐出師門。後聽外人講起,言說他離開師門之後,曾以切牛筋小刀與麻沸散改變人的面容,助人越獄逃生。然則面容改變之後,決不可受刀傷火烤,否則面容塌陷,極易顯出從前輪廓。”
元溪聽他一番話,感覺自己是置身夢中。
“翁主身中劇毒,何曾哪裏受過刀傷火烤。”
逄太醫道:“翁主的面容雖未受過刀傷,但卻是身中熱毒,體內熱毒熾盛,炙烤面容,面容亦漸顯原型。”
元溪終于不再反駁。
無論太醫所言是否屬實,無論世上是否有修改人面容的醫術,病榻上的人不是杜若,他不是早就一清二楚嗎?
的确早就一清二楚,從他見她的第一眼,他心裏就明白她不是杜若。
她只是他的一個寄托,知識他自欺欺人的一個幻想。
無論是相信浣盈的裝神弄鬼,還是承認假杜若的身份,他都是在自欺欺人。
在